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了,”谢岍喝茶如牛饮水,仰起头吨吨几下咽就是一杯,“胜券在握呀,赵寺正。”
被赵睦平静瞥来一眼,谢岍龇起她满口大白牙回以嘿嘿傻乐。
“……”赵睦无语抿嘴。
“你们汴都官场也够复杂的,”片刻后,谢岍又开始嘴碎:“不隔年自杀俩教书先生,三台都不反省反省自查自查?”
“查什么,查贺党余孽么?”赵睦合上笔录装之回挎包,淡然而内敛:“撤都堂换三台,瞧着百司大变更,其实换汤不换药,贪官污吏还在,朋党组织猖狂,若真要刀子见血,恐怕会杀得整个大周朝廷机构瘫痪,引起天下大乱。”
这也是皇帝和三台在贺氏父子伏法后不挖贺党兴连坐的原因,不是法不责众,而是这个朝堂有大毒瘤,深入国家骨血连着朝廷筋脉,皇帝尚不敢轻易剔之,赵睦等刑狱之人现阶段又能如何?
“叮~”一声清脆响,是谢岍屈起手指弹在瓷身茶壶上,竟有几分悦耳。
“下山十年久,还会诵唱旧日经文?”赵睦忽然如是问。
“会。”谢岍自信点头,她出生在赫赫有名的君山道门,有些东西简直刻在骨子里,不死不忘:“想听?”
“哼一段也行,”赵睦食指指腹用力搓过眉心,“这个案,惹得人心烦。”
谢岍又弹了下茶壶身,修长而粗糙的手指在桌面敲打起节拍,低低呢喃诵唱出声。
“志心皈命礼,九天应元府,無上玉清王,化形而满十方,谈道而趺九凤。三十六天之上,阅宝笈,考琼书;千五百劫之先,位正真,权大化……”
道家经能抚世人心,谢岍哼唱得声低,赵睦偶能听清楚几句,是逢凶化吉的雷祖宝诰。
给心烦意乱人唱雷祖宝诰?赵睦无心细想,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赵睦此时是念起了阿裳。
要是阿裳在,待自己奔波忙碌整日后,回家坐在桌前一起吃饭时,她把一些想法和思路换个说法唠给阿裳听,阿裳准能准确明白她的意思,还能给出点拨般意见。
她家阿裳看人和事眼光可精了,不输那些心思缜密的公门高官。
可是阿裳不在汴都,阿裳回自己出生的地方去了,或许连父亲赵新焕都不知阿裳终将会去向哪里,更别说,保不齐阿裳是否当真回出生地去了。
赵睦了解那丫头的随意性格,说不准她走到半路遇见个环境不错的地方,便直接选择住下来。这是阿裳能干出来的事,赵睦太了解她。
待谢岍唱罢声落片刻,赵睦两根手指并在一起点点桌面:“茶喝完没?喝完我还要回大理寺。”
忙碌些吧,忙碌和疲惫可以暂时麻痹其他一些事情,可以掩盖住一些不该继续有的龌龊心思。
“啊,”谢岍晃晃茶壶,大约剩下茶根:“这个点都放衙了,还回大理寺弄啥?回去吃晚饭呀。”
“天气尚热,苗同军尸身还停放在大理寺里未下葬,他可没时间等我踩点上下衙,等我悠悠然一日三餐,等我不慌不忙把案子一步步查,”赵睦收拾好东西起身往外走去,“先走了。”
面对一心只有公务案子的友人,谢岍轻轻叹口气,认命地起身追出来:“渟奴,等等我嘛,送你一程呀!”
……
伏暑彻底过去后,天气冷得非常快,厌人蚊虫似一夜间销声匿迹,晨早和日落后两个时间段里,人甚至能觉到几分透骨冷意。
苗同军案前期查得很快,确定他系自杀无疑,可待他尸身下葬后,长达十余日时间里,苗同军遗书中所涉及事件却是一筹莫展。
擢拔调任公文从吏部发到大理寺后不到半盏茶时间,两位评事官赵睦和单耕,愁眉不展跟着寺正李雪瑞从汴都府回来。
几人垂头丧气在屋里坐下,高仲日过来与几人倒茶,及至赵睦身边,趁弯腰倒茶耳语问:“还并不了?”
赵睦无声轻摇头,苗同军下葬后,汴都府一口咬定并案证据不足,不肯签字把皇啸秋案相关卷宗转给大理寺。
照理说大理寺乃天下刑狱最高司,有权调用朝廷百司里任何与案件相关卷宗,奈何三台下文来,明面上催促办结苗同军案,实则不想大理寺把苗同军案与皇啸秋案合并再查。
寺正李雪瑞请大理寺少卿杜励出面与三台交涉此事,三台对此态度明确,秋闱在即,朝廷不想把与学院相关的任何事情闹大。
眼看着还有两日便到苗同军案下结案书的最后期限,此案相关官员个个愁眉不展。
不多时,赵睦看见外头院里有人在搬桌椅,便听单耕问高仲日:“他们做什么?”
“打扫屋子,”高仲日语气轻快几分,掩盖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方才吏部公文送过来了,五寺丞调走一位,下面人依次往上走,长源补缺寺正啦!”
他自己则未升未调,还在原位置,这下可好,他与长源同期入大理寺,而今差距彻底拉开。
还没等屋里人拱起手说恭喜,赵睦忽然与寺正李雪瑞四目相对,又转头问高仲日:“吏部发来咱司的公文,是只有我司升调名单还是各部大名单都有?”
吏部习惯如此,同性质公文同收同放。
“公文名单我看过,只有我司擢调迁任情况,”高仲日不解:“怎么了?”
“同我厮跟【1】去趟太学馆!”赵睦拉上高仲日直接往外奔去。
随着满头雾水的高仲日被拽出屋门,李雪瑞也反应过来,招手单耕起身朝外去:“长源去太学查倒底哪路大神仙赢过苗同军,当上了那让人搭性命的六博士首席,咱俩个亲自去趟广文馆,我倒要看看,那两条人命究竟是挡了谁的道!”
.
不着家,“儿子”说差事忙,越来越不着家,陶夫人连关心都无从下手,即便偶尔见了面,坐下来吃个饭,渟奴始终表现得平静且正常,除去人越来越瘦,越来越无悲喜。
渟奴随她舅,生来长梨窝,又与她舅的漂亮大梨窝有所不同,渟奴只在开心笑起来时梨窝才会现出模样,加上这孩子脸上惯常没太多表情,素日温和内敛,说话平心静气不急躁,而今梨窝干脆好似隐居起来,全无踪迹。
大理寺办案相关事宜陶夫人不得而知,只是新听说渟奴见了董家女,这日,天气凉爽,陶夫人让人往大理寺给赵睦送去几套换洗的秋装,向晚,赵睦特意腾出时间回家看望母亲。
陶夫人前脚还在向洪妈妈抱怨渟奴,抱怨这孩子一心只扑在差事上,不用想就知道吃穿用度都是瞎对付,待后脚赵睦出现在她面前,这为娘的立马又有表不尽的心疼要说。
飞快喊洪妈妈把各种上等名贵补品食物往桌上端,陶夫人把坐下吃燕窝的“儿子”仔细看,看得鼻子发酸:“分明已是升了官职和品阶的人,怎么还会忙成这样?瘦脱相,脸颊都凹进去了,不好看。”
那日从擢拔官职方面入手,李雪瑞带手下官员猛查太学和广文馆里顶替了死者升职的人,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又或许是做过太多坏事始终安然无恙之人麻痹大意,真让大理寺在这方面查出问题来。
五位寺丞共同花押复核,准皇啸秋案和苗同军案并查,公文再递中台,越过中台左右二丞而直呈右仆射许敬尧,始得勾阅而允,汴都府及刑部奉命配合,不得干涉阻挠。
事情正奋力往前发展,主办官员之一的赵睦忙碌些情有可原,对此未多做解释,只道忙完这阵子就好。
陶夫人道:“如此忙碌还能抽空见董家女,许是能成?”
“……”赵睦低头吃粥,一时接不上话。
便是这个短暂沉默,让陶夫人误以为是默认,轻拊掌而叹:“各方神明保佑,我儿渟奴能寻到个相伴之人,我便此生无憾了。”
“母亲,”赵睦淡淡问:“恕儿斗胆,您当真觉得,儿以此狼狈身,能寻来好人家姑娘共度光阴?”
“渟奴!”陶夫人一听这话音有些不对劲,立马教育:“你可不能为完成父母口中任务,就利用权势去逼迫别家姑娘!若敢如此,我绝饶不了你!”
赵睦未能答上话。
彼时洪妈妈端来锅东坡肉,掀开门帘就开始说:“西边竟起火烧云了,红灿灿的真好看,明日又是个大晴天哩。”
秋凉后鲜少会有烧云,真怕秋老虎反扑,那热起来实在比三伏还难受,又热又漉。
屋里“母子”二人同时扭头向敞开的北边窗户外看,陶夫人清澈眼底倒映着橘红光亮,神色平静。
赵睦收回视线,半低下头转转手中筷,喃喃道:“不知阿裳寻到旧居否。”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作者有话要说:
【1】厮跟:方言,一起
90、第九十章
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岚山雾,秋意悲或喜,天地宽或阔,无暇入得俗人半丁目,俗人非别人,正是吴子裳。
末伏时乘船取水路南下,漫无目的般往离推去,吴子裳随遇而安一路走,一走就是月日。
中间拐弯去了趟到戬州看望儿时好友姜如纯,待慢悠悠到达离推旧码头这天,秋凉已彻底降临。
天下着雨,江面上水雾蒙蒙,江边酒家食铺彻底没了记忆中的模样,吴子裳心中迷茫,先是感叹世事变迁了,旋即又觉着或许是自己现今长大,观物与儿时视线角度不同,所以觉着变了。
码头还是那个破旧码头,脚踩上渡口垫板咯吱咯吱响,几叶黑色扁舟栓在水边,随江水浮动而排列歪斜,往来无不向这个陌生丫头投来打量目光。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北人多较南民身量高大,南民多较北人性格温柔,吴子裳鸡鸭鱼肉奶好吃好喝长大,比离推同龄丫头高出半头,瞧外貌甚不像是个十六七。
听说许多年前离推附近曾驻过军,后来因条件恶劣而撤走,总之离推是个贫地方,贫到土匪水匪懒得来打劫,吴子裳若想在此立足,门路并不多,甚至可以说举步维艰。
离推虽只是个镇,好歹镇上有衙门和官门客栈——也是离推唯一的客栈,吴子裳在此落脚,发现自己是目前客栈里唯二的外地人,另一位外地郎君来此投奔亲戚,孰料只赶上亲戚出殡,出殡后亲戚儿子外出谋生,他只能再想办法。
这位投奔亲戚失败的郎君眼下靠免费给客栈打杂挣口饭吃,不得不说这打杂的生路还是他拿出所有盘缠,甚至变卖了一副母亲生前留给的银手镯,走通了和客栈管事的关系,才得来这份没有薪水只包吃包住的差事。
吴子裳呢,吴子裳也说自己是投奔亲戚来的,同样亲戚不在了。
年幼时和母亲一起生活的记忆虽然不是特别多,但记下来的每个场景都不曾忘却,即便记忆早已模糊母亲音容,吴子裳还是顺利找到以前母亲带她居住的小宅子。
记忆里干净整洁的篱笆墙变得破败不堪,木门换成旧柴扉,隔半人高的篱笆墙往院里看,满目陌生。
里头有人居住。
母亲去世后,卖棺材的仵作家履行与母亲生前诺,帮忙入殓下葬,阿裳被托付往汴都送的时候,半道走丢,幸而等待接养阿裳的赵新焕收到消息,知人走丢,坚持不懈寻找小半年重新把人找回。
昔日自己家,今朝他人居。
吴子裳并不知到底是谁占了她的旧居去,在门前土路上驻足片刻,她看见有个年轻女子从屋里出来,头上戴着巾帽,是坐月子的打扮。
女子手里端个木盆,见吴子裳站在自己家外头,隔篱笆墙用离推方言问:“你找谁?”
吴子裳回过神来,用生涩的离推话答她:“失路,请问客栈如何走?”
少//妇人为她指明方向,径直来在院里竹竿架前搭洗干净的婴儿尿布。
“你在月子里下手洗东西?!”吴子裳惊讶。
少//妇人道:“娃娃屙尿脏,可不就得洗?”
吴子裳道:“你男人呢?”
下意识里,吴子裳觉得生活问题得该夫妻二人共同分担,而不是可着一个人无尽付出,尤其女方还在坐月子期间。
孰料少//妇人道:“洗洗涮涮本都是女人们的事,怎么也轮不到男人来做,没见过谁家男人给娃娃洗尿布的,是吧。”
吴子裳没接话,她接不上话,这种不可理喻的观点她打小听说,但是赵睦从不让她理会这些。
记得赵睦还没南下读书时,有次婶母带兄妹二人去吃席,席间说起小阿裳贪嘴爱吃她自己却不会下厨做饭,别家夫人劝小阿裳要学做饭,理由无非是:“若是不会做饭不会女红,哪个婆家会要你?”
十几岁的赵睦很不给面子地兜头反驳对方,道:“请不要对我妹妹说这种话,我妹妹学读书识字,学烹饪女红,学琴棋书画、算盘看账,以及学管家理事,从不是为长大后侍候于谁,更不是为讨好谁,家里教给她一切,只是想她活这一世能拥有更多选择,成为更好的自己。”
陶夫人赶紧扒拉几下“儿子”胳膊,示意渟奴不要再说,对方夫人尴尬笑,唇齿相讥:“你这孩儿,咋还跟长辈说教起来,我这不是为你妹妹好?你还小,许多事不懂,大人们总不会害你们的!”
席桌前所有人都附和着,试图把话题岔开。
赵睦举酒杯站起来给大家敬酒,执意不肯就此掀篇:“诸位长辈好意,我替妹妹心领,然则我妹妹不是谁的附属品,不需要通过别人给予的肯定去获得存在感,她是个独立的存在,所以还请你们像对待我一样,给予我妹妹最基本的尊重,若实在做不到,也请你们简单地闭上自己嘴,莫要再对别家姑娘指指点点,毕竟别家姑娘有自己的父兄为之操心,不大需要你们所谓的为她好。”
这些话说完,陶夫人抢在别家夫人变脸之前化身泼辣虎母,不重复地破口骂渟奴,揪住这逆子耳朵离席教子去,这才把一场矛盾争端化解在摇篮里,当时赵睦处理问题不成熟,但赵睦的态度始终深深烙在吴子裳心里头。
在赵睦引导教育下,吴子裳的女性意识逐渐觉醒:
我的存在不是为了任何人,我学烹饪不是为了“到婆家后好做饭”,仅仅是为自己多添一门生存技能,就像千百年来历史虽由男权书写,但不会一直由他们书写。
赵睦觉得传说中的美好爱情故事其实只是披着美好外衣的恶俗段子,譬如牛郎织女和田螺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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