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理解,毕竟都是生死大事,能送归时我们肯定第一时间通知亲属,绝对不耽误贵府办事,”单耕打官腔道:“只是律法在这儿放着,为了查明真相还博士一个公道,我们也都得按规矩来,也望亲属担待担待。”
王又喜碰上软钉子,没得到能领回表兄尸首的具体日期,面色为难,嘴里还是得客客气气说,理解理解,大家互相理解。
此刻已是晌午用饭时候,日头高悬正中天,乡邻好客,也不忌讳这帮官爷才从死人家里出来,热情邀公门来吃席,尤其对谢岍。
更有胆大的大婶哈哈笑问:“个子最高喏(那)后生,家里给你说媳妇没?”
这是又把女生男相的谢岍误认作男子了,谢岍混不吝,调侃应道:“要是答应婶子给我说姑娘,咱回家肯定要跪我媳妇的搓衣板,”
说着拍赵睦肩膀给大婶看:“婶子给我这兄弟挑个姑娘吧,二十多没成家,她耶娘急着哩。”
“恁兄弟真俊,家里啥条件哇?”大婶欢喜应。
谢岍无视赵睦的大无语目光,答大婶道:“她下头就一个妹妹,父子吃官粮,我兄弟品阶虽不高,诚然品性好着嘞!”
“中哇,婶子手里好姑娘多这哩,定能给恁兄弟说个好媳妇……”
大婶还在热络言语,赵睦捂住谢岍嘴把人拖走。
直到走远,谢岍挣扎开赵睦的束缚,嘿嘿笑道:“咋还害羞上哩,我个大姑娘家脸皮都没恁薄,你还先脸红哩。”
赵睦:“……”
没毛病,这的确是谢二能说出来的话,只有谢二这混不吝的彪玩意说得出这种话。
单耕憋着笑,缓解气氛道:“长源还没说媳妇啊,二十好几了吧,家里不急?”
“二十一,”赵睦报上年纪,摇头道:“业立家成,还是先把脚跟站稳再说。”
“业立家成?你这说法倒是新鲜,”单耕道:“正常不是成家立业么,先成家,后立业,成家立业。”
赵睦道:“窃以为,业不立,脚不稳,自己都没有安身立命本事,成了家如何给人保证?”
单耕:“你们家家大业大,便是先成了家,也有父母能顾全你两口,别家姑娘给了你们家,也绝饿不着哩。”
“非也,”赵睦道:“若是成家,非是别家把女儿给男家,而是小夫妻二人成立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婆家也好岳家也罢,于小家而言,最多帮衬扶助,而非养活。”
“你们年轻人想法就是新鲜。”单耕无法理解赵睦所言,女方嫁夫家不是给夫家,什么乱七八糟离经叛道的想法,简直荒谬。
荒谬归荒谬,压根不至于争辩伤和气,单耕道:“已是正饭时,找个地填肚子去?”
被赵睦婚姻言论震惊的众人纷纷附和,要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继续当差,众人感叹着,感觉啥都没干呢可就晌午了,时间过真快,谢岍拉赵睦故意落后几步。
“怎么了?”赵睦气声问。
“正事,”谢岍稍微低头靠近,正经起来时就显出几分凌厉杀伐的本色来:“啥时才去见你'新朋友’?你再拖延耽误我几日,我就又该回祁东啦!啊呦……”
谢岍肚子上不轻不重挨了一肘,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即刻捧腹弯腰碰瓷:“赔我,要用冰糖大肘子来赔!欸渟奴,渟奴?等等我……”
懒陪友人过戏隐,赵睦先走一步;独个搭台好没趣,谢岍拔腿就追。
谢岍性格外向开朗,自来熟,又在沙场驰骋久,练就个嘴软心硬本事,赵睦与之截然相反,大公子嘴硬心软,凡她嘴上爱搭不理的事,别担心,保管没问题。
下午,时过申初,日头偏西去,天气明显有些转凉,赵睦早早带谢岍等在李三儿茶居。
点上壶随便什么绿茶,赵睦低头整理笔录,旁边谢岍托腮而坐,百无聊赖吹着杯里茶叶玩。
“渟奴,”谢岍问:“你这新朋友倒底啥人,相亲对象?”
赵睦掀过来一眼,“我能成亲?”
“够呛,”谢岍如此评论,又不死心:“试试呗,说不定就王八盯绿豆,觉着对眼呢。”
“我还不想辞官,更不想死。”赵睦把簿子翻页,带了笑腔。
谢岍不再托腮,两小臂叠放到桌沿:“要我说,你就趁现在赶紧找个合适的把亲成了。”
“怎么?”赵睦从谢岍语气中听出隐约异样,抬眸看过来。
四目相对,谢岍抬手做出掐诀样子,张嘴就是胡咧咧:“慈悲,贫道掐指一算,施主他日必于姻缘之上有……”
胡诌不下去了,你见过有人用眼神骂人么?谢岍无声咧嘴角,她朋友赵长源会,那双黑溜溜的眼睛,骂人可狠了。
谢岍心虚喝口茶,正经道:“这半年来分析北边整体戍守情况,我和我大哥都觉得,东北边的秦国,极大可能将会与我朝重新恢复邦交友好。”
道法不渡无缘人,否则耗损是自身,故而医不叩门,师不顺路,不问不说,谢岍今次开口,并不是表面看起来属于随口一提。
“不是还隔着北狄、金匈奴、廉奴金等部落国?”供职大理寺的刑狱官赵睦,她目前的确不太了解边陲事和国事邦交。
谢岍道:“鸿蒙军传来可靠消息,秦国皇帝老儿废储君十年后,现下准备立他五儿为东宫,他家老五对我朝持交好态度,我猜咱们这边也是远交近攻之策,秦人软骨头,有事没事最喜欢往别国送女人联姻,若届时真是如此情况,那你可就悬喽。”
皇帝柴贞至今膝下无儿,皇帝也从不纳别国女子入后宫,皇室宗亲子息凋零,与皇帝关系近些的唯余翟王曲王二小辈王,联姻涉及邦交势力,皇帝定不会把可能挑起争端的机会给二人。
结拜义兄弟也是写进皇帝家谱的,届时皇帝定会退一步做选择,那么他结拜的兄弟里,谢昶大儿已娶妻,老二是个丫头,老四及老四以下年纪还小不做考虑,没人选;鞠家情况和谢家差不离,那么适龄的就剩赵家仨嫡子。
赵家老三非官身,人家秦国必定看他不上,剩下老大和老二比较,真正的难分伯仲。
若是秦国联姻不想找个在朝大有潜力的姑爷,那开平侯府大公子也不必杞人忧天,七八年前曾有过这种情况,邦交国要嫁公主来联姻,彼时赵睦尚年少,对方国使连连叹可惜。
赵睦现在还没把情况考虑那么老远,偷懒敷衍了这一次:“若是情况当真如此,那便到时再说也不迟。”
主打一个船撞桥头自然直,随心散漫。
不多时,虚掩的独间门被敲响,赵睦允进,门一开一合,进来位模样乖巧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姑娘。
正是赵睦给谢岍打过预防的国子监祭酒董公诚之女,董之仪。
“等很久?”她走过来,面带笑意,她比约定时间早到半刻,孰料赵睦已唤了壶茶在等。
“也是才到,”赵睦起身,介绍谢岍道:“此吾挚友,谢侯府,谢岍谢重佛。”
谢岍应声起身回应董之仪的蹲膝礼,调子轻快道:“我是女的。”
“我知道你,在西北从军,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董之仪笑起来,眼睛眯成条缝,又随着谢岍的起身惊讶得把眼睛睁大:“你好高呀,站起来像座山,得有七尺?”
兜头朝她笼罩过来,压迫感十足。
“没恁高,”谢岍随着赵睦让座而随董之仪同时坐下,“六尺二而已。”
听见这个数,给董之仪斟茶的赵睦暗暗看这厮一眼,大公子努力多年也才勉强六尺,好家伙,怪不得中午捂谢二嘴时感觉高度不对劲,感情这两年来这厮在西北又偷偷窜个头了。
傻大个,长这么高做什么,以后可怎么找郎婿。
董之仪品茶,赞好,是她爱喝的恩施玉露。而赵睦和董之仪都非健谈之人,幸好谢岍很会接话聊,场面不会冷,赵睦安心品茶,寒暄事都由谢岍来。
巧的是董之仪对女营长谢岍以及行军打仗事颇为感兴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相谈甚欢。
待聊得差不多时,谢岍把关于书的话题恰时抛给赵睦。
赵睦拿出放在身边椅上绸布包裹的书,打开发放董之仪面前。
是头回见面时董之仪向赵睦提起过的某珍本下册,她苦苦无处寻觅的书!
董之仪欣喜甚,赵睦道:“此书前两日便寻到手,本想说托令尊带与你,只是路过国子监两回,他都不在。”
董之仪脸上喜悦霎时减退,她的反应较大多数闺中女儿而言,已算得上见过大场面的波澜不惊:“大公子是想问和苗博士案有关事吧?”
哦呦,咱个赵大公子遇见明白人了这是,坐在斜对面的吃瓜人士谢岍端起茶杯默默喝茶,一双大眼睛在赵睦和董之仪间滴溜溜转。
“实不相瞒,”赵睦坦白道:“经查实,苗同军发妻苗万氏常赴令慈牵头的麻将牌局,玩的还都很大。”
闻此言,董之仪眼里有种无奈一闪而过,搭在书封面上的手默默收回,身上轻快愉悦气息悄然退散,稍微低下头去,嘴角勾起抹自嘲苦笑:“是,家母喜欢打牌,也常找关系好的官宦女眷一起组局。”
“一般都玩多大?”赵睦从斜挎包里掏出询问录。
又准备从算帒里摸笔墨时,被董之仪打断:“可否不写笔录?我说的这些话,没有证据,我也不会出来当人证。”
“……见谅。”赵睦眉心有一个轻微上扬的动作,手离开算帒:
“苗同军自杀原因有二,其一即是千两银的虎皮钱,债主拿刀削着他后脑勺讨债,鸡血狗血泼他家满院,
我们去查,放虎皮钱的人也只是说是苗同军借钱不还,今个上午始弄清楚,这钱原来是苗万氏所借,用来和以令慈为首的国子监高官夫人们打牌。”
放虎皮钱的人不认女人在借条上用的印,苗夫人为帮她男人疏通关系平仕途,遂偷了丈夫私印,借下高利贷。
苗同军在遗书中把一千两归于赵盼飞勒索,其实也有因由,结合苗夫人口供,乃是说,董夫人曾在牌桌上说过暗示的话,赵盼飞口中所说祭酒府的关系,其实便是指的董夫人。
苗万氏把两边话相结合,苗同军明白过来赵盼飞这样嚣张跋扈,原来背后有祭酒府在撑腰。
是了,手底下两大副手赵盼飞和索吟的事,祭酒董公诚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家人也极小可能未参与其中。
“抱歉,”董之仪深深低下头去,“我帮不了你,赵大公子。”
89、第八十九章
最后送董之仪离开时,明显可见她眼里强忍的湿意,便是情绪如此不好了她还会笑着同赵睦和谢岍道别。
谢岍虽身量高且长得副男相,常被陌生人误会成男人,是女子这点毋庸置疑,即便给相识之人看见她与董之仪同进出,别个也不会说啥伤害董之仪名声的话,毕竟以前曾说过谢岍好女风的人,已尽数被她秋风扫落叶地收拾了个遍。
再拐回来独间,谢岍进门就开始哼哼:“我就说嘛,你对别个人何时如此上心过,还花费恁大功夫给人寻绝版书籍,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哦,不厚道。”
“她只是在挣扎,”赵睦慢条斯理吃口茶,偏头看向半开的窗户外,外头是喧嚷长街:“相亲是借口,彼时我想接近她,何尝不是她也想找机会接近我。”
董之仪在纠结,纠结那些和她家里父母有关之事,不然初次见面时她不会专挑时兴的命案话题和赵睦聊,那姑娘虽明理,心思诚然不深,根据赵睦判断,董之仪手里定然掌握有何种可以揭露黑暗的证据,那证据对她家而言足够打击,她不敢,偏偏她又无法做到对公道冤屈置之不理,是故她深深矛盾纠结着。
谢岍咕咚咕咚喝完杯中剩茶,抹嘴同时坐下来,道:“她接近你?为何,莫是想要揭发她父兄犯下过的种种罪行?我看那女子脑袋没毛病啊。”
谢岍在西北生活久,说话口音不注意时多偏向祁东和西大原,赵睦一愣,没听懂那句重读在“女”字上的“女子”一词是何意思。
不解何意不妨碍她理解谢岍所言,摇头道:“勋爵世家,官宦宅门,你有你的言难尽,我有我的说不得,她有她的受熬煎,如是而已。”
“慈悲。”谢岍自幼生长在道门山野,无拘无束,此生最不喜欢高门里那些烂事,只低头再给自己添上满杯茶。
谢家最不缺钱,这并不影响谢岍节俭,既然花百余钱买来小小一壶茶,不喝完它这厮不会走,赵睦静静陪谢岍喝茶,低头把两日来的笔录再翻看。
反而看得谢岍直摇头:“你们大理寺办差,真是够不容易。”
“何时离开?”赵睦道:“我去送你。”
谢岍捏着茶杯咧嘴:“约莫再有三五日,兵部冷不丁让边将年中回来述职,其实也没啥可述,我去听过那些述职,都是老太太裹脚布又臭又长。”
“届时我去送你。”赵睦道。
边军戍国,谢岍每次离开汴都时,赵睦只要在汴,基本都会亲自去送。沙场无情,刀剑无眼,那身甲胄穿在身上时,谢岍的命就不是谢岍自己说了算,保不准赵睦见友人的哪一眼,就会是此生的最后一面,岂能不珍惜。
谢岍拒绝:“这回就别送了呗,你手头事也不少,一天到晚奔波劳累,得空就歇息会儿,再者说,咱再过半年不就又回来了。”
“要送的。”赵睦坚持,不知何时起对送别生出种恐惧,既有恐惧,她便不能不去克服。
“妥妥妥,你送,让你送。”谢岍不跟犟种犯犟,问:“你年中政绩考核如何?”
赵睦仍旧半低着头看笔录:“结果尚未出。”
“问你外祖父呀,”谢岍道:“这种东西结果早已出了的,只是不到公布时,你稍微打听下便能知,别个都开始摆升官宴了,唯你这傻缺实心眼,还在这老老实实等结果。”
“没功夫操那个闲心,升升降降的,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赵睦端茶杯偏过头去喝茶,谨防茶水洒笔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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