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瑞万分悲痛,可一点也不觉得茫然恐惧了,这样小的生命无条件依赖着他,他要坚强才是。
祝瑞在戒坛上跪下,忏悔从前的所有过错。在寺中十位大德长老的共同见证下,妙昙大师手持戒尺站在祝瑞面前,问他:“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祝瑞答:“能持。”
“尽形寿不偷盗,汝今能持否?”
祝瑞答:“能持。”
“尽形寿不□□,汝今能持否?”
祝瑞答:“能持。”
……
受过十戒之后,祝瑞就正式成为华严寺的一名沙弥了。即便官府追查到这里,也没有权利把祝瑞带走问罪。因为从前的祝瑞已经不在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僧人妙归。
展所钦小声对颜如玉道:“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得回家拿点钱送来。这叫做戒金,每个皈依的僧侣都要交的,算是出一些住宿和伙食费。妙昙大师刚刚没提,但我们也要给,他的寺里养着这么多病人,没有多富裕的。”
“戒金要给多少?”颜如玉问。
展所钦道:“可多可少。富人多拿些,穷人好歹也要带些粮食布匹,表达诚心。”
“那我们多拿些吧。”颜如玉摸摸自己的小腹,“就算是我们的香火钱了,积福的……不行,我得先出去了,这里烧香的气味太大。”
祝瑞朝展所钦走过来,在几步远的位置停下了。陶陶看见他,开心地朝他伸手。
可是祝瑞没办法再抱他了。他忍着眼泪,对展所钦道:“大恩不言谢,若是哪一日有机会报答,我一定……”
展所钦笑笑,对陶陶道:“跟你耶耶说,他最大的报答就是照顾好自己,三年后回来把你这个小家伙接走。”
陶陶眨巴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展所钦。
祝瑞笑着擦擦眼泪,与展所钦挥手道别。
陶陶眼看着祝瑞就这么走了,好像没有带上自己的意思,他着急地啊啊两声,祝瑞明明听见了,脚步一顿,却还是没有回头。
展所钦抱着哇哇大哭的陶陶从华严寺出来,颜如玉已经上了门口的马车。他说寺里烧香的气味太大要出来透气,可还不是哭得眼睛通红。
展所钦无奈地抱着小的、搂着大的,两个一起哄。
“好了好了,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我们天天来看他,明天就来!”
可惜他的话不管用,颜如玉还是“呜呜呜”,祝陶陶还是“哇哇哇”。两边耳朵都不得清净,展所钦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完蛋,再过九个月还要添一个。
展所钦几乎已经预见到了他未来几年的日子。
颜如玉抽噎着道:“我以后,都,吃不到,祝瑞做的,好吃的了!他说以后都给我做瘦肉吃的!!”
展所钦自告奋勇:“我给你做。”
颜如玉:“……不要。”
展所钦:“……”
他们因此来得很晚,但花坊已经被桑桓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插瓶、花束都是桑桓今天新做的,完成得很完美,连展所钦都挑不出毛病来。
伙计们说,桑桓为人也和善,有个伙计被花枝扎伤了手,桑桓就让他去收银,不做重活了。
展所钦对桑桓越发信任,把店里的事情基本都交给了他处理,自己则全身心扑在培育玫瑰上面。颜如玉多了个孩子要照料,也不太顾得上花坊的事。
因此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桑桓是如何的左右逢源。
原本因为一些瑕疵不太满意的客人,与桑桓聊上一会儿,不仅能笑着走出花坊,还能再带走点别的;
仗着自己是熟客想要折扣的客人,也与桑桓相谈甚欢,再也不好意思提折扣的事了;
来观摩的同行被桑桓认出后客客气气地拉到一边,同行心满意足地带着些养花的经验走了……
直到这一天。
免费送给华严寺的花照例又该送去了,颜如玉正好要带着陶陶去见祝瑞,便随车同去。因为一些布置摆放上的问题,桑桓自然也要跟着。
他带了个伙计,两人把要换下来的花拿走,新的搬进来摆上。祝瑞人还没来,颜如玉便抱着陶陶在一旁看。偶尔听见有人在说“这花真漂亮”时,他便自豪地向他们介绍自己家的花坊。
桑桓介绍得则更专业些:“紫竹林中艾衲寒,净瓶晓折供金仙。三生石上精魂在,清夜静参花月禅。由此可见,花月禅亦可悟道法。既然诚心礼佛,何不去东市的展家花坊买上相同的花放在家里呢?”
香客们深以为然。
颜如玉看他一眼,没吭声。
祝瑞得了消息前来,身旁跟着他新交的朋友,也是个新来的沙弥。他远远看见桑桓,便拉了拉祝瑞的袖子,指着那边道:“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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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明本《梅花百咏·和僧舍梅》:“紫竹林中艾衲寒,净瓶晓折供金仙。三生石上精魂在,清夜静参花月禅。”
第五十七章 冬天与初相遇
“是谁?”祝瑞问他。
沙弥道:“他是倒卖度牒的。你的度牒不也是买来的吗?说不定也是托人从他那儿买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祝瑞道:“那他应该很有钱吧?”
沙弥道:“当然了,光是我的度牒就花了五千钱。你的呢?”
祝瑞笑了笑,含糊道:“和你差不多。不过,他怎么穿这样呢,一点也不像个有钱人。”
“那谁知道。或许是有钱人穿腻了绫罗绸缎,偶尔穿穿粗布麻衣图新鲜吧。”
祝瑞看着桑桓,怎么觉得桑桓好像是在给颜如玉打工呢?
那些花是展家花坊送来的,这个祝瑞知道,那桑桓在这儿又搬花又指挥的,总不会是好心帮忙吧?
祝瑞心头存了个疑影。
他与颜如玉到僻静处说话,陶陶一看到祝瑞就瘪着嘴要哭,闹着要祝瑞抱。
“抱抱他吧。”颜如玉心疼坏了。
刚把陶陶带回他们家的那几天,陶陶每天晚上都是哭到没有力气了才睡着。虽然颜如玉和展所钦很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但到底还是代替不了祝瑞。
陶陶又听不懂大人这些无能为力的事情,在他的视角,就是耶耶突然不要他了,把他丢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祝瑞四下看看。以他如今的身份,妙归和尚是不该抱“祝瑞”的孩子的。可是……
颜如玉道:“抱吧,没关系的。妙昙大师会理解你。”
祝瑞看着陶陶的样子,如何能不心如刀绞。他实在忍不住了,一把将陶陶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脸亲昵地蹭着陶陶的小脸。
“这才多少天的工夫,你瘦了那么多。”颜如玉很担忧,“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呀,陶陶还等着你接他回家。你可休想让我们养他一辈子。”
祝瑞苦涩地笑了笑,道:“我知道,我也想好好地回去。只是突然开始吃素,有点不习惯。”
“那倒是。”颜如玉点点头,“这个你就只能自己克服一下了。”
“我明白。”
祝瑞一下下轻拍孩子的后背,想了想问颜如玉:“和你一同来的那个人,是谁?”
颜如玉道:“你说桑桓?他是我们新招的二掌柜。”
“哦……”祝瑞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
祝瑞道:“也许是我想错了,或者他认错了。方才我认识的一个沙弥告诉我,那个人是倒卖度牒的,非常有钱。如果是真的,那他怎么会来给你们当伙计呢?”
颜如玉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多谢。我回去和阿郎说说。”
*
展所钦现在在他的玫瑰花花圃里一待能待一天。
前几天他将乜老丈那边买来的月季、蔷薇和玫瑰种进自家地里,种得非常成功,所有花都存活了下来。
现在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挑选一些健康强壮的母本花朵,再给它们搭配具有各种不同特性的父本花朵,将父本花朵的花粉取下,为母本人工授粉。
过程其实不难,但比较繁琐,需要细心耐心以及充裕的时间。
他在宵禁解除后的第一时间赶到花圃,找出适合用做父本的花苞。
不能用花瓣完全闭合的,那种硬生生掰开的话,会伤到里面的花粉;也不能用完全开放的,那种花粉已经干燥了,采集不到可以授粉的花粉。
因此要挑选半开的花苞,展所钦将它们的花瓣摘掉,露出中间花蕊的部分,拿一个小碗在底下接着,把雄蕊上的花粉收集到小碗里面。
展所钦以前只在书上看过这方面的理论知识,没有自己动手实操过。他担心失败,所以采取广撒网多捞鱼的方案,采集了许多具有不同特性的父本花粉,比如抗病能力强、花朵很大、花瓣饱满、颜色鲜艳、刺少等等,将花粉分门别类标注好。
接下来只需要静置一天,等到花粉自然从花蕊上脱落,就可以拿来给雌蕊授粉了。
除此之外,他还细心地拿了个小本本,给每一株花都编了号,详细记录它们的特性,以便于将来慢慢尝试每一种不同的搭配,能产生什么样的子代。
这样的工作很耗时间,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了,展所钦忙得都不知道饿。
颜如玉带着午饭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展所钦忙碌的身影,他正在给一株月季编号。颜如玉钻进大棚走过去,打眼一瞧,展所钦的手上多了好几个小孔和划痕,显然是被花给扎的。
展所钦自己倒是毫不在意,从他手上干涸了的浅浅血痕来看,他被扎伤以后就随便把血一抹,就算处理过伤口了。
“你怎么又来送饭了?”展所钦坐在小板凳上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没有察觉到危险,“昨天都说让你别来了,多辛苦。我带了干粮的。”
“你……”颜如玉心疼得很,想说他,又不忍心,“如果扎在我手上,你也这样处理吗?”
“嗯?”展所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了笑,“没事,不疼。”
颜如玉问他:“你就不能戴个手套吗?你前几天都戴的!月季玫瑰和蔷薇全都有刺,你又不是不知道。”
展所钦道:“戴着不方便,我还要写字,一会儿戴一会儿摘的,麻烦。”
颜如玉急了:“那你就这么让自己被扎啊!”
展所钦赶紧服软:“好好好,我戴,马上戴。”
颜如玉气鼓鼓地把饭盒塞他怀里:“给我吃完!我做的!”
展所钦:!
倒也不是担心不好吃吧,只是有点担心能不能吃。
但他不敢伤害颜如玉的自尊,于是保持着矜持的微笑接过,放在腿上打开。
嚯,还别说,一荤一素,还挺像那么回事。
“崽。”展所钦小心翼翼地措辞,“这个盘子吧……上面有人家酒楼的名字。”
颜如玉:“……”
展所钦一个磕巴都没打,若无其事地接着说:“……我说你什么好,你就是太节省了,盘子实在没必要买二手的。乖,咱们以后买新盘子。”
颜如玉绷半天没绷住,笑了出来:“烦人。赶紧吃饭!边吃边听我跟你说一个事情。”
展所钦去外头水边洗了洗手回来,他一边吃,颜如玉一边坐在他身旁道:“今天早上,桑桓带着人去给华严寺送的花,我正好要看望祝瑞,就一起去了。结果祝瑞告诉我,有人认出了桑桓,说他本是倒卖度牒的,应该非常有钱才对……不过也可能是认错人了。”
展所钦眉心微蹙:“是吗……”
颜如玉又道:“但是我今天也有点不太喜欢他,感觉他挺显摆的。”
“好,我知道了。”展所钦捏捏他的手,“待会儿我去店里看看。”
颜如玉点点头,道:“还有件事,天气渐渐凉了,我们该准备些厚衣服和被子了。你要是没时间,我就去裁缝铺让人做。”
“好啊。咱们的钱就在衣柜底下的箱子里,你知道的。”
“这是咱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冬天。”颜如玉侧头靠在展所钦肩膀上,“以前冬天的时候,我家里特别冷,我又没有暖和的衣服鞋子,所以每年手脚都会生冻疮。我好害怕冬天的。”
展所钦道:“今年会是一个暖和的冬天。我们买炭来放屋里烧,弄上几个汤婆子暖着被窝,再找大夫开药泡泡你的手脚,一定不会再长冻疮了。”
颜如玉幸福地笑笑,接着道:“刚被放出来的那年冬天,我没有厚衣服,去找耶娘要,他们说没钱给我做,让我再等等,冬天很快就过了。当时我们家还有条狗,是给弟弟养着玩儿的,它的窝里有两件耶娘不要的冬衣。”
展所钦皱起了眉,这故事的发展一听就不对劲。
“我想要那里面的衣服,我弟弟看到我在拿,他不肯给,就来和我抢。当时我脑子笨,只知道不能被他抢去,一不小心就把他弄摔倒了。耶娘闻声过来,二话不说就训斥我,让我给弟弟道歉。弟弟说要衣服可以,但我得跪着求他的狗,狗同意了才能给我。”
展所钦咬着后槽牙,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真是头一次有想把一个孩子掐死的冲动。
“耶娘可能还是觉得我毕竟是他们生的,让我给狗下跪会侮辱到他们,所以没让我跪,还把那两件衣服给我了。我弟弟很生气,大吵大闹,他们为了补偿他,就带着他出去逛街买吃的。我很难过,就独自一人跑出家门,那是我被关了这么多年以后第一次走出家门。”
颜如玉说着抬头看着展所钦,眼睛笑成了月牙:“……然后就遇到你啦。”
那是颜如玉以为的初遇,但并不是展所钦和他的初遇。展所钦不太高兴得起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勉强露出个笑容:“是啊,遇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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