“我、我该……”
黎蘼哪儿敢跟家里的祖宗拌嘴,当即就服了软。
寒止偷偷笑,一抬眼就被黎蘼捉住了。
两人对视一瞬,又同时转开眼。
家宴一开,走菜的人如流水般进出,凉菜之后,眨眼桌上就是各色菜式高垒,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家禽野味堆了满满一桌,再是小菜青蔬,浓汤甜点。
寒止看着冒尖的米饭和已经堆成山的菜、肉,喉间耸动了几下。
老太顾不上拿自己的筷子,只一个劲儿地用长筷给她夹。
“多吃点,太清瘦了,对身子不好。”
寒止起先还顾着体面,到后来细嚼慢咽已经赶不上老太的速度了,她两颊慢慢鼓了起来,像是在藏食的小松鼠。
黎蘼看着她这副模样,思绪不经意间飘远了,她的小妹当年不爱吃饭,也总是将米饭塞进嘴里藏着。
寒止吃得都快冒汗了,她含糊不清地说:“祖母……我吃不下了。”
黎蘼忽然开了口。
“吃鱼。”她生硬地说,仿佛不容拒绝。
寒止瞧着碗里多出来的鱼肉,勉为其难地夹了一筷子。
“吃肉。”
“嗯。”
“吃菜。”
“……”
“再吃点红糖糍粑。”
“姨母,我当真吃不下了……”
“吃!”
“呜!”
家宴从傍晚吃到天黑尽了,寒止坐在座位上,人都吃懵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默默在心里打了个巨大的嗝。
嗝——
此嗝若能冲天,寒止觉得,九天都能被她掀翻了。
谷中临时有要事需要处理,黎蘼不得不先走,她起身时摸到了袖管中的东西。
她将竹折灯掏出来。
寒止心跳乍停,一瞬就乱了呼吸。
“给你修好了,只是上面的血擦不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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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解脱
“娘!”
黎蘼激动道:“您没瞧见她看到那竹折灯时的反应吗?我早就说了,她内功底子决计不浅,能丢了一身的内力,绝对是她自己自愿的!不知又是为了哪个狗东西!”
老太拄着金玉拐,“那你也不能在饭桌上就试探她!这孩子不是一般的敏感,你让她察觉出来,怎么办!还有,从今往后,你都不许打她!”
“我不想看她步了阿荼的后尘!与其让她这般自轻自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情爱就舍弃自己的性命,我情愿亲手打死她!”
黎蘼气急了,将心里话全盘托出。
“你打死她?我先打死你!”老太举起金玉拐,照着黎蘼的臀腿就是狠狠一下。
她到底是上了年纪,虽使了全力,但也只是打得黎蘼微微屈膝。
“娘!早知阿荼会惨死异乡,当年说什么,我都不会允许她和那个姓寒的混账小子跑了!我这些年不停地试图去想,倘若让我回到当年,我一定要把她拦住,哪怕她恨我这个当姐姐的一辈子!我也不能瞧她所托非人,不得好死!”
黎蘼难得红了眼,她倏然转开脸,呼吸间听得颤音。
老太微微佝偻着身子,痛苦在沉默间蔓延,数十年来都未曾消减分毫。
“寒止是小妹唯一的血脉了,我总不能再护不住她吧!寒止今日为了那人甘愿放弃自己的内力,他日呢?他日是不是千刀万剐,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愿意!?”
“是。”
黎蘼猛然转头,只见寒止就站在果树下。
“你说什么!”
黎蘼很快反应过来,“你再给我说一遍!”
她气得四处看,随手捡起一根枝条就要往寒止身前冲,老太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臂。
“让孩子说完!”
“还有什么好说的!”
黎蘼不想挣伤了老太,只是瞪着寒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寒止一如既往地平静,但她眼尾晕开一片薄红,像是刚哭过。
“倘若她是真心待我,我就可以替她做任何事情,不惜任何代价,包括我这条性命。”
寒止没有躲,径直走到黎蘼身边,这话一出,她手臂上就重重挨了两下。
“你、你!气死我了!”
老太一把将树枝夺过来,“够了!”
寒止忽然就笑了,这是她到凰药谷后笑得最大声的一次。
“曾经寒无恤打我的时候,我就在想,倘若娘亲还活着,会不会也像祖母那样把鞭子夺过来,把我护在身后,每一次挨打,我都在幻想,可是奢望就是奢望,后来我再也没想过,我在刑牢里跪冰的时候,瞧着膝头的伤,我想的最多的,其实是……”
寒止湿了眸子,她分明笑着,可瞧着却是无比悲伤,她就像是被痛苦裹挟着,随时都会破碎。
“也许死了,就真的解脱了。我记事起,最大的执念就是要治好这只残损的左手,我以为寒无恤恨我,是因为我是残废,不曾被爱,也因为我是残废,我这二十三年,是一日一日捱过来的,活着比死了,更让我觉得痛苦和疲惫,我活着同行尸走肉没有分别,我捱着,只是想要验证一下,我自己究竟值不值得被爱。”
寒止瞧见老太担忧的神情,艰难地维持着笑,却已然泪流满面了。
黎蘼将她一把搂到身前,“你说什么胡话呢!”
“姨母方才不舍得骂我吧,但我这些年听得最多的,就是混账、畜生、孽障……再后来,我遇到一个人,她再也没有这样辱骂过我,她总是会在我将睡未睡的时候,趴在我耳边说一句话。”
时璎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回荡。
“我的寒止是天底下最值得被爱的人。”
寒止扬起脸,阖上眸子也没能止住决堤般的眼泪,她哭红了鼻头,黎蘼将她抱得更紧了。
老太抓着金玉拐杖的手抖个不停。
揩掉敷在下颌上的泪珠,寒止将袖管中的竹折灯掏出来,“这灯是在江槐的时候,她给我讨来的,只是因为我一句想看,她都快被人打死了,还护着这灯。”
“上面的血……”
黎蘼反应过来。
“是,血是她的,她待我是真心的,我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也很开心。我想要验证的,得到了答案,就算是残废,就算再不堪,也会被人爱,所以我释然了,这手是好是坏,都不重要了。一直支撑我活下去的执念其实也在那一刻崩塌了,是我贪恋她对我的好,所以暂时没有寻死。”
寒止的剖白听得老太心如刀割,她抓过寒止的手,只喃喃两声。
“我的乖孙女……我的乖孙女啊……”
“但是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骗她,她骗我,两个人在骗局里袒露真心,从一开始也许就是错的,姨母那一巴掌打得对,我本来觉得,自己不会做摇尾乞怜的狗,真到了该做了断的时候,我又一次一次地妥协,试图说服自己活在虚妄的构想里,永远和她的爱待在一起,可真相大白,我到底是做不到。”
寒止眼神几变,有后悔,有痛苦,唯独没有怨恨。
她没有真的怨恨过时璎。
“我怕爱意总有一日会消散,我这个人怯懦又自私,我就是想死在她最爱我的时候。”
寒止止不住地发抖,黎蘼生疏又僵硬地替她拍了拍背。
“她少年时吃尽了苦头,我不想自己离开以后,她再受到不公,受到虐待,我的真气能让她突破最后的内力大关,所以我才会强迫她,强行将内力打给她,如此,也算对两个人都好。”
“寒止,你傻不傻啊!情情爱爱的,当真就这么重要?难道你活这一遭,就是要证明自己被爱?这世上大河山川,功名利禄,哪一样不比情爱来得实在?你还这般年轻,当真就没有抱负?没有欲望?没有野心!”
黎蘼皱着眉,火气发不出,全积郁在心头。
寒止垂下眼帘,半晌都没有答话。
“你说啊!”
“你吼什么!”老太呵斥黎蘼。
寒止再抬眼看向她们二人时,眼眸里充满了艳羡。
“姨母有被好好爱着,可是我没有啊。”
寒止向后退了两步。
“我出生起,就做了赤阴宗的少主,富贵,甚至是奢靡的日子,我没少过,我可以说我对金钱厌倦了,但我没资格对一个饱一顿饥三餐的人说,金钱不重要!”
黎蘼沉默少顷,气势稍弱,“若是你吃不饱饭,成日里睁眼就是劳碌奔波,便也不会觉得情爱重要了。”
“呵……”
寒止干笑两声。
“姨母想知道我从前在哪里长大,想知道这竹折灯有何含义,用不着在饭桌上几番试探,不是说一家人吗?直说就好了呀,不过瞧姨母方才的反应,应该是早就有所猜想了吧。”
老太和黎蘼皆是一怔。
寒止方才故意说了“赤阴宗”三个字,可她们都没有表现出任何震惊之色来。
更何况适才的家宴,压根用不着那么多丫鬟,黎蘼让她们来,就是想试试寒止怯不怯场。
“孩子,你姨母她也是怕冒犯了你。”
老太揽过寒止,又偷偷瞄了黎蘼一眼。
这孩子,比她想得还要敏锐。
黎蘼也略觉尴尬,她与寒止之间,本就亲近不足,但她又忍不住要管教寒止,寒止看似乖顺,实则心里自有打算。
两人间的气氛显得变扭又古怪。
“您觉得我做了少主,所以从小衣食无忧,故而才有闲心去想情爱,其实不然。”
抓着左臂的手一直在抖,寒止知道老太揪心,从前各种凄惨的遭遇都被她咽下了。
“清贫也好、富贵也罢,我都受过,折辱亦或是谄媚,我也体会得真切,我有一年病得都快要死了,没有伤药,没有大夫,我也没有钱,但是那一夜,我想的也不是要争名夺权,我想有个人能抱我一下。”
只一下就好。
寒止自嘲,“您就当我没有抱负,当我肤浅幼稚、无可救药吧。”
她脸上的泪痕又再次被沾湿了。
“但是没有爱,我真的会撑不下去。”
黎蘼还想说什么,却被老太一把拉开了。
“孩子,你老实跟我说,你现在还想不想死?”
老太脸上的忧色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世事杂繁沉重,落在她佝偻的肩膀上,仿佛只是几粒尘灰,岁月沉淀出了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领。
寒止眼神空茫,她流着泪,半晌才转动了眼。
“我不知道为何要活,我唯一的执念已经没了,活着要做什么呢?”
寒止的眼神忽然飘闪了一下。
活着……活着就能再见时璎一面……
一闪而过的想法让她浑身发麻。
不要再见了吧,万一她已经不爱了呢?
就保留最好的记忆吧。
可是……
老太却是真真切切地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她肯定寒止是在这一刻想到了什么,她还有牵挂,有难以放下的东西,就还是好事。
强迫自己忘记,强迫自己不在意,都是自欺欺人。
老太眼眸微凝,她抓住寒止的双手,将人拉到自己的身前。
“祖母很喜欢你,祖母晚年常觉膝下空虚,日子寂寞,你愿意留在祖母身边,陪祖母说说话吗?”
寒止看着老太,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祖母喜欢我,我很高兴,但是我这些时日常常在想,您喜欢我,究竟是因为我是寒止,还是因为我娘亲。”
留与不留,活与不活,好像都一样,反正“寒止”这两个字生来就是要被遗忘的。
左手忽然被握住,寒止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姨母……”
抓着她的大手粗糙、厚实却又无比温暖,黎蘼严肃的面上露出恳求之色。
“你是我侄女,你娘亲是我小妹,这不一样,我们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也找了你二十余年,可凰药谷毕竟能力有限,也怪我没本事,但我们一直都牵挂着你啊。”
寒止双眸通红,颤抖着问:“真的吗?二十余年?”
“真的。”
寒止突然就绷不住了,她想要将脸埋起来,黎蘼像是瞧出了她的想法,轻轻将人纳进了怀里。
“我……我有家了吗?”
寒止一遍一遍地问,哭得歇斯底里,她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在这一刻宣泄出来,黎蘼抱着她削薄的身子,生怕她滑下去。
老太替她顺着气,半是哽咽,半是笑。
“寒止回家喽……我的乖孙女回家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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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除夕
除夕夜。
折松派很热闹,夏过秋散,春三月发生的事情仿佛都已经被彻底遗忘,大红灯笼取代了丧幡,漫山遍野都是热烈的鲜红。
唯独时璎房里白丧未撤。
晚渡知道时璎没有兴致庆贺新岁,同她用过饭,就早早回了房。
新岁和旧年又能有什么分别?
晚渡更在意的是还没有参透的剑招。
亥时夜阑人静,本是盘腿坐在榻上的晚渡倏然睁开了眼,她微微动耳,听见了房门开合的响动,她小心翼翼地挪到墙边,透过窗隙朝外看去。
时璎提着棕红色的食盒,看样子是要出门,可她刚走了两步,足下就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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