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伯尚坐在一张沙发似的中式软椅上,穿的是一件天青色暗回纹唐装,腿上盖了一条羊绒毯,毯子两边的穗子直垂在他两脚下的加热垫上。
顾怀瑾一走进来他便笑着扬头:“来,阿瑾。”
“外公。”顾怀瑾看着他,明眸含笑。
“等你半天了。”钟伯尚抬抬头,灰边眼镜里透着些许明光:“老冯,给我们爷俩倒倒酒。”
“欸。”老警卫应声走了过来,“钟佬,大夫说了,酒不能多……”
“你这老东西。”
“酒不在多,外公。”顾怀瑾手点了点桌,老冯倒酒的动作随之也就停了下来。
钟伯尚手举酒盅,细嗅杯里温热过的窖藏坛子酒,笑意溢满在他那张苍老却精神矍铄的面孔上,他浅啜一口,笑着说:“不杀此老朽,国不能安——”
顾怀瑾很是淡定地举起酒盅,摇晃未饮。
“戊戌日记里这一句,阿瑾啊,你怎么看?”
“我对败了的事不感兴趣。”顾怀瑾的声音十分冷静。
钟伯尚松弛的嘴角翘起来笑,“你就这么有把握能成?”
老冯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手上端着一把枪和一部只有玉容山最高领袖才能使用的密码通信器。
“你知道百年以前就在这里,帝党要杀后,慈禧是怎么说的吗?——傻儿子,今天没了我,明天哪儿还有你啊?”
“你觉得把我杀了,郁家那小子能站出来保你吗?”
顾怀瑾把酒杯放了下来:“外公,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呢?”
钟伯尚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不杀我,你怎么稳定局面?”
“有些事不是只有杀人才能解决的,外公,”顾怀瑾拾起一把长勺,舀动了一下明黄寿字碗里盛的燕窝鸡汤,他反问他的外公:“您这辈子杀了那么多人,最后不也落了这一堆事情解决不了么。”
无视他外公骤变的面孔,顾怀瑾拿过碗来,一勺一勺地慢慢添汤,添完一碗,他给钟伯尚递到面前。
“今天您生日,别的事儿都一会儿再说,怎么也得先把饭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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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密令,袁野领着人正要下部队,他和副手被堵在停车场里,许谦徒手三两下解决了那个没有耐性还不会听人说话的缺心眼副手,旋即闪身到袁野身后,他挥手切近的动作与袁野拔枪的动作几乎快到一致。但狐狸显然不在乎作弊,在袁野枪口顶上他头的刹那,他长指一点,由指尖跃出一条流光,那道光刃刺进袁野脖子上的皮肤,袁野神情一滞,片刻瞬去,只见狐狸并起两指,缓缓从袁野脖子里取出半根像是在融化中的针状物。
袁野的表情仿佛凝住,顷刻间无数不应该出现在他记忆里的画面喷涌而出碎片一般扎进他脑子里……
许谦垂眸看了看那根满是邪佞的秽咒,很不屑地将它捏碎在指尖。
袁野恍如梦醒。
“袁将军,世道险恶,不是谁都像郁哲对你那么心软的。”他缓缓一回头,眸光横扫过解咒后一时无法接受现实的男人,狐狸看着他,冷笑一声,说,“袁将军好枪法,你那一枪打掉了郁哲肚子里的一块肉,你的亲生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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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花厅圆桌上已是一片狼藉。
钟伯尚提前布好的棋被一颗接一颗地拔掉,他最为信任的两只部队被他亲外孙的武装分散围困在郁公馆和另外几名军官的驻扎地周围。
袁野没有赶来,他发往中南海的电讯无人应答。
机警了一生的老人在此时此刻竟然有些参不透他亲外孙的手腕了,他用枪指着顾怀瑾问:“中南海的武警只听命于最高领导人,你是怎么让他们脱离我的命令的?”
顾怀瑾坐在椅子上,扬着头与他的外公对视:“这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不是只有您一个。”
钟伯尚慢慢张大了双目。
他突然间转身,冲着身边的老警卫低吼:“马上给我接钟其!让北郊出动所有兵力!发什么愣!快啊——!”
即便稳如泰山,天顶一般地压在这块土地上几十年,到了天地翻覆这一刻,一样也是要撕掉那层画皮。
“伯尚……钟其……钟其他……”
顾怀瑾从圆桌后面站起来,高挺的身影向着他的外公走来。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谁做的?谁?!”他脑子里用最快的速度闪过那些曾被他当作棋子随意摆弄的人。
钟伯尚不得其解。
而就在被他视作核心势力的北郊,东部战区一支满编特种作战部队兵分两路,一路围剿营防,一路直接攻入内部参谋部,见人屠人,见鬼屠鬼。
那一天,柳玉山杀穿了北郊大营。
引以为傲的亲卫军被逐个击破,钟伯尚面容扭曲地死死地盯着他这辈子唯一选定过的继承人。
顾怀瑾走了过去,胸膛几乎顶在他外公的枪口上,他缓缓地抬起手,握住手枪枪管:“外公,就算我只是你的棋子,我也不一定非要你死,我要的只是你手里的权力。”他握着那把193式,缓缓将枪口压了下去。
徐安带领着公安与顾怀瑾麾下的部分兵力入驻玉容山,钟家被自家人反噬,郁子耀突然复归重掌大权,一切都向着一个一眼不能探清的形势发展。
几乎所有在任的当政高层在知情那一刻都很默契地选择了沉默,而那些不知情的,他们的选择似乎也并不重要。
顾怀瑾把钟伯尚依旧‘安置’在了玉容山上他住了几十年的住所,只不过他从他外公那里拿走了一些东西。
没了那些东西,从此以后钟伯尚剩的也就空有一个头衔。
从玉容山上下来,顾怀瑾旧伤复发,他在车上吐了一口血。
徐安十分担忧地问,先去医院吧?这里离军区医院很近!
顾怀瑾抬了下手,让他先把手机拿来。
他擦着唇边的血沫给郁凛打电话,这个时候,郁家那一家子应该已经团圆了。
“嗯。”电话没等太久,郁凛接了起来。
“怎么办郁局,没机会让你给我烧纸了。”
电话那头静了一下,郁凛好像笑了一声,很轻,顾怀瑾不确定听得真不真。
“顾怀瑾。”
“嗯?”
“没什么。”
胸腹里绞痛得他眼前发黑,可郁凛在那边一个字也没再说,又一股血腥从他喉咙里涌了出来,握着手机倒下去时他也不记得是郁凛先挂的电话还是他先倒下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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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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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突然下起雨来。
西花厅内院里迷迷蒙蒙笼着一层雨雾,水点打在楠木边框的玻璃窗下,发出很细微的滴答声。
追随郁家的内阁重臣与数名幕僚一起在此处见证郁子耀‘临危受命’接管国家最高行政权。
在西花厅不算华丽的前厅里,郁子耀坐在那张朴素的会议椅上,对国务院中各部门实际掌权的过半高官下达他接管权柄后维稳局面的先手安排。
郁凛和郁彗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夜谈进行到结尾,总理办公室秘书长站起身来,由官衔次序一一把到场的官员给送出去。
随着人影逐渐消散在海棠院中,郁子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回过头轻缓地说:“我们也回家吧。”谁知他话没说完,郁彗已经扭头自顾自地朝屋外走了出去。
“彗彗?”郁子耀并步跟了出去,郁凛见状便暂时没动,仍留在厅里。
没人看得见的地方,郁子耀神色微变几步跟过去抬臂拉住了正要离开的郁彗,雨点淅淅沥沥地掉下来,院子里牡丹花圃上的盆栽被雨淋地濡湿。
郁彗沉默转身,眼神里凉飕飕地,比今夜动荡的风雨还能牵动郁子耀的心:“郁总理要是认为我没用,那我自请退出内阁,以后国家大事你找更有用的人吧。”郁彗口吻相当冷。
“我不想让你担心。”郁子耀说。
“那我少担心了吗?”郁彗冷冷一瞥。
郁子耀一时间语塞,随即郁彗便甩开他的手,冷冰冰地走掉了,郁总理孤单单的背影被独自丢在西花厅的前院里,风过雨落,萧瑟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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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路上关鸩开车,陈桑赶过来拿着好几份五科顶顶机要的待办文件一份份递给郁凛等着他处理。
“对蜂巢病毒的清扫行动,”郁凛坐在车后排,伸手打开了后排车顶下面的灯开始签字:“等美国那边的网络间谍再深入一点就收网。”
陈桑扭着脖子点头:“是,我知道了。”
郁凛抬起头问陈桑:“牺牲在塞尔维亚的那个我们的人,遗体和他身后事都安排了吗?”这是一件突发意外,国安‘游走’在东欧的反恐情报分析员外出时遭遇无差别恐怖袭击,牺牲在了贝尔格莱德的街道上。
“遗体已经安排飞机去接了,他没有结婚家里父母都在,抚恤金由部里拨发,过几天和烈士勋章一块儿到位。”
郁凛沉默着点点头,眼睛里有烟雾似的凝集。陈桑略低下头,听见他说,从我账上再划一笔钱给他家里,就说是国家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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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大医院昏白的灯光里,顾怀瑾缓缓睁开眼睛,光线骤然刺入,他下意识地偏头避了一下。
在他合起眼帘稍作缓神的时候,顾清章从门外走了进来。
顾怀瑾合着眼叫了一声小叔,顾清章什么也没说,走过来默默坐在了病床边的椅子上。
如果是平常人家的叔父,家里不听话的崽子把天都捅破了,不被气撅过去那高低也得打折他一条腿。可是在这个家里,从老到少,大人孩子,没一个有那个福气过寻常人家的日子。
顾清章到现在都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小侄儿,疏离漂亮的一张脸上什么情绪都看不到,就只有与他年龄很是不符的冷漠。
倘若他对于一切都能冷漠如初,那这一辈子过下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顾清章把他手上拿着的一张动态CT报告递给顾怀瑾。
顾怀瑾慢慢拿过来,眼神轻缓地从上头一点点看下来。
“你的胃内壁上有一个病灶,表浅型肿瘤,没有发生淋巴结转移。”
顾怀瑾愣了片刻,嘴微微张着,诧异的神情持续了两秒钟,突然,他有点迟缓地笑了一下,望着顾清章问:“是癌吗?”
顾清章看着他:“只是早期,可以手术。”
顾怀瑾的视线慢慢落下去,最后停留在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细细的黑金指环上,他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嘴角牵扯着勾起一记自嘲式的笑容。
他低着头喃喃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轻了,听不清楚。
顾清章站了起来,思忖片刻,欲言又止。
顾怀瑾刚刚呢喃自语,他在说 :你看,我遭报应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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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早起,郁公馆久违地又收到无名人氏送来的花,正当帮佣阿姨习惯性地抱着硕大花束准备搁到后院去让它自生自灭呢,郁凛从楼上走下来,目光无意地扫到了那束扎眼的黄玫瑰。
他问阿姨,这是今天送的?
阿姨点着头就要把花给抱出去。
郁凛说,放到我屋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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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着什么急出院啊,让我跟弘轩白跑一趟,又不要你住院费你就住着呗!”段孟尘人还没坐下就开始叨逼叨。
段弘轩嫌他呱噪:“你那个嘴就不能有闭一会儿的时候。”
顾怀瑾穿着一身深蓝色便装与最先到的柳玉山并肩站在院子里那株海棠树下,两个人靠近了点烟。
“我昨晚让人给你去电话了,你的人没跟你说么?”顾怀瑾拿着烟在树下的藤椅上坐下来。
段孟尘啊了一声,瞅着他问:“你几点打的?”他哪个人?昨晚他房里有好几个人。
段弘轩懒得听他再给老段家丢人,佣人过来送茶水,他给顾怀瑾递过去一杯:“听说了吧,政治局换血的事儿。”
顾怀瑾抬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地吞咽下去,冲着段弘轩点了点头。
“现在可算是没人压得住他了。”段弘轩笑道。
“谁啊?郁子耀啊?”段孟尘边问边吸溜了一口茶碗里的熟普洱。
“前几天西花厅夜谈,算下来也还有一半的人没到场呢,这里面为了什么你心里有数吧?”段弘轩看向顾怀瑾问。
顾怀瑾笑了笑说:“我也是不知道他们都等什么呢。”对于那一半人里从来只会靠观望站队的那一堆,他也是无话可说。
“他们在等着看你和郁子耀谁能站到最后。”自从枕边人故去,柳玉山话就少了许多,如果不是赶上最近几件大事都撞一块儿了,他很可能都不会来赴约。
“你知道郁子耀的备用飞机是从哪儿飞回来的吗?”柳玉山淡淡问。
“嗯,”顾怀瑾轻吐了口烟出来,说:“知道。”
柳玉山抽着烟不再言语,段弘轩靠在椅子背上眼睛里似有斟酌,只有段孟尘耸耸肩膀,用一口懒散的要死的调子扬着嗓子说:“不是?你们都知道你们倒是说呀!合着就我一个是傻子是吧!那毛子那战机干嘛给他护航?撑的啊?”
顾怀瑾吸完一支烟,右手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的戒指。
院落里树影摇曳,清风徐徐,这几个人坐在一处,哪个都是权势逼人风华正茂,然而每一个又都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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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局常委非常规非集中性换届,不举行全体会议,不举行新闻公报,取消中外记者见面会,任职仪式只在玉容山简办。
下面官员更迭完毕,七人组中的空缺也终于选出人来顶全,空了很久的席位在经久地排挤与暗斗中最终落在了来头背景都不算很点眼的,已故李老常委的族孙头上。
对这个结果似乎党内大部分人都还挺满意的,选一个没来头没背景的上来,那就不至于轻易撼得动他们的地位,选一个已经没了依靠的小辈上来,图得就是他孤掌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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