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裳抿嘴笑,直到把眉眼笑弯成月牙:“这不就赶紧来找你了嘛,吃完饭帮给看看契约书?”
为让赵睦答应帮忙,臭丫头眼力价极高地举手补充:“我刷碗。”
彼时铁锅里几辣椒炒肉已装盘,赵睦使唤道:“过来把菜端客厅。”
旁边小锅里的小米汤还得再煮会儿,馍炒好时应该正煮好米汤。
以前并不知赵睦会做饭,不过前后两盏茶时间,一荤一素菜小米汤加两个半量的鸡蛋炒馍馍热腾腾出锅,简素,却使得吴子裳胃口大开。
小圆桌对面,赵睦稍稍侧身而坐,单肘搭在桌沿不紧不慢喝碗里小米汤,不时叮嘱对面一句“慢些吃”。
炒馍差不多吴子裳吃去大半,将对剩余炒馍下手时,她再次向对面确定道:“真半点不吃?”
“不吃。”赵睦摇头,努嘴示意桌上菜:“都包给你了,吃不完要倒。”
“……”吴子裳低头喝米汤,嘟嘟哝哝说了句什么,赵睦没听清楚,也没问,似乎是在吐槽赵睦嘴刁,将来肯定不好照顾。
饭后,只吃一碗小米汤的赵睦坐着开始查看契约书,吴子裳收拾干净小饭桌,撸起袖子到厨房洗碗刷锅。
幸赖赵睦做事干净利索,炒完菜做完饭后,砧板、铁锅、铁铲大勺之类用过的东西都已随手收拾好,包括择的菜根之类也都规整扔进废竹篓里,吴子裳刷碗当真就只是需要把菜碟和粥碗洗干净。
不多时,她擦着手从厨房过来,彼时赵睦坐在方才吃饭的圆桌前做公务,那份契约书老实被叠放在桌角,与赵睦带回来的大理寺公文间泾渭分明。
天色愈晚,吴子裳心里暗戳戳有小想法,见赵睦低头公务,没打扰,坐到旁边椅里翻开随身携带的书。
这是小时候在赵睦教育下所留习惯,她身上挎包里常装本书,得闲翻几页,基本上一个月能看一本,虽看的速度慢,但好歹是有保持了知识摄入,不会出现“身在名利场而脑子空荡荡”的尴尬情况,倘长时间不读书学习,吴子裳自己也会生出种精神无力可支撑的虚无感。
以前赵睦曾说自己于婚嫁方面绝非良人,身份尴尬是最大原因,其次就是她忙起事情来常常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忘记吃饭,忘记登东,忘记睡觉,甚至彻底忘记时间。
圆桌上有两摞文书,看样子要今晚处理完,屋里安静到只有纸张翻动和书写时发出的窸窣声,期间,吴子裳给桌角的茶杯添了四回茶水,甚至她添茶时赵睦都没发觉。
处理完两摞公文,赵睦两个掌根用力捂住眼睛,片刻,松开手准备起身,一偏头看见坐在门口椅子里抱着书呼呼睡的吴子裳。
若是没记错,方才开始处理最后一份公文时,外头刚敲打过亥半梆子,已是很晚,门外浓稠夜色中带些冷意,赵睦走过来伸手把吴子裳拍醒:“洗洗上屋里睡去。”
吴子裳惦记着契约书,揉眼,问:“契约书。”
“没问题,”赵睦道:“这回你们这合作伙伴算是够意思,他不亏本却也没赚你们太多,算是互利吧。”
“那是,”吴子裳收起反扣在肚上的书,“这回合作的可是王静女,我们小时候还认识,她当然不好意思赚我太多,再说这次生意主要目的是开拓路子嘛,路子开好,后头有的是利润可赚,不急于这一时。”
“三思苑,是王静女的?”赵睦有点诧异。
吴子裳扭头看过来,有几分诧异赵睦竟然记得王静女,“啊,对呀,小时候在金麒围场认识的玩伴,有问题?”
“没有,只是三思苑近来在官场挺受欢迎,没想到它老板是你儿时玩伴……时已不早,在这儿将就睡一宿吧,东耳房是卧室,自己过去。”赵睦摆手撵她。
吴子裳被撵得起身往外去,仍旧是回过头来,问:“你嘞?”
“我就在这里睡榻,怎么着,换换?”
“好呀。”其实换换也是好的,赵睦那身量睡窗边榻必定连腿都伸不开。
“好什么好,赶紧滚去睡。”被赵睦按着头强行扭回去,一掌推出屋门。
赵睦在窄小的窗边塌上憋屈整宿,没睡好,大清早哈欠连天起来洗漱,要赶在卯时前到衙应卯,打水动静已经很小,还是吵醒了东边耳房里的吴子裳。
她也是打着哈欠出来,抓着脖子过来诉苦:“有虫子,你看给我咬的。”
“唔……”正刷牙的人借厨房门口的风灯查看吴子裳脖,侧颈上好大一块紫红色,大约是被什么虫子咬的,她自己又用手抓痒,细嫩肌肤上浮起几道指甲印。
赵睦疑惑,她屋里从来干净,不曾有过什么蚊虫鼠蚁,什么玩意给倒霉丫头脖上造这样大个痒痒包?
她吐出嘴里盐沫,道:“记得不听好像在哪里放有清凉膏,我去找找,你回屋穿个衣裳去,大清早再冻着。”
“好。”吴子裳抓脖子,被赵睦顺手给她把手拽开,食指一点,警告她不准再抓挠。
吴子裳回屋穿上外衣,刚要去客厅找赵睦,家门被扣响。
“约是不听来送饭,”赵睦声音平缓传出:“阿裳,去开个门。”
不听和杏儿一样,在吴子裳看来都不是外人,她趿拉着鞋哈欠连天去开门,门一开,吴子裳顿住折自己衣领不让它戳痒痒包的手——显然,来者并非不听,而是位乌沙补服的陌生男子。
“……失礼失礼失礼!”与吴子裳四目相对的男子急忙侧过身去欠身道歉,手里风灯在朦胧黎明中划出道小小弧度,风灯映出来的光有些细微颤抖:“在下大理寺窦养民,与长源是同僚,来喊他一道去点卯,我们昨个约好了的!”
约好?吓一跳的吴子裳飞快辨别出对方这是在撒谎,以她多年来对赵睦之了解,除非是与友人约着出门,平素里赵睦绝对不会与人约着一同去做什么,赵睦习惯独来独往,总觉得与人相约做事有些耽误时间和精力。
短短瞬息间,吴子裳从对方肢体和语言中判断出,这位窦养民纯粹是临时决定来喊赵睦,结果误打误撞遇吴子裳来开门,男人推卸责任的话脱口而出,赵睦和这人不会是亲好关系,应当只是寻常同僚。
汴都寸土寸金,赵睦租赁的住处不大,门口说话声音稍微一大屋里就能听到,赵睦已经大步流星过来,把不知所措中的吴子裳一把拽到身后,客气同窦养民拾个礼,也没解释什么,只是道:“劳窦评事在此稍后。”
“窦评事”,从这个称呼上便足够看出赵睦和窦养民关系一般,吴子裳没有判断错。
“嗯嗯嗯,去去去,你去。”窦养民也在错误的冲击中没能回过神,方才匆匆一瞥,风灯灯光作证,他看见女子衣领下,侧颈上有个扎眼的痕迹。
院门重新虚掩上,窦养民忍不住回忆方才所见。
二十多岁的男人什么没见过,窦养民敢打包票,那女子侧颈上露出来的就是吻痕,而那女子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大小,虽一副才起床的蓬头乱发仪容,但模样生的很不错,眼角似乎还有颗泪痣,眼泪婆娑的样子,谁看了不我见犹怜?
想到这里,窦养民忍不住捂嘴笑,原来清隽儒雅赵大公子中意的是这款类型,而非外人以为的“知书达礼娴淑温柔”款,以后再投其所好时这不就有方向了?这一趟果然没有白来!
不多时,赵睦着乌沙补服出门来,胳膊下夹着专门装公文的公文包袱,冲斜对面某个小巷子摆头,示意窦养民一起走。
此地离大理寺衙署只有一街之隔,穿小巷走不到一柱香时间,怕迟到的赵睦带窦养民抄近路。
小巷窄,即便赵睦清瘦,两个人高马大的成年身躯并肩而行时,照样把小巷衬得逼仄起来,迎面有位早起的大爷端着尿壶出来倒尿,赵睦落后一步错开空间给对方让道。
教民坊泽安街整条街上都是朝廷衙署机构,附近百姓成天见各种乌沙补服,大爷趿拉着布鞋淡定与两位官爷擦肩而过,然则他过去后,他手中尿壶带来的存夜尿骚味还没一并过去。
恰巧不远处的小巷口方向飘来油条和咸豆腐脑香味,两边冲突,激得窦养民用力遮住口鼻,问:“怎么找这么个地方住?”
“租金便宜,离衙署也近。”赵睦灭掉手里风灯,头上天色已渐渐放亮,平缓道:“到前头买点早饭?我请你。”
“不了不了,我暂时不饿。”想起方才的尿骚味窦养民就想吐,哪里还会吃这附近卖的东西。
窦养民讲究,赵睦不然,照常到巷子口花一个大钱买两根油条,边走边填肚。
瞧赵睦吃得香,窦养民默默做了个吞咽动作,戳戳赵睦胳膊道:“方才在你家门口,我不是故意冲撞的,没想到你那里会有别人。”
照正经名义上来说,吴子裳和开平侯府没有任何关系,她既非收养在陶夫人膝下的养女,亦非拜在赵新焕跟前的义女,赵家人视吴子裳为女,但赵睦与她关系只是干巴巴一声“兄妹”,而今两人长大,不乏有好事者在陶夫人面前撺掇成二人之好,阿裳的名声不能丢在赵睦这里。
尤其窦养民还是个嘴碎的人,赵睦更不敢给他解释吴子裳身份,不然这厮转头就能给你编排出场精彩又刺激的乱//伦大戏来,遂淡静道:“嗯。”
一见赵睦未露出反感色,窦养民来了兴致,反正他知道赵睦脾气好,一般不会生气,又问:“不久前长美还说你屋里是没人的,今个这位,不知长源是在哪家楼居里找的?”
赵睦咽下口中食物,偏过头来看他,微微一笑。
“......”微笑能让人后背生寒者窦养民只见过赵睦一个,眼看快到衙署,他捂住嘴不敢再多说什么。
连想请赵睦吃饭的事都忘记说。
72、第七十二章
贺氏伏诛,百司革新,部分经济手段取贺党政策之精髓沿用,朝廷重心正式分往军备文教上来,许多事虽无法取得立竿见影之效,然则长远看来,大周社稷未来可期,前路漫漫而灿烂。
那么,国子监下辖广文馆从七品助教官员皇啸秋之死谏,及其所留警世谏书之内容所揭露的黑暗肮脏,朝廷又该对此给世人作何解释?
作为跟进此案的三司法检,赵睦手里有真实推定的皇啸秋自杀前后行为轨迹、自杀原因经过结果和目的,及他所留死谏书第一手拓本,此案汴都府查到现在,其所持观点和探查方向,已令刑部由最初的与其分歧,逐渐变成现在的保持一致。
说法是,皇啸秋系因利益冲突而出现偏激思想、过激行为,他采取假自杀方式试图引起更多关注,从而让对家进行利益让步,结果弄假成真,没想到那日上城楼换防的禁卫误把他当刺客,一声警示大吼吓到皇啸秋,人不慎直接从数丈高城墙上跌落下去。
血//浆//屎尿//爆//满地,花花绿绿,一命呜呼。
皇啸秋家属对汴都府说法不予承认,家属极力主张皇啸秋死谏书内容真实;而死谏书里所指逼死皇啸秋的“罪魁祸首”国子监司业官索吟,也在知道死谏内容后,一纸诉状把死者皇啸秋告上了公堂。
活人告死人,此事一出,不少支持皇啸秋的人开始观点动摇,转而认为索吟许当真是为皇啸秋所诬陷,否则,死者为大,若非实在走投无路,索吟也不会把死者告上公堂。
头部负责此案的衙署是抢案子的汴都府,与其有直接利害关系的是刑部,大理寺在这件案子中与御史台一样充当监督而更偏法检的角色,大理寺官员难得以种“局外人”角度分析问题。
转眼三月下旬,皇啸秋自杀案在其家属几度改口的情况下即将宣判结果,大理寺衙署里,赵睦吃晌午饭时对着桌上有关卷宗走神。
被高仲日敲敲桌角提醒:“面坨了,想什么呢?”
“在想皇啸秋案,”赵睦搅拌两下打卤面,端起碗靠进椅里吃一口,兜在嘴里细嚼慢咽:“他家眷在公堂上两度改口,愣是从坚持皇啸秋因不堪排挤欺负而自杀,变成皇啸秋陷于利益争斗思想过激而自杀。”
高仲日而今也是经历过不少案件、积累下不少经验和见闻的“大理寺老人儿”,听罢赵睦言,他有点自己想法,拖把椅子坐过来边吃边道:“翻供前后说法虽截然不同,但它们有一点是共通的。”
赵睦:“利益争斗。”
“对,”高仲日在摆满书桌的卷宗上看来看去,末了用筷尾指住某张有赔偿协议的记录,用力一戳:“皇啸秋是他们家中头个读书入仕者,做官这些年,他混的委实不算好,他家里情况你也清楚,孩子多,他死后,现在得靠慈幼局救济,”
筷尾往旁边挪,挪到一张来自皇啸秋弟弟的口供记录上:“皇啸秋发妻邱氏两度改口皆是三堂审后,她小叔口供侧面印证退堂后索吟一方有人去找过她,汴都府没把卷宗写清楚明白,不过是给彼此留点面子。”
案子接触多了,大家都明白有些事是怎么回事: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而既然有人死了,那么必定得有相关责任人或机构站出来为死者之死埋单,这个埋单的方式是银钱赔偿。
事情解决得顺不顺,关键是看赔偿是否让两方人都满意。
赵睦明白高仲日的意思,嘴里又包一口面条慢慢咀嚼,若有所思片刻,咽下食物道:“有一个前提我想我们都忽略了。”
“什么?”高仲日噗喽一大口面,鼓起半边脸颊。
赵睦左手心端碗,把筷夹到左手食指和中指间,腾出右手指桌上那份概括了皇啸秋从出生到死亡的人生卷宗:“他家三代手艺人,唯出这一个自幼拿笔杆子的读书郎,皇啸秋是地地道道的书生,书上教给什么他就学的是什么,入仕后也在从事教书育人事的,书生。”
书上说,读书人当里鸿鹄志,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书上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书上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书上还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据赵睦和御史台有关官员对皇啸秋生前友人、同僚、邻居及昔日同窗与夫子的走访调查,得出结论是:书上教给的那些东西,皇啸秋深信不疑,他执着地守着自己心中的君子大道,结果陷进了世俗的沼泽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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