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高仲日探头看那份平躺在满桌卷宗里平平无奇的履历卷宗,看眼端碗过来凑热闹的窦养民,而后再看赵睦,“他是书生没错,我们也是书生出身,有什么问题?”
赵睦垂了垂眼皮,平缓道:“读书人遇到委屈后容易走极端,会想着以死证明清白。”
有时,这般举动是读书人最大的悲哀,也是最大的弱点,他们以为这世道是像书里描述的那般讲道理的,但往往很多时候,现实并不同你讲任何道理。
圣贤书本里教人克己守礼,现实处处是男盗女娼。
而读书人遇到不公时,如果用性命代价都没法把不公之事闹大,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其他人们,又有何办法能把黑暗与罪恶公之于众?
到头来可不就只有死谏一条路可选。
死谏,死谏。
贺党当权时,赵睦常听闻有御史言官死谏朝廷,揭露贺党罪恶,此为死谏之忠;
友人谢岍拼着性命卫国戍边,换取不世之功,御史言官在黄金台上死谏天子,阻止皇帝对谢岍封官拜爵,阻止女子入朝为官,这是死谏之愚。
死谏有忠有愚,可死谏的意义倒底是什么?赵睦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而今看来,无非两点:
其一,死谏者想声明一个道理,那就是人生在世,有些事情当真可以比自己生命更重要;
其二,死谏者用鲜血染出一面旗帜插在历史长河里,当未来人们回头看这段历史时,他们会瞧见那面血染的旗帜,他们不会痛心地说,“在当年那般的黑暗里,竟然没人敢站出来抗争。”
身在官场,有些话是不得不说,而有些话是不能全说,对于赵睦这些未曾宣之于口的观点,高仲日不知是否当真全部会意,总归他神色黯淡下去几分,眼睛里流露出今儿分无可奈何的怜悯与悲哀。
那是对读书人的怜悯,对世道变成这个样子的悲哀。
与赵睦官阶品级相同的窦养民并未露出和高仲日相同神态,他一手一个拍赵与高二人肩膀,道:“吃个饭弄啥还要想这些复杂事,反正,汴都府要立功劳,上面有它刑部‘爹爹’一眼不错地盯着,咱们只要抓案子流程合理、证据完整审判合理就妥,怎么样,最近难得事少,放衙一起喝两杯去?”
“今个不巧,有约了。”高仲日拒绝,他有些不喜欢窦养民这种人。
目前朝廷入仕为官有两种方式,一是考科举,再者靠荫封,如诸位所知,有真本事的看不上靠祖宗功劳的,科举入仕的看不上荫庇做官的,刘启文家至今还是想让他荫封当官,他不乐意,明显这位窦养民窦评事不同,他不仅是荫庇入仕,还凭借圆滑处世和高超话术处处讨得上官欢心与重视。
这不,与赵睦高仲日同时进大理寺者不在少数,如高仲日般一步一个脚印踏实勤恳做事的,始才擢升到从八品主簿,这速度已算不慢,而表现特别优异者如赵睦,有破董家寨集体拐卖案那般大功劳傍身,也才连越几级补缺至正八品大理寺评事。
但窦养民,要本事没本事要功绩没功绩的窦养民,人家愣是凭那张嘴和那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好本事,薄积厚发直与赵睦不相上下,也捞得了个评事官做。
对于这种人,谁也不好说什么,谁也不敢轻易去招惹,生怕他背地里给你使大绊子穿小鞋,让你“死”都不知自己咋“死”的,高仲日知自己性耿直,不太会那些场面上的虚与委蛇,干脆利落拒绝。
赵睦和气道:“我应了启文约,巧你与他认识,正好我家老三也在,若窦评事不嫌弃,放衙我们一起?就在瞻楼。”
闻得赵睦说如此场面话,高仲日暗暗诧异中有些疑惑看向赵睦,见对方神色平静同寻常,他旋即又低下头默默扒拉面条。
窦养民是个极其有眼力价的,笑吟吟摇头:“你们老友相聚,我就不厚着脸皮去打扰了,等回头有空呗,有空时我再请二位吃酒。”
“等下回”这种约定,最体面的回应就是欣然允诺。
下午又是连续几个时辰有条不紊的忙碌,待放衙钟铃起,众乌沙补服三三两两毕事离开,赵睦直接在供值差休息的屋舍里换掉身上乌沙官袍,如约来瞻楼与旧友聚。
攒这个酒局也没啥说法,刘启文喜欢呼朋唤友,近几个月来他忙生意到处跑,目下稍有闲暇就赶紧把大伙儿喊一块热闹热闹。
赵睦来最晚,进门便听见独舍里各抒己见地在聊皇啸秋案。
刘启文迎上来把赵睦肩膀一揽,厚大若熊掌的巴掌拍她胸口,对众人道:“听你们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怪热闹,不知情者还以为你们是亲身经历哩,其实在坐只有我长源兄弟才是真正清楚内幕者,尔等有何说法,此刻尽管表来,且看我家长源兄弟将如何作答。”
言语罢,大圆桌前十几号人开始争先恐后发言,被刘启文置若罔闻打断,自顾先给赵睦安排着座位:“长源你今个坐这里,挨着我阿裳妹子,同时好离刘妍妍远些,你不知她方才说漏嘴,同我们讲打小她就最喜欢你嘞,可不能让你栽她魔掌中,坐远些。”
说完他招呼伙计开始上菜上酒,那厢里众人正起哄着哈哈笑,屋里气氛极好。
刘家兄妹关系亲近,刘启文才敢这样拿自家妹妹开顽笑,坐在吴子裳另一边的刘妍妍也不会羞恼,还隔过吴子裳与赵睦点头打招呼。
赵睦简单应了刘妍妍,坐下来与众人搭话,彼时瞻楼伙计们鱼贯而入来上菜,吴子裳默默倒了杯茉莉花茶放在赵睦手边,她听赵睦声音似有些哑,像是累的。
三四月份天气已开始热,屋里氛围又好,大家在菜上齐举一次酒杯后便是自己吃喝,随心自在,完全没有其他场合酒桌上那套乱七八糟。
赵睦几杯酒下肚,热得解开领口一颗扣,幸亏穿的圆领袍,不然多么不方便。
皇啸秋从大明门门楼上悲愤地一跃而下,所带来话题层出不穷,月余至今热度居高不下,似乎全天下都在盯这件事将会有如何结果,正式结案书没出来前,赵睦基本什么都不能给外人说。
胡韵白却从禁卫军里得来些不同寻常的消息。
此处不得不提一嘴,启文兄昔日的“左膀右臂”胡韵白胡公子,而今正是在焕然一新的禁卫军当差,此前朝廷革新,专司御驾及皇城守卫的三衙改编恢复禁卫军制,胡韵白家里也是趁此机会,想方设法好不容易才把儿子弄进去。
在胡家父母看来,慢说在禁卫军里前程光明不光明,至少韵白先有个正经饭碗端,这比跟着刘家孙子到处跑生意强百倍,连找正经人家给韵白说媳妇都变得容易许多。
胡韵白说,他从禁卫军里得到可靠消息,皇啸秋之死,其实和禁卫军一位镇殿将军仝富平有关:
“国子监今年的正经职位不多,只广文馆出缺博士一位,按顺序来该是做了五年助教的皇啸秋递位补进,但仝富平想把自家侄儿塞过去吃现成。
听说皇啸秋为顺利补进,花费近万数钱财往上打点,原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孰料半路杀出个仝富平截胡,长源你说,国子监还没公布的官员调任名单里,广文馆博士是不是姓仝?”
赵睦正就着自己菜碟吃种巨辣无比的新菜,辣得嘴唇血红,她本就唇红齿白,这下更显得容貌有几分艳然,闻罢胡韵白言,喝口茶水摇头:“你说的这些我没听说过,也不曾见过。”
说着伸筷把吴子裳碗里几块从辣菜里夹的鸭血块夹走,哑着嗓子道了声:“这菜太辣,你不能吃。”
倘吃了过辣的食物,吴子裳隔天会牙龈肿,肿到半边脸跟着鼓起,没个三五天消退不去,最重要是肿得可疼可疼。
难得赵睦还记得这些不打紧的小生活习惯,吴子裳内心深处其实有些拧巴的痛苦。
她平静地任赵睦把她碗里辣菜拨走,自己转而去吃面前那道装在南瓜里,用糯米和蜜枣、葡萄干等蒸煮而成的甜食,有几分粽子的味道,边吃边不停气与另一边刘妍妍聊女儿家喜欢的话题。
拨干净那些辣菜,赵睦擦擦额头汗,继续与胡韵白说话,把方才所有行为都看在眼中的刘妍妍揪揪吴子裳袖子,咬耳朵道:“你和你哥以及你长美哥来之前,我听胡韵白他们在说你哥,他们说,你哥好像在外头有人了。”
“???”吴子裳咬南瓜块吃时险些咬自己手指,佯嗔般轻拍下刘妍妍手,道:“可不敢乱说,让我叔父听去,要活生打折赵睦两条腿哩。”
甚至扒赵睦一层狗皮都有可能。
赵家人决不允许儿孙在外头乱来,更别说那些屋里头还没娶正妻的儿孙,这些子弟若在外头养了人,严重要被夺姓撵出家门。
刘妍妍正是听说过开平侯府此项家规,所以才对这个传闻千万分震惊,按捺不住要向吴子裳求解:“他们说是有人亲眼看见了的,就不久之前,正在你哥现下租住之处,那女子相貌不俗,煞是美艳,嗐,也是没想到,你哥喜欢那般的类型,原本大家都以为,凭你哥儒雅清隽气质,他会喜欢温柔贤淑的,没想到你哥简直步步都走在别人料想不到的地方。”
说着她把吴子裳上下打量。
凭以往观察,刘妍妍看出赵大公子对阿裳之好,不似刘启文对自己这般纯粹的兄妹亲好,并一直觉得赵睦对笨丫头阿裳有那方面心思,结果此刻,刘妍妍开始质疑自己想法:“并不美艳的你这辈子是不是没机会了?除非你哥忽然转性?”
“……”面对刘妍妍的话,吴子裳认真回忆片刻,拧眉道:“我不久前才在他那儿住过一整宿,里外没见有什么女子,甚至没见过有女子用的东西,便是我留下吃饭,他都是现从碗柜里找新碗给我用啊。”
连被褥枕头上也都只有赵睦一人的味道,似有若无的牛乳香,以及勤浆洗晾晒带来的皂香,连高门子弟或者朝廷官员们常用的熏香都没有——赵睦不喜欢熏香。
种种迹象都在表明,赵睦那里不可能有女子。
“你个傻憨憨,别是被你哥使障眼法给糊弄了,”刘妍妍道:“胡韵白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不像假,再者说,天下男人怎么可能不垂涎女人,除非他是断袖,我都知道刘启文有过几个女人,你哥会不偷腥?哪能真洁身自好啊,他又不是出家人,莫非他当真是断袖。”
“不不不不,”吴子裳用力摇头,摇得头上乌木簪险些甩出去:“他袖子再好不过,没有任何问题,我绝对能保证,你信我。”
这里也是人多嘴杂,可千万别再传出去什么赵睦断袖之类的谣言。
刘妍妍葱白指戳上她脑门:“这回你是又知道了?”
吴子裳被戳得脑袋往后一仰,哈哈笑起来,打哑迷应:“我不知道呀,这回真不知道。”
73、第七十三章
礼制完备阶级分明的国度里,贵人就是贵人,高人一等;贱庶只是贱庶,低人一头。
随着小鱼儿婚事渐近,赵睦二弟赵瑾屋里那通房丫鬟冬葵身子渐重,上官夫人某日趁赵瑾不在汴都,借口小鱼儿婚事档口上家里见不得血腥脏污,把人强行送去了城外庄子上待产。
赵瑾关心则乱,饶是平素沉稳,回来后终究也是为此事与上官夫人发生口角争执,被他爹知道他为个女子而与母亲不和后,他爹狠狠惩罚了他的沉不住气,勒令他不准下庄去看望,其实赵瑾连冬葵被带去了哪个庄子都不知道。
只要冬葵离开赵瑾势力范围,那么她与她腹中孩儿的死活,不就全凭上官夫人意思,上官夫人从来看不上冬葵,觉得是冬葵狐媚,勾引了少年时的赵瑾,狐媚子最是留不得。
赵瑾掌开平侯府世子印,照理说能管理调动侯府名下所有产业及人仆,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在经过好大番努力而一一宣告失败后,才真正意识到原来所谓侯府世子,不过是颗没啥大用的棋子,他什么都做不了。
家中大小事宜,其实都在他母亲上官夫人的操控下。
束手无策的青年男人险些崩溃。
无助时,赵瑾最先想到找大哥帮忙,奈何世事如此捉弄人,前后不过半日之差,赵瑾去找赵睦时,他大哥刚好于半日前奉命去了外地出公差。
就像有人故意把御史台里跟进皇啸秋案的官员暂派出城,也有人故意把大理寺评事赵睦暂调离汴。
四月初六,赵睦以最快速度办完事回来交差时,皇啸秋案已尘埃落定。
结案文书上写的皇啸秋之死属于意外,其死谏书内容系诬赖,不过出于人道关怀,涉及此事的国子监司业索吟给皇啸秋遗孀不少银钱,作为慈善之赠,皇啸秋家眷也承认并接受这般结果。
结果出来,都人对此说法不一。
不过都没用了,不是么。
赵睦明知皇啸秋此案疑点重重,但她查不下去,一来是大理寺不涉其中,二来,她总感觉暗处有股力量在想方设法阻挠她。
世人都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聪明人懂得及时止损,懂得有舍有得,感知到阻挠后,赵睦立即停止所有试图更深一步的探查,并在第一时间封存卷宗归档守藏室,“片叶不沾身”式地把自己抽身出来,并且没有好奇地去追探那股暗中势力。
此举明智,无论从哪方人看来,赵睦都是个不会给别人造成困扰、带来威胁的聪明人,这种人最适合拉拢,而即便拉拢不成功,你也不用担心他会与你为敌,因为这种人最会审时度势,最知道优劣得所。
开平侯赵新焕,真是培养出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好儿子。
赵家父子在官场都是个稳字当头,爷儿俩一个赛一个沉稳,一个赛一个城府深,却然赵新焕官做的越大行事越是保守谨慎,相比之下他大儿此时看来要比他更会做官,更适合官场。
四月初九上午,赵睦给上官告假,次日不到衙押班,她妹小鱼儿赵余四月初十出嫁。
初九傍晚,赵睦放衙直接归家,正好在东侧门遇见同样才回的吴子裳。
彼时天色擦黑,侯府正门紧闭,门前两座石狮子脖上分别系着两朵大红绸花,连门前风灯上也贴有喜字,仆人把风灯点亮时,便真正有了几分成亲的喜气氛围。
不听接下他家公子手中乌沙,转身与前来牵马车的人叮嘱什么,赵睦把吴子裳打量一遍,同她一并进门,“又长个子了?”
“没有吧,”吴子裳看着前方路,目不斜视:“许是因为瘦几分,瞧着利索了。”
女大十八变,昔日小胖妞现今的确大变模样,路两边五角石灯上也都装饰朱稠贴喜字,赵睦多看两眼,不知想起什么,没再说话。
走出一段距离,进到中庭里,吴子裳道:“长穆哥屋里那位姐姐,昨个早上难产没了,大小都没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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