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相之从未见过血肉如此生长的样子,一时间惊呆了。
灯燃过半盏,秦沧突然大口喘气,紧接着像被呛着一般,突然侧身起来,捂着胸口哇地吐出一口淤血。
陈老将军吓了一跳:“秦小子!”
白涯伸手探了探秦沧的脉搏:“无妨,是淤血。”
陈相之此刻才开始认真绅士白涯,白涯在他怀疑的目光中点头:“陈老将军,我就是当时那所谓的胡姑娘。”
陈相之仍旧警戒着:“离开清水河镇之后,你和小侯爷一直在一起?“
“算是。”
陈相之一针见血道:“但你并非凡人,跟在小侯爷身边,是为了他的龙骨?”
白涯坦诚地点头:“是,他也知道。”
陈相之皱起眉:“那他答应把龙骨给你了?”
白涯摇头。
陈相之松了一口气。他转过头去,看着躺在祠堂蒲团上的秦沧,伸手落在秦沧的头顶上。
秦沧胸口淤血还未排尽,说不了话,却也同他对视,眼眶湿润,乖巧地眨了眨眼睛。
陈相之揉了揉他的头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祠堂中的寂静维持不了半刻,很快,外面变传来传闹,地面也微微震动起来。
有人来了,不少人。
白涯已经感知到外面的波动,他抬眸看着陈相之:“陈老将军,国师来了。“
他虽不能直接插手,但明白局势。
陈相之从大皇子手中救下秦沧,但并不代表他不会又将秦沧带走。若他不是来抓秦沧的,怎能调遣禁军。
两人对视,隐隐有些对峙的氛围。
陈相之又看了一眼秦沧,起身对白涯道:“我去与那老儿周旋,你带着秦小子走吧。”
“陈老将军,”白涯喊住他:“您已经得罪了大皇子,若要放走我们,又是忤逆圣旨,此刻留下,定会陷入险境。”
陈相之嗤笑道:“老头子我还没傻到要你提醒。”他侧头问秦沧:“秦小子,你走这条路,在你心里是正道吗?”
秦沧一愣,陈老将军道:“年轻时,国师、陛下、齐王和我,尽管年岁有差,我们却十分要好,将彼此视为知己,立志建设一个国泰民安的大周,你刚出生时,每个人都抱过你——直到国师算出了你的龙骨。”
他语气复杂:“这十几年来,朝堂重臣,皇亲国戚,许多人都知晓你过得是什么日子,也知晓在这献祭之下,大周未来的日子,却没有一个人说不对,我亦是活到这行将就木之岁,才鼓足勇气。”
秦沧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用力地摇头,嘶声道:“不、师父……”
陈相之笑了笑,收了声,他踏出祠堂前,对秦沧道:“秦小子,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别后退。”
他穿戴好身上的盔甲,拿起躺在蒲团上的长枪,用背影关上了祠堂的大门,将涌入的无数火把与士兵隔绝在外。
大皇子已被带去包扎伤口,齐王府中,国师和陈老将军隔着庭院面对面。
国师身后是禁军中真正的精锐,黑压压的队伍寂静无声,唯有枪尖上的寒芒如冷星。
陈相之看一眼就知道,他没有任何希望赢得战斗,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为秦沧拖延时间。
火把的焰光在映照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地跳动。
国师沉默了片刻:“陈将军,重伤皇子,假扮禁军,忤逆圣旨,哪一项都是死罪。”
陈相之苍老的面容很沉静:“陈某既然站出来,便没想过活着。”
国师走上前来,脸上的皱纹抖了抖:“陈大哥,我带小侯爷走,不仅因为圣旨,更是为大周,他身上的请神命血脉有多重要,你难道不知?”
陈相之仔细地打量着当年他们几人中最为聪慧的兄弟,缓缓开口:“司徒,你当年修习术法,在我们几人中最为慈悲心肠,可你把秦小子带进宫,十几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还敢自称修行之人吗?”
国师神色微动,他移开目光,不敢看陈相之质问的眼神,只答道:“你当我想吗,都是命,都是命啊。“
再辩下去也是无果,国师道:“你再不相让,我便只好动手了。“
陈老将军长枪一扫,宛若年老的雄狮再度重现往日的凶肃:“想抓人,从我身上踏过去!”
厚重的木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喊杀声,马蹄踏破齐王府的门槛。几个陈老将军留下来的士兵将自己的禁军甲胃卸下来,让秦沧和白涯换上。
他们内里穿着的根本不是禁军统一的中衣,而是普通百姓的样式。
“你们不是……”
士兵一边行动迅速的搬着秦沧向齐王府的暗门走去,一边冷静地回答道:“对,禁军奉命捉拿小侯爷,陈老将军将他手下禁军指派去别处,换成了我们陈府家将。”
秦沧急道:“去让师父走!”
士兵并不理会,按照沉香之的嘱咐继续前进。
“放我下来,放开!让我回去,我可以和国师谈条件。”他奋力挣扎,嘴角不断溢出血,狼狈地粘在脸侧的头发上。
士兵对视一眼,低声道得罪了,用软绳将他双手绑在身侧。
秦沧转头看向白涯:“帮我、帮我把师父带走。”
白涯沉默不语,秦沧提高声音,一时间都破了音:“帮我写请神令,白涯!”
见白涯无动于衷,秦沧语气甚至带着哀求:“你帮我这一次,救救他……”他崩溃般地说道:“我把龙骨给你!别让师父死……”
白涯猛地停住脚步,盯着秦沧的脸。
秦沧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已经落下横七竖八的泪痕,他浑然不觉,只是不断重复着祈求的话语。
白涯伸手想抹干净他脸上的血和泪,却怎么都抹不干净。
“你连龙骨都不要,也想救他?”
“只要你能救师父。”
“秦沧!”白涯清冷的声音像冰棱似的刺破秦沧的脑海,“陈老将军走前,让你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别向后退。”
他顿了顿,带着凉意的手指轻柔地点在秦沧的眉心:“我再问你一遍,你愿意命数和龙骨都不要,也要救陈相之?你说是,我就替你写请神令。”
秦沧双目无神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这一条路,至亲至爱为你铺路,却不许自己陪你走。
他不敢退。
半晌,他眼睛里的祈求逐渐暗淡下去,晶莹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他一开始还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到后来渐渐抑制不住,尽管他咬紧牙关,呜咽还是泄露出来。
白涯神色复杂,别过眼睛不再去看。
出了齐王府,士兵问道:“如今全城通缉,我们该向何处去?”
不仅是禁军在找,有国师的罗盘,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白涯想了想,指了个方向:“跟我来。”
彩灯挂满大街小巷,人群都都向着主街涌动,街上不乏穿着戏服带着面具招揽生意的小贩,几人借着面具和戏服的遮掩,穿行过闹市。
士兵压低声音道:“公子,再往前走,就是万神殿了,一般人不得随意出入。”
白涯点点头:“你们走吧。”
士兵对视一眼,另一位将自己手中抱着的奄奄一息的小黑交给白涯。白涯背着秦沧,抬头看这黑夜中巨大的建筑群,一步一步向里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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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求神
他们穿过幽僻的小路,走到一扇窄门处。门口青苔丛生,两边生了杂草,在这每天都有专人清扫的万神殿中,这个角落似乎许久都没有人踏足。
白涯穿过荒芜的庭院,推开了神殿的大门。
吱呀声在寂静的院子中显得格外刺耳,他缓缓走进去,将秦沧轻轻放下。
刚进入神殿内,秦沧便似有所感,他在撤离过程中一度昏迷过去,此刻眼睫微微颤动,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师父……”
白涯清冷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神殿里:“此处是京城里为数不多国师无法探查之地,你可在此处稍作休息。”
秦沧神智逐渐恢复清明,他眼神一黯,撑起身子打量四周。
神殿并不小,却不像其他的神殿一般三面环绕着神像和供果香案,显得十分寂寥空旷。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他身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呼吸声。
秦沧猛地低头,看见小黑正躺在他身侧。
小黑呼吸十分微弱,乌黑眼珠里已经没了神采,大概过不了一时半会儿,就要去了。
它背上还有几只半截利箭,秦沧伸手,却悬停在半空,不敢去动。
他把手放在小黑额头上,俯下身去,轻轻唤它的名字。
秦沧声音轻得似乎听不见:“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们。“
小黑似乎听见了秦沧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呜咽了一声。
秦沧手指轻轻抚摸着它带血的皮毛:“你不想死的,对不对?都是我的错。”
小黑无法回应他。
当年在军营,小黑是条灵性又健壮的大狗,正当壮年。他一眼相中,不用卜算就知道小黑能有福气地活上很久。
陈老将军从军几十年,深得皇帝的信任,身康体健,儿女双全。若不是这一趟,也能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
而他自己却是天煞孤星,一生也谈不上什么好运气。
难得算了一卦逢凶化吉,到头来,原来是靠别人舍命相救。
他恨自己一时软弱,去相信命运的施舍。
秦沧只感到一阵平静又麻木的痛苦。
他转过身,用一种异常冷静的语气,对白涯低下头:“有什么办法能让小黑活下去?”
请神令借来的力量无法做到起死回生,他也无法交出自己的龙骨,此刻他没资格同白涯谈条件,只能祈求。
白涯不语,下一刻,秦沧毫不犹豫地跪向白涯的方向。
白涯一怔,握紧双拳:“你!”
他从未见过秦沧跪谁,哪怕皇帝跟前,哪怕在祈福大典上满朝文武向着众神下跪。
他以为秦沧足够骄傲,一辈子不会下跪,如今却毫不犹豫地跪向自己这个要取他龙骨的妖——只为了一条普通的狗。
这一刻,白涯心中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他迷茫着自己活了千年,站在秦沧面前,仍旧不明白他的想法,又无法克制地产生一种嫉妒。
秦沧却无知无觉似的,对他道:“师父他......慷慨赴死,小黑却不知自己要搭上性命。我没什么朋友,你活了数千年,若是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它活下去,求你告诉我。”
白涯看了他片刻,道:“它为你挡过一劫,命数已尽,若要继续活下去,其一,可用高阶妖丹放入它体内,靠妖丹提供的元气活着。”
他们被堵在此处,除了白涯的妖丹,哪里还有别的。
白涯说到这,顿了顿,秦沧抬起头,看见白涯的眼神,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其二呢?”
“其二……你命灯还未燃尽,在这神殿里,有一位只有你能看见的神,可以与你做交换。”
“只有……我能看见?”
白涯点头,目光看向远处隐藏在帐幕后,只露出一个隐隐约约轮廓的巨大神像。黑夜中似乎有一团比夜色更深的迷雾,笼罩在神像四周。
秦沧这时才举起命灯,打量着周围这个神殿:“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哪位神被供奉在此?”
他向着神像的方向走去,越走近,越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与其同时,一种微微发烫的感觉从脊椎骨中升起。
神像的下半似乎是一个武神,手持一把形状奇异的利剑,身侧站立凶兽。再往上看,却尽数隐没在穹顶的阴影中,按不清楚了。
秦沧问:“怎么换?”
白涯道:“将命灯供奉于神像的跟前,我会教你念有一段祈文。但我将祈文教给你,已然算是插手了你的命运,因此你须得心甘情愿给我一样东西。”
白涯从怀中拿出一个铃铛:“我要你系上这个铃铛。”
“这是?”
白涯并不避讳:“共死铃,凡佩戴此铃者,同生共死。”
秦沧皱眉,似是不解:“你……你要和我同生共死?”
白涯默然片刻:“……链接神像后,你可能会想起来一些事。”他似乎也不愿意再多解释,只是看着秦沧的眼睛:“你自己想好了,时间不多。”
秦沧没什么犹豫地点了头,他要救小黑,这是必然的,没有别的选择。
白涯伸出手,将共死铃系在秦沧的脖颈上。冰凉的铃铛贴着肌肤,白涯将红线拉紧,然后快速地说了那段祈文。
秦沧抱着已经濒死的小黑,将命灯摆在身前,跪在了坚硬的地板上。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念出那段祈文。
大殿中的空气似乎又一瞬间的凝滞,秦沧脑中一紧,似乎有某种力量悄然造访,又转瞬即逝。
秦沧再一次念出祈文,命灯的火焰微微跳动,似乎烧的更加旺盛,周遭一冷,似乎涌入许多寒气,他微微睁开眼,发现白涯不知何时消失了,甚至连他在地上留下的脚印也重新被灰尘覆盖,像是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再一次默念。
这一次,再睁眼,神殿上厚重的帐幕消失不见,盘踞在柱子上的是无数纵横交错巨大的黑色玄铁锁链,延申向神像身后。
秦沧意识到,每一次他祈文念出,他似乎就里离另一个空间更近一步。
源源不断地吟诵从唇边倾泻而出,命灯的火苗跳动地越来越厉害,也烧的越来越快,眼看一只灯芯就快要燃尽,却总是差一点什么。秦沧摸遍全身,只搜出一个稻草小人。在这个交叠的时空中,似乎只有和自己的东西被带了进来。
秦沧咬咬牙,将稻草小人掷入火中。
稻草小人从大皇子手上脱离,已经失去了夺取生命的根本用处,但巫蛊之术留下的作用还在,在稻草小人被丢进去的那一瞬间,秦沧顿时感觉身上被火焰灼烧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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