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市刚开发没多久,哪里都没有灯,连房子也少,即便如此,董聑也不愿意在大晚上赤着身子出门。可他脖子上拴了根绳子,他不走聂凤便在前头死命拽。聂凤手断了能活,董聑要是脖子断了,大概是活不成了。
突然不远处一阵声响清晰地传来。聂凤停下脚步,将董聑拉近。董聑又是伸脖子又是瞪大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空地上那团在动的东西是两条在交配的狗。他回头刚要找聂凤,没想脖子被勒得差点咽不下气。聂凤早走远了,绳子被系在一棵树上。冬天的湖水也不如董聑现在一身的汗冷。他只敢低声咒骂聂凤,否则引来别的人看见他现在畜生不如的模样,他也不用活了。他摸索着绳子上的结,那像长在身上的肉瘤,解不开。他拼了命地扯绳圈,力气使猛了连十指也火辣辣地痛。俩狗被他这动静吓跑了,他也早软了。最后他绷直脚尖勾来一块石头,把树磨出一道坑才把绳子磨断。
他按照记忆找到那扇刚刚死活扒不住的门。门没关,他一脚踹开,冲进房间把睡着的聂凤揍了一顿。他倒没敢把聂凤牙齿打掉,听见聂凤憋不住痛哼就收手了。他再也不睡笼子,也不愿意跟聂凤睡,跑到另一个房间把自己摔到床上。他正气在心头,嘴里骂着要把铁笼扔了,可抵不住温软的床,没一会儿打起呼来。
他梦见了以前的聂凤,蹲在桌上手里捧着半个窝窝,桌下全是黄泥水。可这一次他没有故事要告诉聂凤,被关了这么久他是来讨公道的。他气冲冲地跑过去才看清楚窝窝里插着一枚钥匙,他眼看聂凤像吃馒头一样把钥匙吃进肚子里。这样的聂凤像是人死了之后变成的鬼,有同样的眼睛鼻子嘴巴,可那又不是眼睛鼻子嘴巴。怕不是聂凤跟村里的人一样也疯了,董聑隐隐害怕起来,急切地喊了声聂凤,没想聂凤变成一樽石像,任凭董聑怎么敲怎么喊也没变回来。
梦醒了,董聑顾不上怦怦乱跳的心一路跑回笼子里,盖上那有些发臭的衣服才又安稳地睡过去。
聂凤做事没声响,但董聑准能在聂凤出门的时候醒来。天气渐热,笼子早又上了锁,董聑打了个哈欠,竭尽可能地伸了个懒腰,又禁不住朝锁头笑。他耳朵朝门外听了好一会儿,没听见聂凤折返。
铁笼挨着一个瘸脚的柜子,柜子一瘸就不再靠着墙壁,漏出一条缝。董聑伸手进缝里掏出长长一根带钩子的铁丝,那原本是几个被衣服压弯了肩的衣架。这长长的铁丝从笼子里伸出,往不远处的桌子奔去。很快,它为董聑带回来一枚钥匙。
花盆里的花已经长得有前臂高,白白的五片花瓣,花心青黄,茂密的绿叶似乎想簇拥着花向阳,或是扯花后腿让它不见天日。董聑在路边见过,没多漂亮也不特别。他正琢磨这是什么花,只听哗一声──雨水像晒干的玉米粒,被谁一把把撒下,把他吓一大跳,也砸得他呲牙。他赶忙把花盆搬进屋里。他记得聂凤不经常给花浇水,这刮到阳台上的大雨恐怕不把花给浇死也能砸死。
花盆就放在桌子边上,董聑跑去房间躺下,四肢有多直伸多直。楼上收音机播的剧场他听不懂,但好歹把他哄睡着了。
这一次他梦到自己成了一老头儿,特别快乐的一老头儿。他死活记不起来自己怎么就老了,又忽地变成小时候,在那早无人烟的村子里爬树钻洞满地找聂凤。可聂凤老了,即便皱巴巴的样子董聑也能认出来。董聑被聂凤牵在手里,是小时候的模样,从一个快乐的老头儿变成一个快乐的小孩儿。
他实在太快乐了,一不小心睡过头。他猛地睁眼,慌忙翻身趴床上细看──这里有根头发!他捏紧指尖捡起,又把被子拢了拢,拍了拍,这才是聂凤出门前的样子。花盆还在桌上,他把花盆放回阳台。刚刚搬走得急,他一时没记清原本的位置,挪了半天,眼看聂凤就要回来,他不得不放手钻回笼子里。
聂凤跟平时没差多少时间到家。董聑背对着人蜷缩着,听见那刚到家的脚步声直奔阳台后没了动静。半晌,又缓缓走到客厅,离笼子有点儿距离,估计在饭桌边上。董聑赶紧扯了两声呼,砸砸嘴,但没敢“醒”过来。外面雨水还残留在地上,聂凤一路回来踩湿了鞋子,往厨房走去又是一阵不干不脆的水声。
董聑听着自己怦怦响的心跳声转过身来,不一会儿看见聂凤到阳台剪了几株养得正好的花。两人视线对上,董聑有些害怕──那花像书里说的妖精,竟把聂凤的魂吃了。他看着失魂的人把花拿进厨房,端出来的却是一盘快要满出来的米饭,伴着肉跟菜。
往日都是聂凤先吃,他吃剩下的。现在聂凤就蹲在笼子前,把完好的饭菜让给了他,他没敢动手。聂凤抓起饭菜,凑到他嘴边,见他仍发愣,便伸直食指抵在他唇上,一点儿一点儿往里撬。他看着聂凤的脸,尝了一小口饭,吃不出花叶的味道。他又低头看了看盘子,也没有白白绿绿的东西。他感觉那花还没把聂凤的魂吐出来,聂凤仍盯着他,就这么一口一口把他喂饱。眼看聂凤手上的肉汁要滴下来,他张嘴就含住聂凤的手,又舔了舔聂凤的手指。肉汁被舔干净了可他仍不松口,直到勃起。他慌张地拿手遮住那丑东西,不见聂凤去拽他脖子上的绳子。他壮起胆子伺候自己。聂凤也不嫌脏,抓起剩下的饭放嘴里,一口一口吃完。
第二天董聑在厨房发现那几株被整齐剪掉的花,奄奄一息睡在洗碗槽里。
董聑过起了好日子,每一顿饭有聂凤喂,洗澡也有聂凤代劳。他看见阳台的花重新长了芽,又长了花苞。那长长的枝干让他想起藏在角落的钩子。他在夹缝里先是摸到一手灰,再摸到同样长满灰尘的钩子。人被关在笼子里骨头就没了,他擦也不擦就把钩子放回角落。
今天聂凤似乎比平日忙,晚了回家,饭做好了还没来得及喂食,又跑去接了个电话。董聑咽了几回口水总算把人等来了,饭一口没吃,抬起头用鼻子指着饭,然后张开嘴等着。聂凤愣了愣,董聑即便饿极了也只是哼了声,聂凤这才用勺子喂食。
春天早过去了,笼子里的衣服被董聑堆在角落。他闻了闻身上的味道,差点把刚吃下的饭吐出来。他算了算日子,聂凤该给他洗澡了。可到了卫生间聂凤什么也不做,站在门边上看着他。他抓起香胰子放聂凤手里。他不知道这有什么乐趣,可聂凤真真切切地笑了,咬着牙笑的。夏天洗冷水澡实在快活,董聑淋着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聂凤正跟他说话。
“你要是饿了会吃花吗?”聂凤问。
那东西肯定不好吃,董聑摇了摇头。他身上还有泡沫,可聂凤放下莲蓬头不再给他淋水。接着他看见聂凤脱掉裤子,又抓住他的手往胯下放。他咽下口水,知道那里有什么──
不──
没有了,那道缝不见了。
董聑正错愕不已,聂凤沉闷的笑声要把他吓疯了。他掀起聂凤的阴茎仔细摸了摸,那道缝被缝起来了,还留下疤痕。董聑猛地抽回手,草草冲洗干净跑回笼子里早早睡下,等明早醒来聂凤还是那个聂凤。
董聑睡了一天,聂凤出门没回来,花还在阳台,衣服也晾着。他又睡又饿了一天,聂凤还是没回来。他用那落了尘的长钩钓来钥匙,匆匆穿上衣服,内裤忘了,裤子前后穿反。皮肤和衣服在互相排斥,让董聑不自在极了。
他脚比脑子还急,刚跑到门口,门锁咔嚓响。他又赶紧把衣服脱掉钻回笼子里。他正给自己上锁,大门敞开,走进来一个胖得像西瓜的男人。
那男人虚胖,胆子小,被笼子里的人吓得久久喘不上来一口气,肚子瞬时小了一半。男人说的话董聑听不懂,找来邻居翻译半天,董聑弄明白后硬生生扯掉自己几缕头发。
聂凤退租了,走了。
第22章 续二
董聑做了个梦,梦见聂凤给他买了车票,火车从大雨瓢泼的北方开出,开到了没有雨水但空气湿黏的南方。聂凤带他回家,那是一套比表舅家大一些的房子,还给他做饭,又送他一条小狗。他在路边捡到一个特别大的铁笼,把小狗放进去,刚关上铁门──
他醒了,看见胳膊被笼子刮出一道血痕,汗水迫不及待漫延渗透,伤口又痛又痒。他晕头转向地推开铁门。饿了几天他记不清了,只记得该给花浇水。
那个胖乎乎的房东把能骂的都骂了,当下赶他走。他什么也不要,只带走铁笼和那盆花,身上穿着来时的棉衣棉裤,垃圾堆也捡不来这么脏臭的衣服。别的都是聂凤的东西,聂凤都不要了,他抢着要那不成了笑话吗?他已经是个笑话了,没人来笑话他,他可不能自己笑话自己啊。
附近没人经过的空地一大片,他便把笼子放空地上,钻进去抱住花盆。有了花盆笼子就更小了,他连翻身的馀地也没有了。这几天他时常对着花说话,一开始只张嘴没个声响,太久没说话了,故障了。后来能说了,来来去去就那一句话:
“恁再畜生也不能吃了这花儿啊,这花儿还没吐出来他的魂呢……”
他记得给花浇水,可放眼望去都是泥地,他不吃不喝几天也没尿。再不浇水这花得跟着他一起死。他想清楚了,是时候放弃这笼子了。
他抱着花走了好远的路才找到一个公园。公园门口有个喷水池,池水被阳光照得温热,他掬起水吹了几口气才浇给花。往里走先是经过一个游乐区,各种形状的小孩儿在前面跑,同一种母亲在后面追着喂食擦汗。他东躲西躲接着往里走,很快到达一个小池塘。水够深,人不多,正合他心意。他把花放到一旁的草丛里,转头就跳进池塘。
他是个旱鸭子,多想就这么溺毙自己,可池塘的水凉得正舒服,他不自觉地伸展四肢享受凉意。等他回过神,自己竟浮在水面上,死不了了。远处一公园管理员正往这边跑,手上似乎还握着一根长竹竿。噗通,池塘边上一个小伙子跳进池里,眨眼就要游到他身边。他没想明白自己的手脚是怎么动的,人就已经上岸了。他不想被管理员打捞,也不想被那根竹竿打死,只好抱起花撒腿就跑。
人饿了几天,脑子想跑可腿脚实在没力气,还没跑到公园门口他就跪倒在游乐区的草丛里。草丛高,他跪在地上听见那管理员气急败坏地骂着谁人的祖宗,大概是没想到要往地上找人。他一边喘气一边想,就这样饿死也挺好。上一次想饿死自己没死成,这一次他闭上眼睛,看不见幻象他便没有活下去的念头。树叶被风吹得簌簌响,他改成躺在地上,把那声响当作为他送别的安魂曲。
忽地一股温流泼到他脸上,他刹时睁开眼,舔了舔,是奶。他眼前蹲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孩儿,正把奶瓶里的奶倒在他脸上。他又舔了舔,然后看着自己的手抢过奶瓶把奶倒到自己嘴里。他没想要喝,可喉咙咕嘟咕嘟地往下咽。刚喝完,他听见那被吓坏的小孩儿放声大哭。这下他有力气了,抱起花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喝那续命的东西,便罚自己跑。五公里不够就跑十公里,把喝下的奶消耗光了他又可以死了。他一边跑一边思考有没有更便捷的寻死方法,能早一秒死掉他绝对不要等到下一秒。
这城市似乎也在赶时间,没有一个工地在歇息。他慢慢停下脚步,站在一栋仍在灌水泥的楼房前。目前有四层高,他问路过的工人:“从那儿摔下来会死人不?”
工人听了竟嘿嘿一笑,招来另一工人。只见那工人扛着铲子走路一瘸一瘸的。
“他昨天才从上面摔下来。腿断了可人还得吃饭啊。”
董聑又死不了了。
他跑完五公里又走了五公里,实在走不动了他坐到一棵树下。那树没多粗壮,稀疏的树荫连他半个身子都遮不住。他的汗没停过,像狗鳖子吸附在脖子上,让一直拴着的绳子格外扎人。他挠了挠脖子,腾地坐直。
他脖子上的东西不也是一个法子吗?
他赶紧放下花,踩在盆沿上往高处找树枝。树枝看着没他胳膊粗,他还是把绳子缠上去,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结,确保万无一失。他打从心底里高兴,猜想自己脸上应该是挂着笑容的,喘的每一口气都为了下一刻的死亡。他准备好了,垂下手,直直望向远方,那些还没建完的楼房将是他的陪葬品。他默默数完三个数后踢翻脚下的花盆。要不是脖子被勒得太痛,他真想好好夸赞自己有先见之明:他的身体总是跟他的想法背道而驰,尽管他尝试忍着不抬起手去解绳子,但在缺氧的瞬间手便自主抬起来去自救,幸好绳子上的死结多到他记不清,等解开了他也早断气了。他还没高兴多久便听见咔嚓一声──树枝从中间断开,脱离树干掉到地上。那挂在上面的人也重重摔下,咳得太厉害而蜷缩成一团。
董聑还是没死成。
他想不明白,王贵枝死了,董建树死了,董春秧也死了,怎么到了他就这么难?他没想过有一天会为了死不去而哭,越哭越伤心,抱起倒在脚边的花盆继续哭。他抱着花就想起聂凤,想到聂凤他又想起那每天被带回来的花。花枝总是被纸包裹着,纸上印着几个字:余香花店。
他突然不哭了,思来想去给自己多活两天找了个理由:把带出来的这盆花还给聂凤再死。
他不知道花店在哪里,于是逮着人就问路。他越找越越饿,越饿心里越急,他可不能饿死在路上。卖豆腐花的挑着扁担经过,他不买,追着香味闻了一路。做生意的哪待见他这种要衣装没衣装,要钱没钱的人,忍无可忍地给了他一脚。他哎哟一声倒地,竟看见天上冒出一家花店。他赶忙趴起来,那花店是长在地上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花店老板是那个替他给房东翻译的邻居,就叫余香。余香认出他来,把吃剩的半根油条摘掉自己咬过的地方,让他暂时填填肚子。他吃完又替余香做好打烊的功夫,才问人知不知道聂凤的去向。
余香说:“他提过印刷厂在招工,不知道他有没有去。”
董聑记下印刷厂的名字,听见余香问他:“你脖子上的绳子要剪掉吗?”
董聑想了想,问余香借来剪刀,十分考究地从打结的地方剪开,那绳子便没有断成树叉的样子。
董聑抱着那盆花找上印刷厂。这印刷厂规模大,有自己的宿舍楼,董聑就是在宿舍楼边上蹲到聂凤的。一个宿舍间住好几个人,董聑只敢远远地望着聂凤跟工友钻进同一道门。门阖上,他仍止不住地眺望。
等夜里没人进出了,董聑悄悄把花盆放到宿舍间门口。他想了想,又从裤兜里掏出绳子放到花盆旁。他走的时候遇上一条白眉狗,那狗没有主人,就在附近闲逛,逛累了睡在脚踏车棚。董聑追随白眉兄同睡一车棚下,还睡得特别安稳。
他到底是个不讲诚信的人,见到聂凤,他又不想死了。
第23章 续三
印刷厂有流浪汉出没的传闻传得比印刷报纸还快。董聑早上听见工人说车棚有乞丐,可他没伸手问人要钱,晚上就成了流浪汉。他怕被聂凤看见,白天跟白眉兄跑到街上蹓跶去了,晚上才摸黑到宿舍车棚睡觉。
既然他不想死了,那么饿死也是不被允许的。可一条狗不会有工作也赚不了钱,他便跟着白眉兄吃吃草,翻翻垃圾堆。那是两三个并排摆放的竹篓,垃圾永远是冒出来的。白眉兄鼻子灵,闻到食物的味道就埋头钻。董聑顺着方向也能找到一点残羹。他想,狗的鼻子这么灵,吃着馊掉的饭菜那得多难受。白眉兄似乎没这困扰,把别人嚼碎的骨头囫囵再嚼两口便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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