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大雨,天地寂静,布满裂纹的金镶玉拨浪鼓被溅起的雨滴敲打,在他耳边宛如镇魂钟声敲响。
秦沧已经从皇陵里出来,白涯就再无顾忌,他用了点灵力,将秦沧落在废墟中的背囊取了出来。
里面除去罗盘,残存的几张符咒,朱砂,还有些瓶瓶罐罐的丹药。这些丹药也属实运气不错,这么一番折腾,基本都还算完好。
恢复伤口的,补充气血的,滋润筋脉的,总之有点用的白涯都给秦沧用上了。
凡人承受不了这个剂量,但秦沧龙骨长了一大半,身体的恢复力已经比常人强悍许多。况且他现在不求别的,只要吊着自己的一条命,至于有什么损害......
白涯眸色一暗。
那都是想要长命百岁的人才担心的,说出来大约都要遭秦沧笑话。
秦沧在这片宁静的暴雨中休憩了许久,直到感受到白涯停了动作,他才从远处的幽谷中收回自己的视线。
白涯低头问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秦沧看了一眼手边的拨浪鼓,轻声道:“我要回一趟曾经的齐王府。”
白涯皱眉:“死路一条。”
秦沧笑了一声:“我走的本就是死路一条。”他用眼神示意那个拨浪鼓:“我将死之时,母亲将这东西给了我,这是......她送我的命灯。”
变故来得太快,来不及有百日宴,也来不及有长命锁,只有齐王妃在临死之前,以自己的精血交换,为稚子点燃一盏命灯。
秦沧原本不懂,但当他在缝隙中转头遥望枯骨的那瞬间,突然明白。
这盏命灯,一半是母亲对他的爱,另一半,是对那些人的恨。
若秦沧走上这条复仇的路,她要让秦沧这条路走得更久一些,更远一些。
命灯与一个人的生命相系,因而若要使用,最好在一个人的生命起源之地。
这是秦沧要回京城的原因之一。
另一方面,四境灵脉,整个王朝献祭的根源,就是秦沧最熟悉的地方——祭坛。
祭坛与整个大周、与秦沧的生命、与皇帝的生命锁链一般紧紧相连,他所作所谋,最终定会在祭坛前有个了断。
白涯问道:“你怎么去?”
秦沧无言,下皇陵前未曾料到自己要去了半条命,他如今出了皇陵,想必所有人都在寻找他的下落,等皇陵崩塌的余震过去,士兵就会找来。
此刻真算是山穷水尽,只能赌他的人有能耐绕过国师和大皇子的层层包围来找到他。
又或者最坏的打算,主动找国师的人自投罗网,若是被大皇子的人抓到,就只能殊死一搏了。
正当他思索着,白涯突然道:“我帮你。”
秦沧瞥了他一眼:“我现在不打算对你用请神令。”
“我知道。”白涯点头,他将秦沧身上的绷带系紧,小心翼翼地把秦沧背到背上。
秦沧沉默半晌,问道:“为了龙骨?”
白涯不说话,秦沧不是傻子,他知道白涯真心实意地想要龙骨,也能看出白涯眼睛里深埋着一些别的东西。
或许是劫后余生给了秦沧平静的力气,或许是这天地寂寂之中,承载着两个人体重的脚步声让他心中有片刻柔软,他第一次向白涯问起那些“没必要问的事”。
秦沧道:“你不是寻常小妖,即便如此,那龙骨也对你有用吗?”
“对。”
秦沧的语气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的骨头,他问道:“吞噬?炼丹?”
白涯顿了顿:“......不,我要作一把剑。”
秦沧趴在他的后背,侧头就可以可看见白涯的侧脸。他静静观察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有想杀的人?”
白涯默不作声,像是默认,秦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还在清水河镇的时候,你说你全家被人所害,你要找那人复仇。”他想了想:“是另一只大妖吗?谁?”
白涯脚步顿了顿,嘴唇开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沉默不语地把秦沧垂下来的发丝拨开,继续向前走。
秦沧人很困顿,但这不是睡觉的好时机,于是只能找些有的没的来和白涯说话。
他漫无边际地问:“喂,你为何要背着我走,不用法力直接到京城?”
白涯道:“若用缩地之术直接到京城,省去中间路途,可能会改变你的命运。背你回去,我的行动便与凡人无异,不至召来变数。”
“哦。”秦沧心想,这也怪辛苦的,一个大妖若是只为了龙骨,也不用体贴到这份上。
白涯大约对他真有几分情谊,曾经同吃同住时的快乐不似作伪,只不过情谊是真,杀心也是真。
想到此,他又想起拿他当祭品的国师,暗中操控一切的皇帝。
秦沧默默笑了一下。
他所遇之人皆是如此,未尝无情,只是热泪盈眶之时,手中刀不会慢上半分。就连他自己,也是如此。
白涯见他不回话,斟酌一会儿:“若是你与我签订契约,定下龙骨归属,我力量便借你随意使用,不仅回京之路,你的所有计划都会简单许多。”
秦沧想象了一下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爽快日子,嗤笑出来。
若果真如此,那他一生苦苦抗争就是笑话,不过是从国师的祭品成为白涯的祭品,不过是换另一种方式向命运下跪。
将自己作为祭品,换取一条更加轻松的路,他绝不允许自己这样懦弱。
秦沧笑了笑,语气很平静:“不,若你真想要龙骨,就等到我们最后的战斗中吧。“
白涯转过头去,看到秦沧眼中那一抹隐隐的鎏金色,如记忆中一般不可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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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入京
秦沧一路上琢磨着进京城的计划。
此次进京城,第一个目的是把命灯点燃,把自己岌岌可危的命数往回拉一点,第二个目的,即使摧毁祭坛。
秦沧不仅仅要毁了祭坛,更要彻底毁了祭祀这个东西。
铺垫了许久的路,终于可以在这一刻点燃烽火,向命运宣战。
白涯带着他走了一天,终于来到城门外,他转头问秦沧:“接下来你要如何?”
秦沧瞄了一眼四周熙熙攘攘进出城门的军队,道:“国师必定能算出我向京城方向来了,但他此时应算不出我的具体方位,况且万福海灯祭降至,禁军守卫人手不会集中起来只为了找我,我乔装易容进去,应该能在被抓起来之前点燃命灯。”
白涯皱着眉:“你重伤未愈,可有人接应?”
秦沧没在意:“人多眼杂,我身上还有没用完的符咒,自己行动最为方便。”
白涯眸色深沉,似乎有些不赞同,但又咽下了,半晌,他才道:“我送你进去。”
“你说什么?”
秦沧怀疑自己没听清楚。
白涯重复道:“我说,我送你去齐王府。”
秦沧有点意外地挑挑眉:“你想要什么条件?”
自从挑明龙骨的事,白涯就鲜少主动插手秦沧的行动,最多就事背后灵似的跟在他身边,守护龙骨的安全。
如今主动帮忙,秦沧不免心生疑虑。
白涯扶着他的手顿了顿,在旁边的伤口处不轻不重的按了一下,看着秦沧:“你不知道痛吗?”
秦沧猝不及防,“嘶”了一声,往后躲了躲,又有些震惊地看着白涯。
他企图透过白涯雾一般的眼睛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一时间秦沧眼里竟有些迷茫。曾经白涯假装平凡人的时候,白涯处处体贴,是因为“朋友”的身份,后来白涯帮他,可以算作是为了龙骨.
可是为了龙骨,有必要在幻境中和他过完一世,有必要处处小心体贴吗?
一只大妖,活了上千年,应该是这样吗?
秦沧斟酌了半晌,开口问道:“我们......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这一句话,仿佛突然触及到白涯心中某处缺口,他的手掌紧了紧,轻声道:“你想知道吗?”
几千年了,龙骨一次又一次轮回,一次有一次的相遇再忘记,秦沧永远在最年轻、最风华正茂的年纪和他相遇,还来不及再多看几眼,便匆匆夭折。
后来那些记忆统统被白涯封印,不去想,不去看,他不死不灭,却也害怕自己的心在人间风霜中逐渐老去,再也无法以最初的样子和秦沧重逢。
你想告诉他吗?
白涯听见自己的心魔在问。
告诉他那些温柔落下的桃花、狐族血流百里的战场、孤寂无边的海底,一切的一切,让他痛苦,让他愧疚,让他那双尊贵的鎏金双瞳落下眼泪,祈求你的原谅。
只要告诉他。
秦沧感觉白涯轻微晃了晃,他的眼中竟隐隐有些红光,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倾泻而出。
秦沧想,他们一定是很早之前就认识的,否则一只大妖的眼神不应该如此脆弱。
最终,白涯什么也没说。
天机不可泄漏。
他的孤寂还没被宣告结束,他必须恪守自己立下的誓言。
恍惚之中,白涯突然视线受阻,被一个拥抱揽进怀里。
秦沧一触即分地抱了抱他,又很快分开。像秋天的中绵绵的雨丝,冰凉地触感扫过,随即立刻消失。
他说:“等我死之前,把你想说的一起都告诉我吧。”
这话轻描淡写,却在白涯闹钟炸响一轮惊雷。
白涯瞳孔睁大一瞬不瞬地看着秦沧的眼睛,简直以为那位神明已经苏醒。
秦沧的双眼干净而纯粹,平静回看他。
白涯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
千年轮回,肉体凡胎,家破人亡,亲友背叛,受尽折磨。
明明自己是想要取走他龙骨的妖物,却.....感受到了他的怜惜。
“咚——咚——咚——”
卯时钟声响起,城门打开,排队等待的商队们慢慢进入京城。
白涯带着秦沧隐去身形,动作极快地进入城关。
耳边呼啸而过地风声之中,秦沧贴在白涯胸口,听见他道:“好。”
万福海灯祭中地京城,是一年中最华丽繁盛的时候。街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祈福灯,从高处看,仿佛从阁楼街巷中升起的繁星。
有了白涯的帮助,他比预计的早上许多到齐王府附近。
齐王府曾经灭门抄家,无人敢再用那块地,于是周遭友邻也陆续搬走,周围几处竟然一时间有些寂静。
夜色还未完全降临,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便在闹市中多停留了一会儿。
隐去身形的秦沧百无聊赖,顺手拿起一盏祈福灯看了看,对白涯道:“你玩儿过吗?”
白涯没表示,秦沧道:“这东西虽然看着小,实则里头装了个防水的燃料匣子,可以顺着海漂出去很远很远。”
白涯点点头,买祈福灯旁边就有摆摊代写字儿的,好让不识字的百姓也能写下自己的祈愿。
这些摊子并不大声吆喝,甚至颇有些安静,每个人的祈愿都是小声与代写先生附耳说。
秦沧道:“万福灯海祭的愿望多多少少都能实现,因此祈愿也五花八门,自然不愿意让其他人知晓。”
说到这,他笑了笑:“不信你听听。”
白涯稍用功力,便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祈愿吾儿药到病除,身体康健。”
“祈愿糟老头子早日归西,家财尽数归我。”
“祈愿新娶的小妾生儿不生女。”
“祈愿张屠夫暴毙二王,我父大仇得报。”
......
写完自己的心愿后,他们都咬破自己的手指,摁在红纸的末端。
秦沧把那盏船灯又放了回去,漫不经心道:“怎么样?之前主持祭典,每年都会听到这些东西,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白涯问:“你为何会听得到这些?”
秦沧笑了笑:“你以为能给一国气运作做薪柴的请神命是什么东西?”
万千人心,长风起时,都要诉诸他耳中。
他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远处的王府。
“往日的万福海灯祭都由我来完成祭典,如今我不在,国师可能会找个傀儡替代我,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亲自来抓我。”
“另外,找抓我禁军重点防守的应当是侯府,齐王府......”秦沧沉吟片刻,掐指卜算:“有人,但可以逢凶化吉。”
夜色降下。
月亮从云中出来的一瞬间,京城极目远眺之处,浑厚的钟声从万神殿中传来。
以雄伟的皇宫为中心,钟声如同石子投入水池一般,在整个京城上空层层荡开。紧接着,所有乐坊同时奏响飘渺而优美的乐曲。海湾边的人群率先点亮手中的祈福灯,城中的人将祈福灯放入穿街而过的流水中,潺潺流水带着点点星火向大海中汇聚而去。
万福灯海祭开始了。
秦沧躲藏在树影之中,贴着墙角,悄悄向废弃的齐王府靠近。
齐王府数十年没人打理,早已荒草丛生,威严华丽的大门已经锈迹斑斑,秦沧远远的看了一眼,挑了个远离正门的角落,准备爬墙进去。
他刚拿出绳子,白涯便已经拎着他的后领,两下把他带了进去。
枯败的庭院中除了风吹杂草发出的微微声响,只剩下一片寂静。
他猫在墙角,把怀里的命灯拿出来看了看,遮遮掩掩的点燃命灯的引线。
命灯火苗微弱地跳动两下,空气中无由来地吹起一阵风,秦沧若有所感,向着风吹的方向慢慢靠近。
他一边走一边回忆,这个方向大概是齐王府祠堂的位置,若是命灯完全点燃的条件是在祠堂,也算说得过去。
一点摇摇晃晃的星火慢慢移动,齐王府外灯海祭的演奏似乎声音更大了,秦沧手心有些出汗,他稳住心神,一步一步靠近祠堂。
月影下,草木微动。
一根银针无声而迅速地破空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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