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办公室,经过走廊下楼梯,穿过层层门禁,严凡生见到了被他关在地下实验室里的柯坚白。
两人昨天就达成了合作意向,但严凡生还没有给后者人身自由,当然除了自由之外,他的态度是相当客气的。
“柯博士,咱们的计划要提前了,周令钦要我今天放火烧了研究所,然后连夜赶到曦曜去。”
柯坚白听了这话就笑,“他这是打算杀人灭口了吗?”
“就算不是这一两天,也差不到哪里了。”严凡生没有笑的心情,认真道:“柯博士,你抓紧时间把有用的证据整理出来,咱们下午就走。”
“怎么走?你联系的飞机不是还没到吗?”
“来不及了,先开汽车,往东北边境走,我身边有备好的证件,出入国境很便利。”
“那我——”柯坚白晃了晃手上锃亮的手铐,“是以囚犯的身份出国吗?”
“哎哟,是我疏忽了。”严凡生堆起笑,掏出一把钥匙帮柯坚白开手铐,还道:“我这就去给你做证件,放心,这活我很熟,用不了多久。”
柯坚白摸了摸重获自由的手腕,点头道:“眼下的局面还不算太糟,严科长,只要咱们精诚合作,倒没什么好担心的。”
“是啊。”严凡生连连点头,“只要出了云汉,便是金翎军也鞭长莫及。”
严科长放下了心,远在曦曜的周营长却依然心神不宁。
“周泽,”他把他的贴身警卫叫进门,嘱咐道:“严凡生晚上会过来,你负责对接,然后……找机会处理掉他。”
“是。”相貌平平的警卫员接受了这个命令,没有一句废话。
周泽与严凡生不一样,他是周令钦真正的心腹,不需要威逼利诱,就可以为周令钦做任何事。
心腹离开之后,周令钦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感叹自己能用的人太少。
自从他的叔父彻底掌控金翎军之后,原本说要支持他继承周家家主之位的人就偃旗息鼓了。
再过了十来年,他堂弟周令璟日益长大,连暗地里对他表忠心的人也没了。
人人都当他周令钦再无翻身可能,自然不愿意加以投资,而他为了避免叔父猜忌,不敢有半点微词。
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周令钦冷笑,只怕无人还记得他周令钦才是金翎军督帅的正统继承人。
那督帅的位置,原本就是他父亲挣来的。
不过没关系。
转动办公椅,他看向座位旁边的文件柜,那里面有他绝地翻盘的关键。
是的,无需忍辱负重、无需虚与委蛇,他会理所当然地夺回本属于他的一切。
一个小时后。
曦曜市中心,市长官邸。
谢文杰起身收拾自己暂时栖身的休息室。
再过一会儿,就该出发去曦曜议事厅开始下午的会谈了。
对于这场会谈本身,他没有任何期待,但会谈带来的时机和象征意义,还是很有必要的。
穿上外套,确认自己仪容得体,谢处长拿起了小桌上的文件袋。
叮铃铃——
旁边电话突然响了。
拿起电话听筒,谢文杰“喂”了一声,对面没有动静,等了三秒,他又道:“请问是哪位?”
“是我。”对面终于开口,听声音是个成年男子。
谢文杰转头看了眼房门,低声道:“你还活着?”
“是。”对面的男人嘶哑地笑了,“没办法,命大。”
“那就找地方好好躲起来吧。”谢文杰道:“以后也不要再出现了。”
“不,我要去曦曜。”男人说:“两个小时后,有一班特快列车,预计天黑前能到。”
“你来做什么?”
“我要亲眼见证。”
“没必要。”
“有必要。”
“算了,随便你。”谢文杰见劝不动就不劝了,只提醒道:“进城的时候小心点,别暴露了行藏。”
“放心,我有一整套新证件。”那人笑起来,“还是金翎军军情处签发的,去哪里都好用。”
通话结束。
身处曦曜的谢文杰打开房门,与迎面过来的国防次官詹进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同走向官邸前厅。
而另一边,身处熠州装备研究所某个秘密基地的柯坚白捂着肚子爆了一句粗口。
腹部伤口虽然早就做了止血和包扎,但还是疼得厉害。
按理说这种程度的伤口是需要去医院的,不过无所谓了,他只要能再活二十几个小时就足够了。
丢下电话听筒,柯坚白看向房间角落里的另一个人。
那人四肢摊开,脸朝下趴着,身下的水磨石地面流出一大滩暗红的鲜血。
显然已经死得非常彻底。
走过去,他捡起死人身边的一个文件袋,抽出一本证件放进自己外套口袋,然后又弯腰摸索了一番,直到摸出一串钥匙。
“再见了,严科长。”嘴角翘起一抹嘲讽,柯坚白嗤笑道:“揭露真相的责任,并不在你身上。”
扔下文件袋,他头也不回地走向房门。
这回严凡生不打算继续关着他,所以房门是开着的。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低头看向地上的血泊,暗红色的血液在干涸之前被人踩踏过,留下一连串凌乱的脚步。
循着脚步,他走进旁边的值班室,看到了仰躺在地上的人。
这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面色铁灰,白色实验服血迹斑斑,瞪大的双眼昭示他在人生最后一刻的惊恐和不甘。
柯坚白蹲下生,伸手合上年轻人的眼睑。
顺着这人躺倒的方向,他又看到了另几位熟悉的研究员,俱已被死神带走多时。
一天之前,这些人还与他一起工作,一起讨论实验结果,一起被相同的难关折磨。
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尽管早就知晓自己会见到这个结果,但在亲眼目睹的时刻,柯坚白还是心神巨震。
站起身的时候,他感到眼前发黑,大片大片的墨色血迹在视野中铺呈开来,带来无以言表的寒意。
事实上,整栋建筑只剩他一个活人。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腥臭,以及更加明显的、因汽油挥发而产生的烷烃气味。
穿过一楼前厅,柯坚白在一尊青铜半身像前方停住脚步,雕像的主人是个穿实验服的男人,五十来岁的样子,正容色坚毅地目视前方。
“再见,老师。”他说。
继续向前,来到出口处的大门前,柯坚白看着上面喷溅状的血迹停住了脚步。
“再见了。”他伸手按着那些象征死亡的印迹,蓦地向前一推,“……还有对不起,诸位。”
我会给你们报仇的。
而且,你们的牺牲不会白费。
一根燃烧的火柴在空中飞出一道悠长的抛物线。
平静无风的午后,如墨浓烟冲天而起,仿佛扎入大地的黑色利刃。
发动汽车,柯坚白将自己曾经奋斗多年的地方丢在了身后,看到后视镜中的景象,他不自觉收进了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
事到临头,自己没有曾经设想的那般平静。
背负着几十条人命就已经不堪重负,更何况曦曜那座城市有着不下三十万人。
所以他必须去现场。
恶魔自他眼前诞生,也应该自他眼前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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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新云汉
2479年9月29日,晚上7点。
处理完所有公务,简新安回到位于市区的一套政府雇员公寓,开始今天的晚餐。
他的晚餐很简单,主食是曦曜人常吃的一种厚面饼,主菜是街边打包回来的烤肉,佐料是一款物华特产甜辣酱。
空荡荡的餐桌对面,放着一张来自帝畿的明信片。
他的妻子和女儿离开曦曜已经四天了。
今天,他收到了这张明信片,上面是他女儿写的一句话——爸爸,我看到了大皇宫,比我们家旁边的大好多好多哦!
他结婚晚,生孩子更晚,如今年过四十,孩子却不到十岁。
作为一个中年父亲,他曾懊恼于女儿年纪太小,自己无法保护她太长时间,而现在,他很庆幸女儿还小。
年幼有年幼的好处。
随着时间流逝,记忆容易被遗忘,痛苦容易被冲淡,而仇恨也容易被磨平。
不像他,在二十岁的时候遭遇家破人亡、故土难回,以至于后面的整个人生都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扭曲。
为了一个复仇的机会,他等待了二十年,其间一度以为此生无望。
现在机会来了,只需等待不到一天,代价是他女儿也要经历一次家破人亡。
他只能寄希望于孩子年幼,无法体会那种痛苦。
笃笃笃。
房门被人敲响。
简新安转过头,有些意外地看向门厅的方向。
笃笃笃,敲门声再次响起。
他站起身,先是四下环顾一圈,确认室内没有任何不能见人的东西,然后走过去开门。
附近一带治安很好,现在时间也不算晚,只是被人敲门而已,没什么好担心的。
咔哒,房门打开,简新安愣了一下。
门外站着的人他认识,但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他家门口。
震惊过后,他一把将人拉进来,接着赶紧关门,“你怎么来了?”
简新安反锁房门的时候,不速之客摘下了帽子,赫然正是熠州装备研究所的技术主任柯坚白。
“谢文杰没告诉你我要来吗?”
“说了,但你不应该来找我。”
“有件事要人帮忙,谢文杰那边不方便。”
四下打量一番,柯坚白自己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脱了外套,露出里面渗血的衬衫。
“你受伤了?”简新安跟过去。
“没办法,对方是金翎军军情处调查科的科长,”柯坚白自嘲道:“而我只是个四体不勤的研究员,杀人的本事差太多了。”
柯坚白解衬衫扣子的时候,简新安去拿了家里的医药箱,看到前者腹部的伤口,他摇头:“这伤势我也处理不了。”
“只是子弹擦伤,”柯坚白轻描淡写道:“帮我止个血,确保明天下午前我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就好。”
简新安叹口气,“家里的止血散不够,你先坐着,我下去再买一点。”
柯坚白点了点头,疲倦地闭上眼。
简新安再看了这人一眼,匆匆离开,用了不到十分钟,拿着一个纸袋回来。
简新安给柯坚白处理伤口的时候,后者瞥了一眼茶几上的纸袋,为了避免只买止血散太惹眼,那里面还混杂了一堆儿童常用药。
“你女儿几岁了?”柯坚白突然问。
简新安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八岁。”
柯坚白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等到肚子上缠好纱布,他便起身穿衣。
来到门口,柯坚白戴上了他的帽子,回头道:“现在我来了,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告诉我东西放在哪儿,剩下交给我。”
简新安沉默了片刻,道:“这是我的使命。”
“这也是我的使命,而且你还有个女儿,你同我和谢文杰不一样。”柯坚白拍拍简新安的肩,语重心长道:“我是没机会看到那个新云汉了,将来你看到,写封信烧给我吧。”
一个小时后,简新安家中出现一名访客的情报送到了叶行言面前。
那人用的是金翎军签发的通行许可,他在简家待了半个钟头左右,目前已经入住金翎军第九师开在曦曜市区的招待所。
那地方专供曦曜驻军家属临时落脚,也会有些与金翎军沾点关系的小生意人去投宿,主要是图价格便宜。
上个轮回,叶行言的注意力不在简新安身上,也没有要求征原军情报部门盯着那位简科长,因此并不知晓这件事。
“那访客是周令钦派去的?简新安应该是物华保卫军的人,但或许在表面上,他是为周令钦办事?”
隐约感觉这推测不够合理,但今天晚上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人手有限,冒险去第九师招待所里多绑一个人似乎并非必要。
“就算是周令钦的人,那人身上也不可能有□□。”陆赫城在旁边分析,“所以最重要的还是周令钦。”
“是啊。擒贼先擒王,只要控制了周令钦,金翎军那边就没问题了,剩下最危险的是物华保卫军,那些人才是真的麻烦。”
参与这场阴谋的人各有目的,但各人愿意付出的代价却大不一样。
梁祺和周令钦大概是想冒险一搏,从此享受权柄加身的荣华富贵,而物华保卫军那些人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其决心可见一斑。
“不过没关系,”摇了摇头,叶行言道:“我们不需要说服他们,不需要改变他们的想法,我们只需要阻止他们就够了。”
说话间,姜川进入休息室,送来帝畿的消息。
简新安的妻女已经被控制,简新安在帝畿时的生活经历已经整理成报告。
陆赫城接过那份报告,坐到叶行言身边,两人一同看了起来。
叶少校是看惯话本小说的人,阅读速度一目十行,眨眼间便将上面的主要信息收入大脑,然后思索起来。
56年到60年,简新安在帝畿大学读书,专业是植物学。毕业后,他在一家农业研究所工作,一直工作了五年。65年他从研究所辞职,通过了当年的公务员联考,后被分派到曦曜。原本他是有机会调回帝畿的,但不知为何他放弃了那个机会。
在帝畿那些年,简新安的社会关系很简单,除了帝畿大学的同窗,便只有那家农业研究所的同事,未查到他与什么人关系特别密切。
“谢文杰62年考入帝畿大学,简新安与其读书时间没有重合。”仰躺在沙发靠背上,叶行言望着天花板,喃喃道:“或许两人是先后加入物华保卫军,然后才熟悉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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