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后,赵睦道:“到外头见识过不同的世面了,现在是怎么看哥哥?”
“还是觉得有点喜欢,但又似乎不再似以前那样依赖的喜欢。”吴子裳没想到自己当真会如此大方把曾经讳莫如深的事说出来,好似以前每一个黑夜中,那些不为人知的纠结矛盾都不曾发生过,此刻她风轻云淡与哥哥聊着与己无关的他人风月。
只是她有些拿不准这种无法确定、模棱两可的想法,甚至只能顽笑着提道:“你若不是男子该多好。”
“不是男子就如何?”赵睦转头看过来,幽幽夜色,深邃眼眸竟能与头顶月光遥相辉映。
吴子裳捂嘴低低笑出声:“若你不是男子,我就可以和你同吃同住,睡同张床上,一起生活啦。”
“呼哧!”
赵睦身后,马儿重重喷出个响鼻,水槽里清澈而平静的水面漾起细细涟漪,一圈一圈,晕开了倒映在里头的洁白月娥。
69、第六十九章
次日,时近晌午,本该是个大晴天,太阳光再努力也透不过飞扬的尘土,虚空灰蒙蒙,像被人当空洒下两千斤黄沙,即便距离不远,隔街的楼舍在人们眼里也只剩下个朦胧剪影。
天气糟糕,不听心情也糟糕,臊眉耷眼站在县狱大门斜对面自家马车边。
春日干燥,赵睦解下腰间小水壶喝口水润嗓,故意逗他:“脸拉这么长,要赶上咱们这位拉车的马儿兄了。”
不听还在气愤中,抱住马脖抚摸马鬃:“穷山恶水出刁民,此话真是不假,咱个这件事办得实在有些窝囊。”
赵睦一巴掌按上这小子后脑勺,笑腔道:“放宽心,这才哪到哪,以后路还长着,若每次都生气,你岂不要把自个变成河豚。”
不听还有些气鼓:“我为公子不平。”
一上午时间都用在和余林太爷拉扯上,公子堂堂开平侯府嫡长子,有朝一日竟在这穷恶地给个七品芝麻官陪笑讨好,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听仍旧觉着,巴结那些狗官不如让他跟着公子下地垦荒。
想起与余林太爷的那些往来就让人反胃。
“差错多中了啊,”赵睦不轻不重又给他后脑勺来一巴掌:“迟会儿阿裳过来,别再拉个驴脸。”
吴子裳带杏儿买豆腐去了,还没回来。
“知的。”不听从挎包里掏出把黄豆与半个胡萝卜,借着给马儿喂零食之举,默默努力把心中气愤自行消化掉。
跟在赵睦身边久,其实不听性格与赵睦几分相近,也是不会轻易动怒气之人,今朝委实是余林太爷不要脸,借口肖九公子是贺家后人,一个劲刁难公子不说,还跟那两百辈子没见过银钱般,狮子大开口从公子这里敲诈去巨款。
公子手头并不宽裕,都是得管阿裳姑娘借。
余林县衙办事效率低到出奇,而且手续繁琐程序冗杂,赵睦料想没个把时辰等不到县狱放肖九出来。
果不其然,吴子裳跑边那边集市也只买回来几碗炒豆渣,主从四人等待良久,直到饿得将之当主食分食到只剩一份时,肖九被姗姗放出狱门。
赵睦望向肖九,肖九望向赵睦,四目相对瞬间,这一刻,这一幕,二人何其熟悉。
肖九公子羞愧低下头去,蓬头垢面穿过尘土飞扬的黄土路来到赵睦面前,低个头,像做错事等待挨骂的小孩:“给阿兄添麻烦了。”
自贺氏伏法以来,“贺庆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肖九身上无半点往日旧模样,让人刮目相看,非是经历家门覆灭之悲,谁能从内而外蜕变如此之大?
树倒猢狲散,祖父身死,父亲终身囚禁,家破日母亲于混乱中葬身火海,亲庶兄弟们官身者尽流放,其他人不知所踪,昔日煊赫宰执府如今只剩他一个,这般个他,还会给谁耍性子。
赵睦递上炒豆渣,依旧温和:“吃两口,去去狱里晦气。”
“嗯。”也不知肖九在这余林狱里如何过的,短短数日便被饿到皮包骨头脸颊凹陷,一碗炒豆渣三五口被他吃个干净。
今个赵睦和吴子裳任务惟接出肖九,赶上本地花朝节大集,路都走不顺畅,后晌时间不够下乡,干脆都留给肖九作以休整。
幸客栈有人退房,赵睦追定屋舍,一行几人该洗澡洗澡,该补觉补觉,甚至肖九还被带去医馆简单检查了身体情况,除去饥饿过度以及些许皮外伤和睡眠不足,别的基本没问题。
晚饭后,肖九不欲再睡,赵睦与他聊这几日在余林狱中经历见闻,不知不觉至深夜,吴子裳和杏儿敲门来送消夜。
待人走,肖九喝口咸粥嗫嚅问:“阿兄接下来如何打算?”
赵睦入夜不食,半低头整理桌上关于余林狱中肖九见闻之记录:“明个你与阿裳杏儿先回汴都,我带不听去接回你姐姐。”
“……”肖九其实料到赵睦会如此安排,自己尝与那户人家发生暴力冲突,再去协商恐增加要回姐姐骸骨之难度,不去也好,只要赵阿兄能带回姐姐:“那就拜托阿兄了。”
赵睦把手中记录竖起来挆整齐,看过来一眼问:“继续回学庠教书?”
识得几个字便不是两脚羊,肖九好歹直隶书院出身,功名虽止步秀才,但教娃娃识字不成问题,此前他在县下乡里建造的私庠里找到份教书活计谋生,虽无甚前途可言,一日三餐倒是不用愁,还可以住在私庠里。
可经历过姐姐骸骨被偷盗事后,他还是觉着没钱实在不行。
若是口袋里有钱,起开始他寻到那户买主家里时,便能在买主狮子大开口过度索要钱财时,把大票子冷冷往他们脸上一甩,腰杆儿挺直地带姐姐回去。
可他没钱,与买主讲道理讲律法,人家不仅不鸟他,还拿锄头铁锹大棒子招呼着赶他走,他气急,与人发生冲突,混乱中打伤买主家前来帮忙赶人的邻居,被他们村里人合伙扭送进余林县狱。
肖九道:“我想南下做点生意。”
赵睦:“想好了?”
“没有,”肖九摇头:“不过你家小阿裳说,好营生都不是想出来计划出来的,而是走出来、看出来、找出来的。我对生意事一窍不通,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就想着先下南边走走看看,看大家缺什么,看我能用自己本事做什么。”
赵睦点头,有笑意从清润的眼角眉梢一闪而过,她总是平静温和性子,再多事压身上,再重担子扛肩头,她外现出来的情绪也总是不急不躁,沉稳内敛,深思熟虑。
此般人物,何等风流,偏少年遇见生死别。
赵睦越是情绪平稳,肖九越是于心不忍,忍不住试探道:“我听人说,阿兄以后不打算娶妻成家。”
闻此言,赵睦掀起眼皮看过来。
“……”肖九最不敢直眉楞眼与赵睦对视,低头去搅碗里粥:“是因为、因为我姐姐么?”
一提起姐姐,弱冠之年的男儿鼻头泛酸,红了眼眶,怕被赵睦笑话,赶紧低头吃粥做掩饰。
赵睦收好亲手写的“余林狱实录草稿”,古井无波道:“原因种种,非单一而就,你心中不要为此而有何负担。”
“……谢谢阿兄。”肖九低着头,脸埋在碗上,抽抽鼻子重复低喃:“谢谢你,长源阿兄。”
赵睦二十行冠礼,泊阳族老取字“长源”,赵长源。长河奔腾东入海,源头只为一眼泉。轻敛睦和蕴绵藏,静水流深社稷延。
赵睦也有些不习惯被人如此言谢,更不习惯别人在她面前露出那种,类似于受恩惠而不知如何报答的亏欠感。
她低头把草稿装进腰间蹀躞包,道:“若是要谢,那就把自己人生好好过,告慰你姐姐在天之灵。”
肖九咬咬粥勺,坚定答应:“我记下了,阿兄。”
在赵睦身上,肖九感受到了本该从他亲父兄身上得到的榜样感,依赖感,甚至是教引感,肖九诚心觉得姐姐这辈子半点没有看错人,长源阿兄非常可靠。
殊不知赵长源可以给足别个人依靠,唯独她自己无依无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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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商贩们早已赴了集市去,办事的两拨青年男女在客栈门外别。
肖九和杏儿在听不听讲驾这辆马车需要注意什么地方,赵睦两只手里分别提着她和不听的小包袱,旁边忽有只手往她怀襟里塞了什么东西。
是吴子裳。
“什么?”赵睦意外之余稍微低下头来看吴子裳,眼角眉梢攒起碎碎笑意,声低似呢喃耳语。
吴子裳塞完又隔着衣物轻拍两下,道:“即便带了余林公门人去,该说软话的地方也可以不用硬对之,只为能成功接回贺姐姐来。”
赵睦把小包袱都拎到一只手上,腾出另只手往怀里摸,是兜子碎银钱。
她点头,手没忍住,抬起捏了下吴子裳脸,“我最晚明个晌午前回到汴都。”
捏脸这个动作一出来,二人似乎回到了少小时候毫无隔阂的光景。
“知了。”吴子裳拍着赵睦手,躲开捏脸,催道:“你别耽误时间了,赶紧去吧,早去早回。”
她回汴都后,也需要抓紧时间陪肖九去给贺姐姐看新坟茔,他们从汴都出来前赵睦已给心腹吩咐下这件事,然则关键还是要看肖九是何想法,看他想把姐姐安置在何处。
“不听,走了。”赵睦嘴里唤着不听边要往西去,迈开步子同时手犯贱地在吴子裳脑袋上兜了一巴掌,兜完就跑。
差点被一巴掌兜个跟头的吴子裳在后头奋力回击,奈何追两步没追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赵睦大步流星跑走。
真是手欠。
杏儿在马车里招手唤,吴子裳过来上车,与驾车的肖九并排坐在了车板头。
余林县贫,黄土路一天到晚灰扑扑,吴子裳也不嫌环境不好,随马车徐徐前行而往两边东瞅西看着。
往东走出去颇远距离,离城门渐近,肖九忽开腔道:“此番若非有长源阿兄,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虽赵睦也是刚刚才带着不听出发前往买主家与之谈判,但只要赵睦出马,这件事已经十拿九稳,她便是有这种成事无疑的神奇魅力在身,人们甚至觉得世上恐怕没什么是赵睦所办不成。
吴子裳微笑道:“只愿他能顺利。”
“长源阿兄出手,基本没问题,”肖九近乎崇拜地信任着赵睦,须臾,又叹息道:“只是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长源阿兄,听说因为我姐姐病去,长源阿兄才决定南下读书,并且以后都不打算成家。”
闻得此言,吴子裳无意识抠自己手指甲,路边商贩所卖何物她也没再看清楚过,沉默片刻,缓声道:“他南下读书原因我也不知,至于不成家打算,我尝闻他亲口言,是真。”
“如此听来,专情在长源阿兄身上似乎不能算好事了,”肖九嘀咕着,打听道:“这些年来你可曾知道,他身边是否有过女人?”
世家子弟,勋爵儿郎,哪个二十多岁没有过女人?肖九却从未听说过赵睦有何花边传闻传出来,他从不怀疑赵睦取向,只是怕赵睦太过深情。
“应该有过吧,”吴子裳绞尽脑汁回忆良久,不确定道:“他与启文阿兄他们出去参加酒局,那种地方定然少不得叫///酒///陪。”
儿时伙伴王静女早就说过,天下男人没有哪个不偷腥,成了家的想方设法偷腥,没成家的岂不是更肆无忌惮?
“……”肖九有些接不上话,尴尬挠挠头:“你个丫头家家,知道还挺多。”
吴子裳坦然道:“我见过他们谈生意。”
也算是见过他们如何谈生意。
肖九以前与吴子裳打交道不算多,且左右常有赵睦或刘启文等人在,此刻难得和这位阿裳小妹独处,闻得此言,他又忍不住好奇道:“鲜少见未出阁的姑娘家到处跑着做生意,长源阿兄不管你?”
“不能说不管,也不能说管,”吴子裳向后靠到马车上,平静总结道:“他只是某些方面比别人父兄想法开明些。”
但也有某些方面上,赵睦是个恪守陈规的小古板。
“真好,”肖九似乎有点羡慕,偏头看了阿裳一眼,轻轻赞叹:“你能跟在长源阿兄身边长大,其实挺好的。”
不知该接啥话的吴子裳微笑应声:“是吧。”
在赵睦身边长大倒底好还是不好,这能有谁说得准呢。
70、第七十章
隔天不到午时,赵睦按约定带回贺佳音骸骨,装小盒里背在背上,重量带盒子不过两斤余,交给肖九后,他抱着木盒哭到站不稳。
旧坟不能再用,新冢还未扎成,骸骨暂时寄放城外相国寺。
奉香安灵时,肖九在香案前受大和尚诵经,赵睦与吴子裳并肩站在门外。
二月底三月初时节里,过午之后炽日当空,有些热。
赵睦半侧过身背对日头,从怀里掏出之前吴子裳塞给的钱袋递还,低声温醇:“那户买家儿子新病故,年十六,生前所订亲事被退,其父母恐他在地下无人相伴,遂出此下策配寻冥婚,此举违律法,我送了那家男人下狱,又拿一半银给了他家妇,算作再扰她儿清净的补偿。”
吴子裳静听赵睦言,接过钱袋拎在手中,沉默须臾,问:“那户人家,贫?”
“贫甚。”赵睦目光落向香殿门内,只能看见肖九跪在蒲团上虔诚叩拜的半个背影:“连粗盐疙瘩都吃不上,那家男主人不到四十牙基本掉光,腰背佝偻似八十老翁。”
钱流向不缺钱者,苦留给能吃苦人,世道如此现实且残酷。吴子裳没说话,目光与赵睦相反,落向不远处大雄宝殿前的攒动香客,以及殿前大香炉周围的缭绕烟火。
赵睦暗暗看眼阿裳,沉默中想起与那户男主人的对话。
那家贫,成天除去下地干活便是捡粪当柴,挖野菜充饥,日仅中午一食,早上只喝糙汤裹腹。
他家为给亡子配冥婚而花光家中所有积蓄,女儿十岁大没条裤子穿,成天只能躲在炕上不见人,一家三口人挤在逼仄昏暗的茅顶土屋里,赵睦弯腰进门后甚至没法抬头直起腰,屋子太矮,她个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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