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带来城里的汽水,聂凤曾经眼巴巴看过但没喝过,他招架不住梦蝶的热情一口气喝了两瓶,连连打嗝,逗得梦蝶笑得直不起腰。梦蝶不像客人,把带来的肉拎到锅屋切片下锅炒。
村长仰起头小声问石匠:“她谁啊?”
“出钱修庙的。”
村长暗暗乍舌,这可不是一般有钱。
聂凤很快感觉到那两瓶汽水顺流直下。村长牵他去厕所经过锅屋,闻见香味差点儿不走了。好不容易赶到厕所,聂凤叉开腿站在坑上刚脱下裤子,外面传来梦蝶和村长的声音。
“哎呦要急裤子上了!”
“哎哎里边儿有人!”
“怕什么啊大家都是女的。”
梦蝶在门口就要捞起裙子,村长急忙撇过头斗不过梦蝶,只能让梦蝶挤进厕所。
滴滴答答──
董聑骑着的三轮车熄火了,怎么蹬那车还是打不着火。这两天他把庙附近的地跑遍了没找到聂凤,车停下来他才听见滴滴答答的声响,还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他下车绕了一圈看见油缸漏了一地的油,落泥土里草叶上,他搜刮不回来。
董聑没考虑多久便撇下车走了。他靠双脚跟顺风车挨了两天饿才回到家。聂丰秋一个耳光把他打趴下。他躺了两天才醒过来,刚摸到水喝,院子里跑来慌慌张张的村长。
“聂凤在不?”村长问道。
聂丰秋把人拉进屋里,关上门窗。“他不是跟恁一坨儿(5)去的?”
村长哎呦哎呦半天才说:“他跑啦!”
“啊!咋回事儿?”
“有个女人把他放了他就跑啦!哎呦──”
董聑把手里的杯子摔村长脑袋上,村长来不及骂人先摸到一手脑门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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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摸迷:迷路
(2) 卖磨:指山卖磨,说空话
(3) 吹灯:鬼吹灯,说虚话骗人
(4) 妈妈水儿:奶水
(5) 一坨儿:一同
第17章
聂丰秋以为董聑至少要疯两三个月,没想到董聑跑去找聂凤没找半个月就回来了。人还是没找到。聂丰秋不敢靠近董聑怕又挨揍,还讨好地倒了杯水。
“爸,”董聑喝着水忽然喊了一声,“俺想当警察。”
聂丰秋愣了愣,三两步走来坐到董聑身边,“恁先前抓贼搞到一身伤俺就料定恁以后会当警察!恁当上警察找恁哥也方便。”聂丰秋忽地噤声又挪开屁股,怕踩了董聑的尾巴。
董聑没摔杯子,把水喝完才说:“恁别告诉其他人。”
聂丰秋又把屁股挪回来,“这咋能啊!等过年恁老子请全村人到家里来吃饭,让他们都知道咱家要出一个官儿!”
董聑一脸疲态没劝聂丰秋,回到自己屋里倒头就睡。他似乎睡了很久,睁眼没多久就到了除夕。
聂丰秋把话放出去了,可身上的钱只够买点素的。董春秧死了,他的能耐只够干董春秧一半的活儿;聂凤跑了,他领不到聂凤城里打工的钱。董聑看着那堆长的短的红的绿的蔬菜,跟聂丰秋说:“俺还有点儿钱,俺去买头小猪。刀也旧了,顺道买把新的。”
聂丰秋看着董聑长到跟他一样高的个头,一阵凄凉颓败涌到嗓子眼,“给恁妈置办丧事花了不少……俺这个窝囊废不配当恁爸……”
聂丰秋心里实在难受,独自喝了点儿酒,差不多要睡下时董聑才回来。他想去锅屋看看猪多大,却被拎着几瓶酒的董聑赶了出来。
“爸,喝点儿?”
饭桌上安静得很,只有董聑一杯又一杯给聂丰秋倒酒。
“喝不下了。”聂丰秋说。
“再陪俺喝一杯。”董聑给自己倒了一杯。聂丰秋见状又仰头喝下一口。剩下的酒是董聑掐著聂丰秋的脖子灌下去的,酒灌得越多夜色越深。董聑扭头吐出嘴里的酒,看了看外头分不清哪是房子哪是田的天色,又看了看开始语无伦次的聂丰秋。
董聑换了一身聂丰秋的衣服,隔着布料拆开买回来的新刀,再用布条把聂丰秋的手绑在刀柄上,聂丰秋已经是一滩任人揉捏的烂泥。
先放血。
董聑曾经嫌弃过聂凤身上的肉腥味。他问过聂凤怎么宰猪,聂凤说:“先放血。”然后按照筋骨将猪剖成一块块。董聑扛回来的猪已经烫过毛放过血,躺在灶台上,冰凉柔软。他举起聂丰秋的手朝猪头砍下,一刀砍不断,他又连续砍了好几刀。猪肉分很多个部分,聂凤告诉过董聑有哪些,董聑便依照聂凤说的──咚咚咚──把猪卸成几大块。灶台上大锅烧着的水快要沸腾起来,能听见气泡翻滚的声响。
天将亮,聂丰秋头痛欲裂坐在床上下不来。董聑端来一碗冒烟的肉汤:“解酒。”
汤太烫聂丰秋一时喝不完,嘴巴撅著吹气闲下来便夸董聑:“长大了,知道孝顺爸了。这汤喝得烫到心里头,真香!”
酒醒了聂丰秋便准备饭菜,他让董聑把大伙都喊来。院子里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勤快的跑去帮聂丰秋洗菜,贪吃的流下口水问:“这啥味儿啊恁么香?”
“俺儿子熬的汤!等会儿多喝两碗啊!管够!”
村里人说多不多,说少那也绝对能够挤满聂丰秋的院子。有些人吃饱了就走,换下一批来。他们都说:“这汤香得舌头都要吃进肚子里了!”
“欸聂先生,咋不见猪耳朵啊?”
聂丰秋让舀汤的人再捞捞看,肯定有。
“没有啊……”那人喊了一声:“有谁吃到猪耳朵不?”
“没呢!有猪舌头不?俺想吃!”
“猪舌头,下嘴巴子都没有,是不是没放猪头啊?猪蹄儿也没有。”
聂丰秋接过大勺也捞了捞,“怕是前几桌的人吃了走了。”
这顿饭不花钱,大伙有什么吃什么,嘻嘻哈哈地恭喜聂丰秋有本事,养出个未来人民英雄。聂丰秋举著酒杯一桌桌敬过去。村长喝得有点多,眼睛跟脸都红了,嗓子收不住:“恁真有本事,生了一个神仙又生一个官儿。以后咱村就都靠恁了!”
就在大伙吵著菜不够了,聂丰秋正要钻进锅屋继续烧菜时,院子里跑来一个神色慌张的人。
“谁看见俺儿子了?”董丁旺脸色惨白地问:“俺儿子,董建国,谁看见俺儿子了?”
第18章
村长酒醒了,警察来了。
聂丰秋院子里的人走了一部分,还剩下十几个不知道是等看戏还是关心董建国的下落。警察让董丁旺和寡妇坐下,问:“孩子多大了?”
董丁旺说:“快两岁。”
“两岁一个月。”寡妇用衣袖擦了擦眼泪。
“啥时候发现孩子不见的?”
“一早清起来就不见他,以为他自个儿跑出去玩儿了,找了上半天没找著。村里也没人见过他。”
院子里的人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警察扫视的眼睛,也没有人吭声。警察问:“村里有陌生人走动不?”
“应该没有。”
“有啥奇怪的事儿不?”
大家正琢磨著,突然一道声音说:“俺爸半夜杀猪算吗?”
所有人看向董聑。
聂丰秋一愣,给了董聑一个耳光:“恁个憨种瞎扯啥?老子啥时候杀猪了?”
董聑捂著脸,有些怯懦地看了眼不远处的警察。警察把他招到身边:“继续。”董聑说:“那天他回家吨吨地喝酒,越喝越生气,俺问他咋了,他说董丁旺把聂凤借给村长帮忙干活儿,村长把聂凤弄丢了。”
“恁瞎扯!是恁喊俺喝的酒,俺啥都没说就喝上头了!”聂丰秋在一边喊冤,冤得正在啃骨头的大黑跑过来看一眼。
警察问聂丰秋:“你喝酒了?”
聂丰秋不敢再张嘴。董大爷儿子也来了,一句“糊涂啊”让村长抬不起头。周围的人都说自己看走眼了,怎么会选这么一个人当村长,不知道这些年背地里还干了什么坏事。村长眼里兜著泪,说:“俺以为让别人也沾沾聂凤的光,他们惦记着聂凤的好咱村就不吃亏……”
“这都是恁跟董丁旺的花头(1)!”聂丰秋以为站得远了就能跟村长划清界线。
董聑退到警察身后说:“俺爸说村长孤家寡人是个赤脚的,他拿村长没辙儿,但董丁旺有媳妇儿有儿子,要董丁旺也尝尝他的滋味儿。”
警察又问董聑,“他咋杀的猪?”
董聑看了眼险些要心梗的聂丰秋,不敢张嘴。警察拍了拍董聑的背:“别怕,有咱们在,你实话实说。”
“……他昨儿个说要去买猪,俺快睡下他才回来。俺看不清,那猪感觉不是特别大一头,他放到锅屋里。俺问他够全村人吃不,他不让俺靠近锅屋,还拉着俺喝酒。喝到半夜俺去睡了,他到锅屋砍东西,砰砰响,俺被吵醒了,听见他砍完东西就烧柴烧水。后来俺睡过去了,醒来闻到香味儿,他说他烧了汤。”
聂丰秋一屁股坐地上,手里的酒撒了,重复著“瞎扯”便没别的话。没散去的那些人大多喝过肉汤,反应过来哇地把吃下去的饭菜全吐了,有一两个年纪大的当场晕了过去。警察顶着酸馊味喊来聂丰秋的邻居,大家都说半夜听到声响,跟董聑描述的差不多。警察展开搜证,董聑把藏在米缸里的衣服裤子交给警察,衣服有些烧焦的地方,还有零星血渍。
“俺看见俺爸把好端端的衣服烧了,趁他没注意救了出来。”
聂丰秋终于想明白,指著董聑喊:“是他杀的!俺啥也不知道,喝了酒俺就醉倒了!”
一直没出声的小队长定定看着董聑,一个十来岁的人虽然有些胆怯,但思路清晰而且过于淡定,像跟聂丰秋交换了年纪。这时院子里来了个人,大声叫喊聂丰秋的名字。警察一走出去插腰站住,来人便收起嗓门退缩起来。
“你谁啊?”警察问。
来人是王长盛,没见过这场面吓得腿有些软。他很快站住脚,向警察哈腰敬礼:“警察同志恁来得正好,俺要举报聂丰秋杀人!”
所有人一愣,唯独聂丰秋吸进一口气后躺在地上像个死人,一动不动。
王长盛给警察递了根烟,说:“这人以前是咱们村的,跟村里一老师好上了。那老师是城里来的,过不惯农村生活,结婚没几年就吵着要离婚。聂丰秋脸上过不去就把人杀了,逃到这村来又娶了个女人。那老师为了跟他结婚跟家里人闹翻了,死了恁么多年也没人找。俺心里一直过不去,想了好多年还是觉得要劝他自首。正好恁都在,他也逃不了了。”
“俺没杀人!”聂丰秋打了个挺坐起来,“俺跟她吵两嘴,她推俺一把自己没站稳摔石头上磕死的!”
董聑突然抹了抹眼睛,说:“俺娘早前也死了。也是俺爸杀的吗?”
聂丰秋两眼一闭倒地上起不来了。
警察把人扛走的时候董聑问了一句:“俺爸会杀了俺吗?俺啥都往外说了……”
警察拍拍他肩膀,说:“不会。你是个小英雄。”
人散了,董丁旺跟寡妇坐在院子里哭。他们原本想捡点汤里的骨头回去安葬,没想到警察说这是证据得全带回派出所,他们把剩下的残渣翻了个遍,一点骨碎都不剩。董聑在屋里往布袋塞了衣服跟钱,从窗户翻出去的时候听见院子里砰砰响。他没回头,不知道村长正跪地上失了神地朝天磕头。
他一路小跑,偶而经过荒废的房子。那些人去了城里打工就不回来了,房子搬不动只能搬父母。他在其中一间长满杂草的房子前停下,小声朝窗里喊:“董建国。”
大黄冒出个脑袋,董聑给它喂了块肉。忽然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搭上窗框边缘,董聑探进身子把不够高的董建国抱了出来。
董建国问:“聂凤呢?”
董聑抱着个小孩也跑得飞快:“这就带恁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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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花头:手段,计策
第19章
董聑把董建国带到一个寺院,跪在门口。
小和尚去叫大和尚,大和尚去叫寺主。寺主一来,董聑把头磕地上,说:“俺爸妈没了,能留俺弟在寺里讨口饭吃不?”
寺主想扶起董聑,可董聑死了心要跪趴在地上,一张嘴说话就吃进地上扬起的尘土:“俺弟还小,好养活。恁叫他当和尚都行,小时候吃多少窝窝,长大就让他出多少力。”
寺主牵过董建国,问董聑:“他出家要断凡情,包括亲情。”
董聑抬起头来死活挤不出眼泪:“俺养不活自己,能活命就好。”
寺主替董建国剃去头发,董建国不哭,吃着窝窝问董聑:“聂凤呢?”
“等恁吃够一万个窝窝就能见到他。”
董聑用脚把头发扫作一堆,跟寺主说:“俺爸妈没了俺弟跟着得了一场大病,病见好了但脑袋坏了,以为爸妈还在。他要是闹人恁就罚他,他会乖的。”
董建国瞧见地上有一列蚂蚁在搬他吃掉下来的窝窝碎,他蹲下来数数,数来数去都是一,没发现董聑走了。
董聑花光最后一分钱去到女娲庙。他跪在蒲团上看见女娲像是完整的,发髻有一个洞,洞里穿过一根绳,绳拴在横梁上。白天他跪在庙里直望女娲像,不吃不喝。来庙里的人初时见到他都觉得怪,避得远远的,小声说:“肯定是女娲娘娘满意了,不掉脑袋了。”
等太阳下去,人都走了,董聑翻墙进庙,点亮煤灯,用捡来的铁棍敲打雕像。今天敲眼睛,明天敲鼻子,后天敲嘴巴。来庙里拜拜的人越来越多,听说这女娲像是活的都来看一眼,一天一个样,要说有什么不同他们又说不出来。他们倒是发现沉默寡言的董聑越来越瘦,山上抢人馒头的猴子都要比他壮。
直到有一天庙祝发现董聑倒在地上只出气没进气,喂了他两口面汤,他呛著活了过来,越过庙祝看见聂凤从门口走进来。他猛地从地上爬起,可那两口面汤只够他喘两口气,这会儿头晕目眩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天在转地在旋,他奋力瞪大眼睛去看那人,等那张脸不再晃动他才看清不是聂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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