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帅一脸严肃道:“你先去浴室清理一下。”
叶行言有点尴尬,乖乖进了浴室,花几分钟简单冲洗了一番,看看地上沾满淤泥的衣物,最后选择借用陆上校的浴巾蔽体。
以他们十年前在雁矶山的那份交情,借块浴巾应该不算什么,话说那时候他好像还救过对方一命哩。
腰间系着浴巾的叶行言晃出浴室时,陆赫城正站在南向的窗边掀开一角窗帘往外看,听到动静回过头,立马又转开,说了句“先把衣服穿上”就走了。
此刻床尾凳上正搭着几件衣物,熨烫平整,一看就是洗好还没穿过的。
叶少校低头看看自己的腹肌,觉得并没有弱到有碍观瞻的地步,但人在屋檐下,只能客随主便。
穿好陆少帅提供的征原军制服衬衫和长裤,他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正在起居室踱步的陆赫城见他出来,先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视线落到他脚上。
叶行言此刻光着脚,战术靴沾满池塘烂泥,他就没有穿出来,当然就算鞋底没有泥,这会儿湿漉漉的也不好穿。
陆赫城似乎很介意别人不穿鞋,他皱着眉头,死死盯着叶行言的脚背看。
这是什么状况?
叶行言挑了挑眉,“陆少帅?”
陆赫城蓦地抬头,一脸严肃道:“你穿多大码?”说着他又清了清嗓子解释,“我去给你找双合脚的鞋子。”
叶行言以为自己听岔了。
今日此时,明明有太多事情值得被关注:
比如“一个金翎军翊卫营军官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征原军代表驻地”、“外面戒备森严,他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庭院水池里”、“为什么是水池而不是其它地方”之类的问题。
你居然管我穿不穿鞋?
“不必了,”叶行言摇头,“等下我还要原路返回。”
天马行空的陆少帅这才落回地面,问了一个现实问题,“你今晚……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叶行言道,他跳过有关自己鞋码的无聊问题,直奔主题。
经过前两个轮回的观察,陆赫城已经被他排除于嫌疑名单之外,这人不可能与梁祺有勾连,透露一部分信息无妨。
叶行言说他怀疑皇室存在破坏曦曜会谈的意图,二皇子梁祺尤其可疑。
今夜他正在秘密调查此事,他从议事厅地下密道出发,慢慢摸索到了此地附近,因为走错了路,才会误入征原军住地的池塘。
陆赫城认真听着,但头脑其实是分裂的,有一多半被“他在我的卧室里”“他穿着我的衣服”“他没有鞋子”“他光着脚”之类乱七八糟的念头所充斥,对于“皇室意图破坏曦曜会谈”“二皇子梁祺形迹可疑”“议事厅大楼与行宫酒店地下有秘道相连”之类的信息反应冷漠。
“陆上校,我有一个忠告……”
叶行言建议陆赫城赶紧带人离开曦曜城,不要参与这场充满陷阱与阴谋的会谈。
“你刚刚说原路返回,”陆赫城问:“是还要回到水里去吗?”
怎么又跳回这个问题?
叶行言蹙眉:“我说梁祺想炸议事厅,你信了?”
“我信。”陆赫城想都没想就回答。
叶行言心情一松,“谢谢,”他咧开嘴角,笑眯眯道了声:“陆舜兄。”
半阖的窗台吹进属于秋夜的凉风,苍青色的精梳麻窗帘与白色的亚麻纱翩飞翻卷,布料相互撞击,发出细小的摩擦声。
恍惚中,陆赫城又回到了十年前,回到夏日雁叽山的密林中,阳光在少年发顶跳跃的瞬间。
盛夏时节的雁矶山,山涧非常容易涨水。
大雨过后,充沛的水流顺着峡谷倾泻而下,发出轰隆的巨响。
他在一马平川的瀚海高原长大,见过的大河都是壮阔而平和的,完全无法应付这种湍急的溪流。
踩空之后,他落入水中,被激浪裹挟翻腾。
天旋地转间,他完全无法思考,对溺水的恐惧让他头脑一片空白,他甚至不记得自己采取了什么自救措施。
救他的是另外一个人。
那人拽着他的后衣领,将他拖到了下游浅滩处。
他趴在岩石上喘息,看到那人将脑袋凑过来,大声问他,“陆舜兄,你怎么样?”
那人其实还只是个少年,尚未变声的嗓音听起来圆润清越,有股孩子气,偏偏又喜欢故作老成,同他兄弟来兄弟去。
他抹了一把脸,摇头说:“我没事。”
“那就快点离开这里。”少年拍拍他的肩,起身看向远方。
“好。”他努力翻身爬起,然后发现走在前方的少年缺了只鞋子,只能一跳一跳地在遍布乱石的河滩上行走。
那只鞋子必然是在营救他的过程中遗失的。
“叶行言——”他大步追上去,“你穿我的鞋吧,”说着开始解自己的鞋带。
少年停步看他,“你们征原军会练习赤脚作战吗?”
他有些不明所以,对方又道:“如果你没有这项特殊技能,把鞋子给我之后,你的战斗力大打折扣,我们就更没机会赢过那些金翎军了。”
“但是你的脚——”他看着少年踩在岩石上的右脚,那脚掌与其主人一般,也是秀气修长的类型,在黑褐色岩石映衬下,显得异常白皙和漂亮。
莫名脸颊一热,他继续结结巴巴劝说:“你、你们白岩军,也没有赤脚练习吧。”
“没错。”少年承认,然后一手搭上他的肩,笑道:“不过我背不动你,你却可以背得动我,所以鞋子只能让你穿。”
后来他背着少年在林间行军了几公里,直到遇见个落单的金翎军士兵,他们缴了那人的械,夺了那人的号码牌,还抢走了那人一只鞋。
少年将右脚塞进陌生人的鞋,鼻子皱起来,嫌弃道:“好臭。”
“那你穿我的吧。”他又想解鞋带。
少年摇头:“你的鞋是湿的。”
怀着某种微妙而古怪的情绪,后来的一路上,他总是忍不住去注意少年穿着陌生人鞋子的右脚。
鞋子似乎大了几码,少年走起路来颇受影响,但那人一句抱怨都没有,更没提过“我是为了救你才少只鞋”之类的话。
后来他发现少年的步伐越来越不对劲,几经追问,对方才承认那鞋子磨脚。
脱下那只鞋,可以看到脚踝外侧已经磨得破了皮。
“没事,皮外伤,”那人满不在乎地说。
确实只是很小的伤。
但他坚持要处理,为此撕下自己的汗衫下摆,用那些柔软的布条细细包裹那个伤口,态度无比坚持和认真。
少年先是嫌他小题大做,包好后起身走了几步又夸他厉害,说这样果然不疼了。
那人笑起来的时候,眉眼会弯出可爱的弧度,连带他也跟着心情愉快,像是尝到了甜丝丝的蜜糖。
接下来他们的行军速度加快了很多,接近临时营地的时候,少年对他说:“陆舜兄,下面咱们就各凭本事吧,谁先到谁多拿分。”说着做了个后会有期的手势。
他说“好”,在对方准备迈步奔跑的当口,突然大喊,“叶行言,我其实——”
他想说自己其实还有个大名叫陆赫城,他们两家当年在帝畿有过来往。
呃,两人差点定娃娃亲的事情自然是不能说的。
但凭着两家的渊源,他们并不算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们应该有比普通朋友更为亲近的关系。
呼——
轰鸣的引擎声在天空中呼啸而过,直升机旋翼带起的风刮得周遭的树木沙沙作响。
少年的注意力被突如其来的飞行器所吸引,并没有留意到他的第二次自我介绍。
认出那是一架属于白岩军的直升机,少年拔腿就跑,追逐着直升机的方向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很是懊恼,后悔自己没早点开口,然后又安慰自己没关系,他可以找机会再说一次。
对了,他还要帮那人找双合脚的鞋子。
然而那却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等他回到营地,他发现他再也找不到那名少年了,后者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一直过了两天,他才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白岩军督帅叶训庭飞机失事、生死未卜。
然后。
十年时光,匆匆而过。
几个钟头前,当他在花园餐厅露台上遇见一名年轻的金翎军军官时,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褪去了那些灵动、稚嫩与圆润,代之以坚韧、淡漠与疏离,这人成了一个陌生的叶行言,一个完全不同于陆赫城过往记忆、遐想,以及虚幻梦境中的叶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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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赫城五岁。
有天他姐姐问他:“阿舜,你想要媳妇吗?”
他说:“想要。”
“要来做什么?”
“要来跟我一起去打仗。”
“哎呀呀,你这样不行——”姐姐乐得前俯后仰,“媳妇可不是要来打仗的。”
他很失望,“那就不要了。”
姐姐拍着手笑:“哈哈,这话你说的,将来可别后悔。”
“我肯定不后悔。”他坚定地说。
第20章 是个姑娘就好了
自2469年后的十年里,陆赫城并非毫无叶行言的音讯。
他知道那人举家搬到了帝畿,他知道那人入读了云汉总参军事学院,他知道那人加入了金翎军翊卫营,成为原本他们都很不屑的“金翎少爷兵”。
他曾听人说“周延仲把叶训庭的儿子养废了”,但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那个勇敢无畏、明亮飞扬的少年会变成空有外表、一无是处的草包,同时他也非常理解那人所面临的处境。
形势不容许那人锋芒毕露,泯然众人才是唯一正确的做法。
他只觉得心疼,只觉得不甘,甚至胡思乱想“如果他是个姑娘就好了”,如果他们有婚约,他就可以把他带到瀚海高原去,让他继续无忧无虑地成长。
他们可以一起攀登巍峨的山峰,一起在无垠的荒原上策马,一起上战场,一起去战斗,像在雁矶山时一样,携手共进、守望相助。
终于,“陆舜兄”这三个字进入大脑。
陆赫城开始紧张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你的,我本来想找机会跟你解释的,但那天你——”
“哦,是的,我提前退赛了。”叶行言体贴地接了下去,“没关系,化名的事情,你不必在意。”
在叶行言的预计里,陆赫城得知梁祺的阴谋后可能会有三种反应:不相信这件事,或者相信这件事的同时选择逃离曦曜城,再或者相信这件事的同时选择留下来。
陆赫城选择了第三种。
当叶行言说“我不能走”,他表示“那我也不走”。
这可以理解,叶行言觉得换了自己,也不可能因为“一句曦曜城有危险”就临阵脱逃。
“好吧。”叶行言道:“我会努力阻止那件事的发生。”
然后在心里补充:如果不行,我也尽力了。
陆赫城问:“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发生在曦曜城的事情,你们征原军不方便介入。”叶行言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不过我看你们用的强光手电不错,能不能给我一个?”
陆上校出门找人拿手电筒,回来发现屋里那人正在脱衣服,吓得他赶紧侧身避开。
“你的衣服还给你吧,反正我下水之后还是要弄湿的。”那人的声音忽远忽近,显然是走到浴室去又走出来了,“抱歉,被我穿过的衣服有点皱,麻烦你叫人重新清洗熨烫。”
“我自己熨的。”对着门板,陆上校小声嘀咕。
“谢了。”叶行言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接着手里的手电筒被抽走,陆赫城回头,看到对方已经穿回了那身作战服,正在将那个手电筒塞进一个塑胶袋。
湿漉漉的衣物贴在年轻挺拔的身体上,勾勒出恰到好处的线条……他干咳一声,赶紧移开视线。
几分钟后,陆赫城把人送到了池塘边,看着那人下水,手电光在幽深的池水中晃动,随后消失不见。
副官姜川出言提醒:“少帅,已经快1点了。”
神游半天的陆赫城回到现实,看了眼手表,“你安排好值班,让其他人都休息吧。”
姜川原本想问那位神神秘秘的叶少校到底来干啥了,见自家少帅半点没有要共享信息的意思,只能把自己的疑惑压了下去,应声道:“属下明白,请少帅也早点休息。”
陆赫城一脸高深地颔首,接着走上长廊回到房间。
房门上锁,他先关了起居室的灯,一边解衬衫的扣子,一边走进卧室。
落地灯开着,温暖柔和的灯光照亮床铺一角。
床尾凳上搭着一条长裤,再上面,一件衬衫呈大字形铺在被褥上,袖子处略带褶皱。
他站在床边,盯着那些衣物看了好久,然后忽然惊醒,伸手把它们抓了起来,打开衣柜,拿出衣架挂好。
2479年9月28日,凌晨。
夜风飒飒、星河璀璨。
“你不需要道歉。”星空下,那人笑得宽容又温和,“我一点都没有怪你。”
但他还是很努力想为自己辩白,“我那天就想向你坦白的,结果你走了,我找了你好久好久。”
“哦?”那人眉尾微扬,“所以这十年你一直在找我?”
“是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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