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蘼瞧着躺在床上的寒止,松开摸脉的手。
“她上次只昏了半个时辰,就自己醒了,现下都两个时辰了,我怕……”
老太定下神,“这是好事,她身上是没有外伤了,只是这根骨大损,如此便是喂进去的药起效了,等她睡吧,待内里养好了,人自然就不会再晕了。”
“那岂不是她日后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可能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天半月,甚至半年一年?”
黎蘼是怕老太等不起。
老太微微一笑,“我这身子骨,再活五十年都不在话下,慢慢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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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五年
剑意在竹林间炸开,晚渡一把扯掉蒙住双眼的白纱,难掩兴奋。
“师父!我成了!”
坤乾十三招,最后一招,她成了。
时璎遥遥站在林荫里,直到晚渡跑近,她脸上才浮现出薄淡的笑意。
“很好。”
晚渡抬袖揩去面上的薄汗,褪去稚嫩后,眉眼间尤残青涩,但不失英气,她的目光永远是热烈而纯粹的。
时璎看着她,只想到了一个词。
意气风发。
是她没有过的。
“是弟子太愚钝了,整整五年才明透其中关窍。”
晚渡深深朝时璎鞠了一躬。
她很感谢时璎这五年的悉心教导。
时璎面上笑意不改,“客气话就不必说了,我明日要下山,这次带你一起。”
“好啊!”
晚渡已经整整五年不曾下山了,她高兴了一瞬,又突然收了笑,“我、我会打搅师父吗?”
这五年来,每到春三月,时璎都会下山,虽然她不提去做什么,但晚渡隐约猜到是和寒止有关。
“你长大了。”
时璎抬眼,她瞧着被竹叶割碎的远天,眼神悲悯而又幽远。
“她还在的时候,我对不起她,如今人走了,我能做的也只有每年给她点盏灯,上柱香了。”
这是晚渡第一次听到时璎对她讲起寒止的事。
当年她只到寒止的腰间,如今身量都与她一般高了。
但是没机会再见她笑了。
晚渡心里不是滋味,“师父,我陪您去。”
“好。”时璎声音也是薄淡的。
除了下山办事,她早就不穿玄色了,一年四季都着素白的衣裳。
寒止的丧礼并没有在五年前结束。
时璎一直在为她的爱人服丧。
“这次鹰刀派的老掌门过寿,武林中大半门派都会去,你跟着我也算露个面,此次历练过后,门中事务,我就交给你代办了。”
晚渡闻言,既激动又惶恐。
时璎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只道:“不怕,我会一直在的,等你何时能完完全全独当一面了,我才会放手。”
“师父……”晚渡眼眶一热,“师父很辛苦吧。”
时璎厌倦这个位置,晚渡早就发现了。
可这五年,她却是将自己钉死在了那把掌门椅上。
折松派如今才是名副其实的江湖第一名门,人才辈出,行的都是救济百姓、庇护灾民、惩奸除恶、匡扶正道之事。
三十六派合一的事情,有时璎反对,就再也没人提起过。
但江湖上流言风声却一直没停歇,甚至比从前骂得更加不堪入耳了。
“没事。”
时璎摇了摇头。
都不重要了。
***
清明前后,来青山寺祈愿上香的人络绎不绝。
“祖母,我都两月不曾再晕倒了,应该已经调养痊愈了,用不着求神拜佛。”
寒止挽着老太的手,黎蘼稍稍落后两步,三人避开喧闹的人群,径直绕去了佛院深处。
“那不成。”老太抓紧了寒止的手,“我的乖孙女要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好。”
寒止依着老太的心意,乖乖应了。
佛院深处的菩提树上系满了红绸带,拜过佛像,寒止趁着老太与僧侣交谈的间隙,独自走到了树下。
凑近了瞧,方知人间百态,悲欢离合全都浓缩在一条小小的绸带上。
求姻缘,求长寿,求高中,求平安……
寒止看了须臾,走到搁着笔墨的桌案前,她给老太、黎蘼和莲瓷各写了一张。
烙印在心口的名字又一次发烫,她执笔的手紧了紧,终究还是落墨成字。
【盼我的美玉平安顺遂】
寒止写下这九个字后,做贼似的左右观望一番,才将祝福时璎的绸带单独系在了隐蔽处。
她刚搀着老太从东门走出去,时璎和晚渡就从西门走了进来。
正在清扫落叶的小僧一眼就认出了时璎,他当即放下扫帚,“施主,您又来了。”
时璎合掌。
“您的香油钱,这些年都不曾断过,真是善人有心。”
时璎沉默几瞬,微微躬身回礼。
“谈不上。”
她转身踏进殿内,久久凝视着佛像,合在心口的手也一直不曾放下。
晚渡见时璎跪在了蒲团上,当即背过身,转而朝菩提树走去。
她绕着古树慢慢走,视线扫过一众绸带,忽然停在几根垂枝下。
“系在这旮旯里?”
晚渡咕哝道,她心生好奇,抓过绸带细细看。
小字写得苍劲有力,只是在收尾时,不知执笔之人为何抖了手。
晚渡从头看到尾,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她见时璎走近,笑盈盈地跑上前,被她松开的绸带又落回到垂枝下。
“师父,好多人祈愿啊。”
晚渡随口一提,时璎也没搁在心上,两人一路朝外走,晚渡说个不停。
时璎静静听着,她偶尔会淡淡一笑,但更多的是空茫。
***
落霞横铺,暮色笼罩着喧闹的集市,黄昏落日下炊烟袅袅,晚渡手里提着给鹰刀派掌门准备的喜礼,时璎走在她前面。
忽然有十几辆马车拐过街角,朝这头野弛而来,时璎被人潮推挤到墙角,余光中倏然闪过了一抹熟悉的白影。
她心里猛然一跳,当即朝街对面看去,可马车截断了她的视线。
时璎死死盯着攒动的人头,没有她熟悉的那个。
“师父!”
晚渡将喜礼护在身前,只见时璎像是着魔似地一个劲儿往人堆里扎。
“师父!”
她的喊声很快就被叫卖与吵嚷吞噬,时璎已经没了影子。
“!”
而挤到街对面的时璎有些耳鸣,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变得扭曲,所有人都像是趴在她耳边尖叫,但她又听不清楚,似乎正有浆糊倒灌进她的脑袋里。
时璎自顾自地朝白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她看到寒止了。
真的看到了。
“挤什么!”
“赶命呢!哎呦喂!”
“……”
一种寒止就在前方的念头驱使着时璎朝前挤,她已经顾不得礼数体统了,瞧着将她堵住的人群,她沉寂了许久的心里猛然生出了些阴戾的情绪来。
时璎脸色渐渐变得沉冷,眼神也变得十分狠厉,她丝毫没觉察到体内的真气已经乱了套。
追到路的尽头,险些撞到石墙上的时璎霍然刹住脚。
寒止呢?
她的寒止呢?
时璎怔在原地,半晌又浑浑噩噩地拐进了右手边的窄巷,她在四通八达的巷子里打转,灰瓦青砖反反复复地从眼前掠过。
“寒止?”
时璎茫然又无措地唤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
嗡——
太阳穴突突地发痛,时璎一瞬有些眩晕,她倚着墙缓缓滑坐到地上,血气从喉间涌上来,她呼吸不畅,五脏六腑都绞在一处痛。
“师父!”
晚渡径直从房顶上一跃而下,她看着时璎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大概猜到了原因。
“我没事。”时璎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抱歉啊,让你担心了。”
这话落进晚渡耳朵里,无端显得有些委屈,她看着时璎苍白的脸,只道:“没事,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回客栈吧。”
悬崖万丈,寒止从上面跌落时已经没了内劲,想要活命几乎不可能,时璎头两年是这么想的,可寒止的尸身一直不曾被找到,时日一长,时璎就变得越来越爱幻想了。
她先是频繁做梦,而后只要看到白色的东西,就会联想到寒止,如同今日这般。
只是她鲜少有这样失控过。
晚渡见她一年比一年恍惚,生怕她哪一日就疯了,愁上心头,却又无可奈何,能解开她心结的人已经死了啊。
“走吧。”时璎撑着墙站起来,晚渡想要搀扶她,却被婉拒了。
她望着时璎落寞的背影,重重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墙之隔。
院落里琵琶声悠扬,寒止静静站在老太身后,她隐约觉得有些心慌。
“这便是我的干孙女?”
一位年过古稀仍旧精神矍铄的老人满脸慈爱地望着寒止。
“是我的乖孙女,没你的份啊。”
老太与她是莫逆之交,几十年的情分了。
“只是这孩子近几年总是昏迷,一直不得空带来见你,如今半年倒是好些了。”
“我给她瞧瞧。”
寒止乖巧问了好,便跟着老太一路进了后院,她刚走了几步,就恍然听见了一声“师父”。
这声音,她觉得有些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
“小姐,老谷主唤您了。”
丫鬟的声音彻底打断了寒止的思绪,她没再多想,大步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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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病急
车轮碾过被雨水泡软的土地,夜色里泥浆四溅,疾驰的马车闯过雨幕,一路朝靖城狂奔。
“师父,您好些了吗?”
晚渡一手揪着缰绳,一手提着沾满雨水的马鞭。
帏裳之后,无人回应,她便知时璎是犯老毛病了。
晚渡连连甩下马鞭,得尽快赶到靖城才行。
时璎蜷缩在车里,体内两道真气誓要争出高下,四肢百骸间一阵滚烫,又一阵冰凉。
骨缝间酸胀,不论她如何按压,即使将肌肤搓得通红,也不能缓解分毫。
时璎咬住手腕,试图用疼痛来克制这种令人发疯的酸胀。
但很快,老天就遂了她的愿。
酸胀迅速被刮骨般的疼痛取代,时璎抽搐着从卧榻上滚下来,后腰磕在脚踏上,她一瞬疼得上不了气。
马车颠簸,大雨冲拍着车盖,晚渡没听到车里的动静。
时璎梗着脖子,强行将呻|吟咽回了肚子里,溢出眼眶的泪和着虚汗,顺着她瘦陷的脸颊淌下来,干裂的唇瓣半张着,被咸涩的泪蜇疼了。
小帘被狂风卷得飞扬,黑黢黢的夜望不到尽头。
五年前,寒止将内力打给她以后,本来两道真气融合得极好,她一直不能突破的内力大关也被轻而易举地撞开了。
可寒止死后不久,她就发觉体内的真气会不时分裂成两道。
冰火两重天的滋味每一次都会让她生不如死。
前几年这种情况只是偶尔发生,可最近一年,她几乎每月都会经历两三次。
实在太疼了,疼得她时常都活在惶恐里,不知何时又会备受煎熬。
时璎浑身瘫软,脑袋混沌,心口处烈火不熄,脚趾却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她沉默地望着窗外,半晌阖上眸子,隐去了满眼绝望。
时璎,你不是想要她的内劲吗?
你骗她,你伤她,如今痛不欲生,不就是你活该吗?
真活该。
***
山道上有一豆灯火在雨夜里摇曳,晚渡驾车冲过去,偏头一瞧,当即松了口气。
是客栈。
时璎需要静养,太长时间的颠簸只怕会要她的性命。
晚渡放弃了赶去靖城的想法,她勒停马车,掀开帏裳才发觉时璎已经晕过去了。
“师父!”
晚渡捏住她的脉搏,摸了片刻便将人打横抱起。
只是在这一瞬,她猛然僵住了。
她垂眼瞧着时璎布满薄汗的脸颊,双手不自觉颤抖起来。
太轻了……
晚渡抱着人,跳下马车,斜身撞开客栈大门。
掌柜见来人阴沉着脸,又见她怀中人脸色苍白,眼珠一转,便知是“财神”到了。
他丢下算盘,匆匆走上前。
“客官可是要住店?”
“一间上房。”晚渡周身因为警惕而紧绷着。
“一间?”掌柜重复了一遍。
晚渡觑他一眼,袖口里滑出钱袋子,袋中银钱磨擦生响。
沉甸甸的。
掌柜眼睛都看直了,下意识伸出手去,晚渡转腕一收,“再备些烧酒和热粥。”
“欸、欸!”
掌柜连忙应了,招呼小二将她们带上楼。
晚渡眸光扫过屋内每个角落,冷声对小二道:“用不着你了。”
小二肩上搭着微微泛黄的布巾,他应了一声,也不乱瞧,守好自己的眼珠子,一溜烟跑下了楼。
人一走,昏暗的长廊上就显得空空荡荡的,晚渡背身踏进屋里,先是将时璎稳稳当当地搁在床榻上,又轻脚走到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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