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些流程他自己都笑了,拿壶给二人的酒杯满上,道:“你说我这是何必呢,跟你在一块还讲究这些礼节。”
两人都不是标准的儒生,顾长风是在冷宫里野长起来的,后来开了恩允许和其他皇子一起接受教育,但他本人为了装疯根本没好好学,礼仪课更是没及格过。荣沧则是从小学这些,养成了万事守礼的习惯,但心底也从未完全认同过,尤其在荣家被抄家后,越发觉得礼就是虚伪的场面东西。
是你精通经史就可以免于死罪,还是克己守礼就可以荣华一生?
不如自在逍遥。
可偏偏这些他讨厌的都刻进骨子里了,每次都是下意识地做,再苛刻的儒士都挑不了他的毛病。
“怪我,不该装模作样地给你敬酒。”秦云雁将话题轻描淡写地略过。
晚饭已经吃过了,茶几上摆着酒壶与为守夜准备的糕点。电视里春晚演着经典的剧目,咿咿呀呀的,好生热闹。
“是啊,”锦书靠在沙发上又将一杯酒饮尽,波光粼粼的眼眸暗含调笑“都怨你,还不自罚三杯谢罪。”
他的青丝垂下搭在红色的亚麻质沙发上,琥珀色的眼睛中跳跃着摇曳的火光,像心跳。
旁边秦云雁也不推脱,很快地喝了三杯。他们用的酒杯不大,就是一口一杯的那种。酒的度数也不高,毕竟夜还长呢,那么快醉干什么。
“你这具身体倒是比之前能喝。”锦书浅笑道。
“多少年前的事了,忘了。”秦云雁敛眸,似乎想把这件事略过去。
锦书却不肯,他回忆似的勾了勾嘴角,道:“原先你可是个小酒壶,满了就喝不下去了。醒了之后又跟空了一样,什么都不记得。”边说着,边躺倒在秦云雁身上,勾住爱人的手臂往自己唇上送酒。
秦云雁身体一僵,任由锦书胡闹。澄清的酒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爱人心间。
“你之前醉后说的酒壶,是我?”他想起了一些离现在很远很远的回忆。
“哪次?”锦书问。他当年倒着数日子,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有一阵特别爱喝酒。每次都要喝得酩酊大醉才可罢休。
这样,他就似乎能摆脱人类面对死亡时本能的恐惧,能麻痹自己,告诉自己一个将死之人,不该去耽搁顾长风的时间。
但醉后说过什么,真的忘了。
秦云雁对此倒是记得清楚,放下酒杯,捧起爱人的脸颊将酒水卷走,又带到爱人唇间。他轻轻抱着锦书,闷声道:“我登基的第二年,你找所有在京的朋友、权臣都喝了一遍酒,请他们陪你演一场盛大的落幕戏之后来宫里找我的那次。”
说起来当年的荣沧活得还算挺成功的,知道他要死了,朋友为他哭泣,政敌为他惋惜,而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唯一遗愿,就是让他们好好活着,同时好好辅佐陛下。
“醉月是个好孩子,是我看着、教着长大的……我与他一同体验过百姓疾苦,一同领略过壮美山河,世家大族的那些弯弯绕绕他也从我这学了个彻底,繁华下的腐烂他更是从小就深有体会……他跟我们这些被规矩养大的不同,他的边界远比我们广,给他展翅的机会,他就能带领北华飞入山巅……子嗣的事情也不要逼他,他若想通了自然是好的……若是没有……就当给我一个薄面……”这是他跟当时的友人醉后哽咽着说的。荣沧到最后也没能狠下心来要求自己的爱人绵延子嗣,那种话他说出来,就不会想活到第二天了。
后来啊,他们演了场只有顾长风不知道剧本的大戏。荣沧一步步抹去所有可能威胁到顾长风的人,一步步将手上所有权力交给顾长风。
荣家这把被主人毁掉的断刃,终在临被销毁前挥动了最后一次刀。最后祭天地的,是自己。
后来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夜闯皇宫,把人从勤政殿拽到寝宫喝了三天三夜的酒,那是他最后的疯狂。
也是无声的告别。
“那次啊——”锦书将声音拉得很长,仿佛只要长一些,这些东西就不用再回忆了。
“是秋日的蝉鸣罢了。”是将死之人最后的呐喊。
这一刻,所有的解释都显得太苍白了些。
桑原曾在书中写到:那次荒诞的狂欢,荣沧醉了个彻底,说了逼宫时忐忑的心情,道了那年初雪红白相间的胡思乱想,提起了在无晴冈的那只走丢了的三花猫……就连桌上的酒壶都被他道了八十三次我爱你。红烛摇晃中,顾长风第一次见他哭,哭得令他心痛,但更心痛的是他一字未提顾长风。
也难怪桑原被学界当做“同人男”“梦男”“疯子”,史书上一句“文帝与荣相于宫中长谈三日”被桑原洋洋洒洒写了三万字,还是对于常人来说如此荒唐的情节,能接受才怪。
却不知,桑原所述皆真事。
顾长风也不知道,荣沧说的每一件事都藏着他对他的说不出的感情。
但现在,秦云雁知道了。七百年前射出的羽箭终于落在靶心上,平稳坚定。
秦云雁忽然又想起之前锦书装醉逗自己的事,就在旁边的房间里。
“你那次为什么要逗我呢?别用没恢复记忆当借口,要是其他喜欢你的人把你带回家,你也会那样挑拨他们吗?”
就像锦书爱拿何怜叶自诩为秦云雁的白月光这件事闹一样,他也爱用这个话题去引诱爱人对自己示爱,虽然他知道就算不找这个借口锦书也每天都会对自己说“我爱你”的。
谁会介意更多次地知道自己在被爱呢?爱不廉价,也没有质量的标准。但在知道有一颗赤城的心脏在为自己跳动的时候,总是会暖洋洋的。
“当然不会,虽然那阵我一没记忆二没感情,但就是觉得逗你有意思,其他人可不会有机会进我的身。”锦书干脆直接贴着秦云雁坐,两人一起陷进沙发靠背里,感受彼此的温度。
“没有情感?对了,你还是不肯告诉我这些年你去哪里了吗?当年我上孤山找梁天师,他说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这一个月可没少问,但得到的都是锦书的缄口不言。
但从只言片语中能感受到锦书对那个地方的依赖与维护。
包括锦书耳上的耳饰,换了多少件衣服也不肯摘,跟个宝贝似的。
是亲近之人送的吗?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
秦云雁也只是想知道自己的阿锦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锦书从书和石壁中可以了解他的七百年,但他却不知道锦书的一分一毫。
这问话倒是提醒了锦书,他得尽早回一次隙间。为了计划顺利进行,他只能打太极:“那你的事呢?不是也对我缄口不言吗?”
“我这事也很快,明年就能解决。”秦云雁喃喃地说,也不知道是说给锦书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就先不聊这个了,好吗?”锦书将壶里的酒都倒尽,又加上新的酒放炉子上煮。他将这壶的最后一杯酒含在嘴里,掰过秦云雁的脸,将酒水渡给情人。
酒的醇香于齿舌之间游走,红舌共舞。最后锦书抿住秦云雁的唇,舔舐掉嘴角的糕点渣。
火光摇曳却异常□□,将二人的数次变化的体位老实地映在沙发上。
新温的那壶酒也没被浪费,红缨,长枪,□□都尝到了那有些辣但回味无穷的滋味。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无数绚丽夺目的烟花绽放于高空中,它们产生的光从落地窗落进来,照出红彤彤的身躯上别样的水渍。
也不知道是白雪先扰红梅,还是惊声叫醒醉人,情至深处,纯洁炙热。
新年的热情就是无论晚上几点都有人放鞭炮,收拾完狼藉的沙发,锦书抱着秦云雁问:“睡得着吗?”
“睡不着。”
“放烟花吗?”
“走。”
这个夜晚是温暖的,无论是紧握的双手还是相依偎的肩膀。目送着明亮的光升空,心里瞬间空了,只有眸中的光亮。
当然,还有身旁的人。
要是时光一直定格在这一刻该有多么美好啊。
然后初二他俩就吵架了。
起因就是锦书要回隙间。
“你要去哪里?”秦云雁逆着光坐在藤椅上,两腿交叠在一起,眼神阴鸷地看着门缝里正在打电话的爱人。
锦书发觉秦云雁语气不对,对着刚接通的通讯器撂下句“别催了,马上回去”就赶紧从屋里出来,先是扒着门框试探性地望一眼,看到秦云雁这副样貌赶紧解释:
“我们那边要开个会,就离开一小下马上就回来。”
“开会?”秦云雁嗤笑一声:“你这次离开是想再走个十七八年,留我当个老头子吗?再回来时看到皱巴巴的一张老脸,又嫌弃地走了,说下辈子。下辈子,又下辈子,你是潇洒了,我呢?”
他胸口气愤地发颤,背在身后的手掐在自己肉里,不等锦书说什么,继续自己的质问:
“还有你说‘我们’,这一个月我问过你多少次你去哪里了都不肯说,总是时机未到、时机未到,等哪天我埋土里了才肯对着我的坟墓说是吧?还是说……”秦云雁阴鸷的黑色眸子刺进锦书心里,声音也带上了嘲讽。
“还是说……你在所谓的‘我们’里早就有了奸夫?只是看我可怜回来演演戏,尝尝糟糠菜、体验体验生活?”他像是胡搅蛮缠的小情人,狐疑地将自己对象所接触的所有人都烙上罪犯的烙印。
而锦书就是他关在心腔的无期徒刑。
不对,一切都不对。锦书从没有见过秦云雁这个样子,简直不像是他。
锦书赶忙快步过去,跪坐在秦云雁椅子旁,仰望着他企图解释:“不会的,就是开个小会,最多一周就回来了……”
他想用这种放低自己姿态的方式示弱,他知道,只要得到爱人的一个吻,这件事也就过去了。锦书是一个自尊心强的人,一生只跪父母天地,在过去那个封建时代,最多再跪一个皇帝。
而现在他父母皆已故,在隙间闯荡一番也不信天地了,所谓的封建也都没了三百年。
故而,能看到他这副姿态的也只有秦云雁了。
“一周!”秦云雁却不肯就此放过,他打掉锦书扶在自己腿上的手,音调拔高:“你之前跟我说去赈灾,三个月回,结果在梁上找到你的一纸遗书,我让人挖了整座山才找到你的遗体!”
提到往事他便一发不可收拾,郁结在心的怒火被放了闸,喷涌而出。
他想自己没事应该这样闹一闹,省的爱人总是以为他什么都不在意。他要是什么都不在意,也不至于当了十辈子光棍。
“你说躲人,没有大事,结果呢?我烧退了还没吃口饭人家就把你给寄过来了,我还得感谢人家没一只手指一根骨头地寄给我,给了我一个痛快!”
这要真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给他寄过来,他就直接想办法搞炸药,直接端了复皇的老巢。
“我以为你死了,听你那次在你娘和二哥的墓前说的,我以为你化成灰了,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也没什么,好歹给了我一个准信,总比前几辈子傻傻地以为能找到你强!好歹我能直接远遁红尘,去做个道士了,结果呢!你又回来了!”
秦云雁抓住锦书的头发,将锦书往上扯。锦书头皮疼,就跟着秦云雁的动作直起大腿挺起腰。秦云雁微微向前凑,二人平视,是锦书没见过的哀与决绝。
那双眼睛不该这么看自己的,锦书想。
“现在你又说要走。阿锦,这么玩我有意思吗?”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掷地有声又仿佛不容得面前人的半句狡辩。
锦书想过这人会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的场景,七百年前想过。或许已经变心的帝王会这样处死威胁他统治的权臣,也就是自己。
随便找个理由就行,我的命不值钱。当时的荣沧想,只要死得不难看就行。
锦书真的有苦说不出,隙间的事他被勒令不能透露,想直接给秦云雁自己的位置又给不出。在他的脑子里不仅秦云雁在吵,隙间的人也通过各种方法从灵魂层面找他,似乎有事。
烦躁的情绪从心间升起,他记得无论是秦云雁还是顾长风,都是一个万般事情都不在意,蓑衣竹杖也能笑度一生的人。为什么突然这么在意这些小事?
他努力压制住情绪,解释:“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我前面那两次是真的没想到。赈灾那次我是打算在五感尽失之前饮一杯毒酒了结此生,没想到遇见泥石流……这次也是,没想到莫郎做的身体报废的那么快,要不是低血糖我一个人就能把‘复皇’灭了,怎么会出事呢……”
不提隙间的人还好,提到了秦云雁就更生气了。
他猛然拽住那个因为动作乱晃的耳坠,听见爱人因为疼痛发出的“唔”声,又改道捏住了耳垂。
“你这宝贝的耳饰,也是那个什么莫郎送的?”他的眼神阴鸷得仿佛要吞噬掉清晨的光。
锦书因为耳边的疼痛跟着秦云雁的动作差点摔到地上,心里不由得冒出了火气。
一件事反反复复拎出来说!烦不烦啊!再者他不是解释过自己跟那个死不了的老怪物不可能产生情愫的吗?
他手上青筋崩起,又被自己压下去。“不是他送的,是我儿子……”
完蛋,口嗨多了忘了改回来了。
刚说出口锦书就后悔了,这时候说这话不是火上浇油吗?
“不是儿子,是徒儿……”他赶紧补充解释。
锦书越解释秦云雁脸越黑,他猛然一发力把锦书推了出去,看着面前之人后退几步才稳住的身形,指着家里的大门:
“你倒是潇洒,七百年不见连儿子都有了。解释什么,心虚了吧!你倒是潇洒快活,温香软玉在怀,子孙满堂。想过我没有?想没想过这里还有个可怜可悲的哀魂还在等你?”最开始的语气还是那种冷冷的,隐约带着些怒气,到后面几句话更像是压着嗓子吼出来的,震慑力十足。
说完咬了咬牙,不甘心地又问一句:“跟谁的儿子?又是那个莫郎?”
“秦云雁!”锦书被推得有些懵,回过神来呵斥一声。
他不明白前几天还情绪稳定的爱人为什么突然就情绪失控朝他发火,他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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