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聑先是吃了半个鱼头,再往垃圾堆里挖时看见一熟悉的花盆。花盆没破,花叶也饱满挺立着,他再看,叶子上挂着从他脖子上取下来的绳子。
渴求死亡的念头总是不打声招呼就猛然袭击董聑。他低声地哭泣,惹来白眉兄探究的舔舐。然而不知道白眉兄刚吃下什么坏掉的食物,张嘴的时候散发出阵阵酸臭味,董聑哭不成了,禁不住低头吐了起来。白眉兄被这阵仗吓得不轻,奔得老远又回头窥探。
董聑吐过之后舒坦了,肚子脑子是空的没有任何念头,他又活过来了。他收起绳子,摘掉花叶上的垃圾。他又成了一人一花,还多了一个救命恩人。
天气真正热起来才显得空气潮湿,垃圾蒸腾出来的臭味连白眉兄都不愿去觅食,它想要尝尝董聑的花,每次都被拦下。董聑不到饿昏了头也绝不靠近任何弃置垃圾的地方。有时候厂里的保安大爷会分一两个馒头给董聑,说年轻人有手有脚怎么也不该沦落到乞食。大爷见劝了几次董聑还是老样子,一时没忍住痛骂起来,却不把人赶走。更多时候白眉兄比董聑更讨人喜欢些,总有人喂它粥水肉末。只要能带走的,它一定带一些给它兄弟。董聑心存感激,不敢浪费,把塞牙缝里的都搜刮干净。
兄弟俩顶着太阳躲在车棚下,董聑把花护在怀里。这花虽然路边能看见,但对着直射的阳光有些娇气。太阳要是晒头顶,董聑便伏身笼住花,太阳晒西边,他便用背挡着。
将近黄昏的时候他又晕又想吐,不自主地往地上栽。地上也烫,把他烤得意识模糊,很快就动不了了,眼睛半阖。他明明不想死了,偏偏阎王爷这会儿要他去报到。
他耳边尽是吵杂的声音,一会儿是狗叫,一会儿是人叫,没想到死后的世界会是这个样子。他实在受不了,挣扎着想张开嘴让大伙儿消停下来。
他先是睁开了眼睛,看见灰白的天花板,没有吊扇,这不是聂凤家。他再侧过头,看见聂凤坐在病床前。这幻象他熟悉,想也没想便忽略眼前骗人的东西去找那盆花。四下不见花,他急忙下床,没想腿脚没力气差点又栽地上,被人扶着坐回床上。
这真的是聂凤,董聑却不敢看人也不敢说话。他怕聂凤是跟着他一起死的,可他又想不出理由。来巡房的医生挺着个显眼的小肚子,四肢是另一回事儿,修长得像荷花茎。这医生没聂凤厉害,远远闻到董聑身上的酸臭味便皱起眉头憋气。聂凤赶紧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医生坐,又把挂墙上的风扇对准董聑吹。董聑听见了,聂凤喊那人“洁玉”。张洁玉歇了会儿后起来给董聑做检查,扒开他眼睛不见他躲,问他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他隔老半天才摇摇头。
张洁玉说:“要是没事了就让小凤帮你办理出院手续吧,这床占一天是一天的钱。”
董聑刹时不敢动,他不知道该怕自己没钱缴费,还是怕他这寒碜落魄的模样给聂凤丢脸了。
张洁玉纳闷起来:“不会是中暑烧坏脑子了吧……你知道他是谁吗?”
张洁玉指着聂凤的脸,董聑却只敢盯着聂凤的脚。要是真把脑子烧坏了多好,聂凤就喜欢傻子,董聑想,要不他就当个傻子吧。于是他似是而非地又摇了摇头。
钱是聂凤缴的。走之前聂凤摸了摸张洁玉的肚子,“你脸色很差。”
“没办法,人手不够。我好歹能仗着肚子里的东西睡个午觉。”张洁玉笑着打趣道:“估计到时候我得台上给病人做手术台下生孩子。”
聂凤仿佛预见张洁玉脚踏鬼门关的情形,脸色刹时难看起来。张洁玉故意打岔,递给聂凤一张纸:“你户口簿拿回来了就抽空把证件办了。这张证明要是不用就是一张废纸。”
聂凤点了点头。可董聑知道聂凤是绝对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的,哪怕是梦里也不会出现火车的影子。
来了南方聂凤有了自己的脚踏车,董聑坐在后座上一路吹风回到印刷厂。那盆花还在车棚,只是缺了些花叶,旁边放了些零零碎碎又沾了灰的吃食,大概是白眉兄找来的。白眉兄不在,董聑抱起花去找。
“这花是我的。”聂凤说。
董聑要把花还给聂凤,聂凤却只摘取几株就走了。戏得演下去,董聑不看聂凤也不说话,转头继续找白眉兄。
这地方大,边边角角又多,董聑找到白眉兄的时候它正躺在地上。无论董聑怎么推怎么拍,白眉兄都没有反应。董聑慌了,赶忙抱起白眉兄到灯火下,只见白眉兄嘴边有些叶子的残渣和白沫,舌头吐得老长。他总算知道那些缺失的花叶的去处了,心里既痛恨这兄弟贪嘴,又难过不已。兄弟如手足,他不知道自己这算是断了手还是断了脚。灵棚是搭不了了,但好歹得有个冢。董聂在干硬的泥地上挖了会儿,手指头痛得挖不下去,附近又没落叶干草,他只能草草安葬白眉兄,一半入土,一半用折断的枝叶覆盖。
看着那比起冢更像一个烤狗肉的土锅,董聑怀疑自己饿得不轻了,竟闻到一股肉香。他狐疑着回头,竟真的看见一碗肉汤,被聂凤端在手里。
原来当傻子也不好。说到底,董聑今天还是让聂凤丢了脸又花了钱。这次的肉汤跟上次的饭菜一样,看不见花叶。一只苍蝇循肉香飞来,停在碗沿上。董聑确认自己这次死定了,死得比白眉兄更惨更痛苦,舌头要长十倍,白沫像浪花一样能淹死人。董聑不再多看一眼,埋头灌下肉汤。他发着抖尝出肉汤的鲜甜,没想毒药这样好喝,那也算是死前的一桩美事。肉块他没嚼两下就往下咽,怕吃得慢会死在聂凤眼前,那丑态太吓人了。
这时一个女人走过来往聂凤手里塞了什么东西,“你那长春花不能白给我,这几个鸡蛋你一定得收下。”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聂凤说。
“它能入药那就是值钱的东西啊。鸡蛋你拿着吧,不然我下次不找你帮忙了。”
董聑终于知道那花的名字,明明是能入药的东西却要了白眉兄的命。汤没了肉没了,苍蝇也飞走了,董聑忽然痛哭起来。起初那哭声像山洞里传来的风,渐渐地它有了它的语言和传达的对象。
“不急。”聂凤说。
董聑再也没想过那些池塘和路边的树,任何死亡都不会比聂凤取走他性命更称心。
第24章 续四
警察跑到印刷厂逮人的时候董聑正用树枝剔指甲缝。听那些人嚷嚷,是厂里有人私下印刷禁止传阅的文章。董聑知道这肯定跟聂凤没关系,聂凤认得的字才那么几个,也只爱听故事,可聂凤还是惹上事情了。
那复印纸上有一枚不怎么清晰的指纹,警察即便把纸举高了工人也看不清楚。要是没有人认罪,警察就把所有人带回去按手印,一个个查。这时一个女人站了出来,董聑认得她,就是她用鸡蛋跟聂凤换长春花。
“就我一个人干的。”
“你叫什么名字?”
“祝玉英。”
祝玉英戴着棉口罩,借鸡蛋那天也是。现下太阳当照,董聑这才发现她白得跟石膏像没两样。那些好奇的,搞不清状况的工友没能从警察嘴里讨到更多的消息。最年轻的几个女生肩挨着肩沉默着,目睹祝玉英被押上警车。聂凤不属于他们之间任何一人,背对着大伙儿清理地上裁出来的纸屑。
警察相信了祝玉英的话,但只信了一半。等她被带走,警察让剩下的人拿出身份证,一个个登记,以防抓漏同伙,先抓住每个人的尾巴。这原本都是一样的程序,到了聂凤就不一样了,警察还要看聂凤的户口簿。聂凤不仅拿来户口簿,还拿来张洁玉给的那张纸。董聑一直盯着警察,知道事情不好了,聂丰秋被抓之前警察也是这表情。
警察直接没收了聂凤的身份证,问:“你这证找谁办的?”
印刷厂这一区有三家照相馆,聂凤把警察带到最小那家。警察说了,聂凤没干其它违法的事情,要是能揭发做假证的,那只用交罚款,不用拘留。照相馆里贴满大大小小的全家福,每一张脸都笑着看做假证的被押走。董聑听见警察跟聂凤说:“交完罚款,回去户籍地正正经经地办好身份证。”
董聑这些天捡垃圾卖了点钱,他不问聂凤自己能不能跟着回北方,只是在聂凤买车票的时候他也买了一张。
董聑又成了一条狗,聂凤下了火车直奔公安局,他在门外等着,饿了就闻闻路边卖的肉包子。他看着那张证明跟那户口簿在一双双手中传来传去,那些人像是在玩丢手绢。
警察指头一下一下敲在纸上,把纸敲出几道弯弯的印子。“恁这证明不是咱这边儿医院开的,证明不了啥。要不恁在这边儿医院再开一个。”
张洁玉说错了,这证明到头来还是废纸一张。聂凤从桌上捡起户口簿跟证明,走的时候听见警察说:“当女的有啥不好,非要改成男的。”
董聑不知道聂凤这证还办不办,聂凤在火车站已经坐半天了,兜售玉米花生的小贩都不再来两人面前白晃。眼看天要黑,董聑找来一辆破脚踏车,轮子比晒了一个月的橘子片还干瘪。这车显然承受不起两人的重量,董聑在前面推车,聂凤坐后座上。董聑推得吃力,速度不快,自然没有风,汗全闷在衣服里。这车去往哪里,聂凤不关心。路上的灯像萤火虫留下的影子。能看见路的时候董聑推得快些,实在看不见路了他就停下来。董聑第一次觉得黑夜会吃人,后来他想明白是蚊子在吃人。
天亮后聂凤看清前方能走的路,竟越过董聑走在前头。聂凤后背上的衣服很快被汗水打湿,董聑盯着,直到聂凤停在岔路口,换董聑带头。两人的脚再痛也没有停下脚步,等看见远处树林间那一个小点时脚已经麻了。还没走近,董聑看见那女娲庙像是没被烧过,门户还在。走进庙里,庙祝和梦蝶也在。烧庙的时候只有董聑和聂凤,但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是聂凤烧的,注视着聂凤。庙祝把扫帚递给董聑,告诉他小屋还在,就是被烧得有点儿黑,能住人。梦蝶直直看着聂凤,像是在看聂凤身上哪里还有绳子。
女娲庙遭火烧也没倒,来拜女娲的人更多了。董聑挡了道,退开时看见来的人里有董甜妮。她似乎比之前更矮小了,怀里还抱着个孩子,这可真是热闹了。董甜妮看清聂凤的脸后不再往前,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孩子受惊把她抱得死紧,她顾不上安抚孩子,连忙折腰磕头。
“女娲娘娘,让俺再生一个男孩儿吧!”
大伙儿听见这话先是看向地上的董甜妮,再顺着她磕头的方向看见一脸铁青的聂凤。聂凤转身跑进小屋,布帘一放就是两个世界。董聑瞥了眼董甜妮怀里的孩子,看打扮是个男孩,就是瘦小了些,喘气急促却没多大声响,过年挂在门上的葱也没这么蔫。董聑暗骂董甜妮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梦蝶把董甜妮扶到女娲像前跪下,要跪也要跪个大的。
董甜妮每隔几天就来一趟,孩子不是抱着就是驮着。那孩子怎么算也该是跑跑跳跳的年纪了,可董聑没见过孩子双脚着地。董甜妮起初苦等在小屋前,后来可能觉得光等不够诚意,便带着抹布来,背着孩子擦石像。那石像被火烤过蒙上一层黑烟,她边擦边说:“俺生了三个,老大叫王健行,老二跟老三是妮子。三个小孩儿都懂事儿。俺就再要一个,再要一个儿子就够了。”
董甜妮先是把石像的裙摆擦白了,要擦裙身的时候她不够高。下一次来她一手抱王健行,另一边肩上扛着梯子。她爬上梯子边擦边说:“俺老大早产,心脏不好。俺得给他生一个健康的弟弟,俺男人才愿意花钱给俺老大看病。恁要是能救救俺老大,俺下辈子,不,这辈子就开始给恁当牛当马!”
董甜妮再来的时候不见王健行,她抹着泪跪在小屋前,“俺儿没几天能活了……俺偷偷攒下的钱花得差不多了……俺肚子不争气,俺对不起俺儿……”
董聑往董甜妮手里塞了点儿钱。他卖垃圾没赚多少,这钱都是聂凤的。
王健行出院后别的地方都没去,被董甜妮领来庙里磕头。小屋布帘被风吹开一条缝,透出王健行瘦弱的身子,那脸上不多的血色再磕下去就要没了。聂凤朝董聑招手。
董聑放下鸡毛掸子钻进小屋,听见聂凤轻声说:“我想找一种花。”
不等聂凤多说,董聑转头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那盆花董聑当宝贝抱来抱去那么久,偏偏这回他没带过来。
那花这边不常见,董聑日夜埋头找,要是找不着便没脸回去见聂凤。他不单单要找到花,还要找到王健行家。白天他在庙里打杂,夜里跑去别人家挖坑种花。
夜路不好走,董聑打着手电筒还没走到庙门口就关了。他轻推木门,走路也只踮着脚尖。他刚要夸赞自己没弄出动静,抬眼便看见小屋里的聂凤挺着背坐在床上。他快步走近,把没来得及洗的手背到身后。
他说:“俺告诉王健行,他爸吃了那花就会疼他,吃得越多越疼他。”
聂凤不说话,拍了拍床。董聑悬着一半屁股坐在床沿,看见聂凤抬起手,他想也没想便低下头。以前大黑抓到偷吃梨的老鼠就会低下脑袋让他摸。他学着大黑,却没等到那人摸他脑袋。蓦地,他耳朵痒,刚要缩脖子又刹时愣住──是聂凤在摸他耳朵上那道疤。
聂凤到最后也没见董甜妮跟王建行一面,倒是董甜妮带来满满两篮子的吃食,跟其它贡品一起放到石像前的案桌上。她细细给小屋里的人说:“王长盛死了,眼今是有钱给俺儿看病了,但俺一家四口还得克饭,俺打算做点儿买卖,拉巴大三个孩子。”最后她说,“俺儿灵泛,警察来了啥也没说,恁放心。”
聂凤没去医院开新的证明,办好身份证后买了两张去往南方的火车票。祝玉英死了,听说是审讯期间病死的。聂凤亲自搭配了一束花,放在祝玉英最后呆过的派出所前。天上下起雨来,聂凤撑起伞走远,董聑快步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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