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慌乱已经过去,爆炸引起的大火已经被扑灭,救灾的官兵正陆续疏散,基地内部道路人流逐渐减少。
周令钦带着警卫走向司令楼,经过一处相对偏僻的路段,叶行言迎面而来,神色焦急,见到他就行了个礼,道:“周营长,属下有要事汇报。”
“嗯?”周令钦皱起眉头。
“事关重大——”叶行言往旁边岔路瞄一眼,“请周营长借一步说话。”
“你在后面跟着”,吩咐身后警卫一声,周令钦走入岔路,对叶行言道:“说吧。”
凌晨时分,一个翊卫营军官有要事不找蒋健康反映,反而找上他这个警卫营长,显然不合常理。
考虑到前不久范义还汇报过这人行踪可疑,他决定花点时间了解一下。
叶行言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压低声音道:“是这样的,属下发现二皇子与勃铎人勾结,意图破坏这次曦曜会谈——”
周令钦蓦地停步,惊愕地看向叶行言,岔路旁光线晦暗,看不清这位翊卫营少校的脸。
“等等!”他做个打住的手势,扭头看向身后的警卫。
他只想让警卫离远一点,不料却看到有人正从后方勒住那警卫脖颈,将其往灌木丛里拖——
事情发展太过突兀,周令钦一时反应不过来,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曦曜基地内部是很安全的。
“住手——”周令钦刚开口,发生在那名警卫员身上的事情就在他自己身上重演了。
片刻之后,看着地上人事不知的警卫员,叶行言摇头,“这不是周泽,只是个普通警卫。”
“周泽昨晚十点离开了基地。”贺从军道。
叶行言疑惑,“去哪儿了?”
“不知道。”贺从军摇头,“当时我们不方便跟踪,后来通知刘执去城里调查,现在还没消息,只能确定他没回基地。”
叶行言拧起眉头。
周泽是周令钦的贴身警卫兼心腹,很可能全程参与这场阴谋,在他们的计划里,是要将周令钦和周泽一起控制的。
如今计划出现纰漏,登时就让他有了些很不好的预感。
上个轮回因为忽视周令钦而失败,这个轮回会不会因为漏掉周泽而重蹈覆辙?
“叶少校。”
听到贺从军出声提醒,叶行言压下心中不安,道:“稍等,我去开车过来。”
原本凌晨时分在基地内部开车通行是挺惹眼的,但眼下情况特殊,不久后叶行言驾车通过基地东门的时候,岗哨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离开基地不远,他将车停在路边,很快,贺从军带着另一人从后方赶过来,直接上了后座。
“东西拿到了吗?”叶行言问。
“拿到了。”贺从军抓起一个箱子放自己膝盖上。
叶行言点点头,挂挡给油,汽车重新起步,在空荡荡的主干道上向北急驰。
进入曦曜主城区的过程同样顺利,不到十五分钟,这辆车出现在行宫酒店北侧的小路上。
停车之后,叶行言径自下车,朝迎面而来的陆赫城点点头。
两人一起向小路深处走去,那辆汽车以及车上的人和物,自有特勤营的人负责处理。
在陆赫城的协助下,叶行言翻过曦曜行宫西南角的围墙,很快,两人就进入揽翠殿的花园。
作为行宫西南角的偏殿,揽翠殿与行宫中轴线之间隔了个小山丘,山丘上生长超过三百年的高大乔木多不胜数。
梁祺选这地方落脚估计就是为了僻静,当然现在这份僻静成了征原军的便利。
曦曜基地发生锅炉爆炸事故的同时,陆少帅带队控制了这处庭院,有叶行言事先提醒,裴统领没制造出什么麻烦。
接近主楼的时候,叶行言停下脚步。
揽翠殿依山而建,是比较少见的非对称结构,其主厅正对花园草坪的开阔地带,西侧建筑顺着山势而下,东边则向上延伸。
此刻东侧一个拥有大幅落地窗的房间灯火通明,两名征原军士兵正站在外面的露台警戒。
他认出那是梁祺的书房。
“请林首相的过程顺利吗?”他突然问。
“用了一点麻醉剂,现在人应该已经清醒。”陆赫城看他一眼,踌躇道:“如果你不想出面,可以由我来。”
“不,”叶行言摇头,“无论有多么不想,我都应该自己面对……”
他笑一下,“经过这么多轮回,可以说我的世界观都已经拆散重组,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说罢他迈开步子道:“走吧。”
叶家世居望海城,原是当地望族。
一百多年前,道武帝梁摧开疆辟土、威加宇内,叶氏子弟叶邃光投军从戎,立下赫赫战功。
后来叶邃光被册封为望海公,受命镇守帝国东南海防,他手下的部队便是白岩军的雏形,也是云汉最早的现代海军。
2418年夏,云汉藩属国茨恩爆发动乱,国王闾氏向宗主国求助。
先帝梁维令白岩军从海上驰援,接到旨意,年事已高的望海公带领白岩军出兵茨恩,不幸途中遭遇风暴,舰船悉数沉没于伏波海。
望海公为国捐躯,连带叶家最出色的年轻一代。
经此打击,叶家人丁凋零,在白岩军中的影响力也日益衰落,直至多年后叶行言的父亲叶训庭崭露锋芒。
年轻时的叶训庭不但长得好,天资也是出类拔萃,因而被长公主梁漪看重,得以迎娶梁漪的掌上明珠。
在长公主的支持下,叶训庭三十五岁就当上白岩军督帅。
可惜好景不长,只过了十年,叶督帅便死于一场空难。
彼时长公主已逝,先帝留下的影响力消耗殆尽,叶行言又还没成年,白岩军的控制权旁落许丞一系。
叶训庭死后,其遗孀带着一双儿女返回帝畿,表面上是为了离开伤心地,实际上却是各方博弈的结果。
周延仲帮助许丞取得白岩军控制权,叶训庭遗部做出退让,周延仲保证叶家人的安全,同时限制他们的自由。
不过几个月时间,叶行言就看惯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
彼时林玄群已经弃文从政,其领导的新盟党在云汉政治圈中有不小的影响力。
周延仲为了获得文化界与商业界的支持,对林玄群一向颇为礼遇,而林玄群对叶行言的照拂,是叶行言能在金翎军中过得顺风顺水的重要原因。
发现这场曦曜会谈存在阴谋之后,叶行言怀疑过很多人,唯独没有怀疑过林玄群。
除了自己曾受过对方庇佑,还因为他一直很敬佩那位老人。
云汉新盟党的纲领是平和渐进的改革之法,那是一条看似简单、实则艰难的道路。
尽管叶行言对于那条道路能否拯救这个国家存在疑虑,但新盟党若是成功,云汉将会以最小的代价完成蜕变,成为一个现代化的合众国家。
作为一个已经放弃政治抱负的庸碌之辈,叶行言依然尊重那些愿意为理想而献身的人,因此当第九个轮回听到谢文杰大骂他是“云汉的罪人”,他曾有过一瞬间动摇。
不可否认,如今的云汉沉疴绵惙,急需一场彻底的变革,物华保卫军的计划太过偏激和疯狂,但谢文杰对他的指责并非完全无稽。
坐视这个国家日益衰败而选择明哲保身的人,并不比那些疯子高尚。
然而最终,他还是未改初衷。
因为他认为比起谢文杰追求的所谓大义,还有更值得坚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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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阴谋与历史
“第一次见到大人的时候,我十岁。父亲带我到府上拜访,别的印象都模糊了,只记得书房墙上挂着‘俯仰自得’四个字,后来父亲告诉我,君子立世便应该光明磊落,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
“大人是父亲生前最敬佩的长者,他评价您为云汉文人的百年风骨。”长叹一声,叶行言怅惘道:“过去那么多年,我从未怀疑过那一点。”
“但你现在怀疑我是主导这场阴谋的幕后黑手。”林玄群苦笑,“你认为谢文杰是我的得意门生,他进内阁由我一力促成,因此他的所作所为与我脱不开干系,是不是?”
林首相容色憔悴,由于是睡梦中被征原军掳来的,此刻他头发凌乱,身上只穿着睡衣,外头的罩袍与脚下的便鞋还是征原军提供的。
叶行言没有回答林玄群的问题,目光落到前方茶几。
那上面除了用于播放录音的设备,还有一堆照片与文件。
所有证据均已呈现在这位内阁首相面前,包括裴显与谢文杰的对话录音、梁祺的供述书、拍摄于议事厅地下回廊的照片以及两位记者手写的证言。
“不管你信不信,今夜之前,我对此事一无所知。”林玄群摘掉夹鼻眼镜,伸手捏了捏眉心道:“你让文杰过来吧,我想当面问问他。”
最初的震惊过后,即使形容狼狈,帝国首相的表情光明磊落,丝毫没有伪装被拆穿后的心虚。
叶行言略一思忖,起身走向房门。
书房门外站着几名征原军士兵与他们家少帅。
“首相要见谢文杰。”叶行言与陆赫城对视,陆赫城回望他,表情仿佛在说“你决定就行”。
叶行言道:“把人带过来吧。”
很快,谢文杰就被带过来,与林玄群一样,他也穿着睡衣,只是双腕上多了副手铐。
林玄群在这场阴谋中的作用毕竟只是叶行言的猜测,首相大人身份极高,总不能一开始就摆出讯问的架势。
而谢文杰罪行确凿,自然不可能得到什么礼遇。
这次与谢文杰一同进入书房的人很多,除陆赫城,还有几名征原军士兵,他们甚至还带来了录音设备。
梁祺这间考究华丽的书房成为临时审讯室。
对于涌进来的这些人,林玄群拧了拧眉,最终还是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待谢文杰在对面的椅子坐定,他缓缓开口,“文杰,对于这些你有什么要说的。”
进来之前,谢文杰已经被征原军审过一遍。
他知道29日凌晨自己与裴显在议事厅地下的对话已被全程记录,因此只是淡淡扫了茶几上的证据一眼,然后平静地抬起头。
“记得刚上帝畿大学的时候,老师您曾给我讲过一课,说云汉即将迎来最关键的十字路口,若是没有走上正途,整个国家都会陷入长久的衰弱。”
“一晃眼,十七年过去。”扯起嘴角,谢文杰似笑非笑道:“云汉还在十字路口打转,但历史机遇不会等待,我们的邻国也不会等待,眼见这个国家就要错过走向现代文明的紧要关口,我能怎么办?”
林玄群:“你所谓的办法就是搞暗杀?”
“老师,您努力这么多年,为何还会对改革救国抱有幻想?”谢文杰轻嗤一声,“想要改变历史走向,运用阴谋是最快速,也最便捷的方法。”
“不,你错了。”林玄群正色驳斥谢文杰,“阴谋只能蒙蔽一时,无法构成真正的历史,要确保云汉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关键在于势,而不在于谋,只有顺应历史的趋势与潮流,才能拯救这个国家。”
“可是时间不等人啊,老师。”谢文杰摊手,戴起镣铐哗啦作响,“您是理想主义者,我是实用主义者,您的理想实现方式需要向军阀和保守派妥协,而我的目的可以直接达成,不需要任何人的允许。”
林玄群不可置信道:“如今事情败露,你还坚持自己的想法?”
谢文杰抿了抿嘴,没回答。
旁听这对师生对话的叶行言眉心紧蹙,因为谢文杰表现出来的有恃无恐让他很不安,有些上个轮回议事厅主会场重现的不祥预感。
于是他突然插话道:“我们已经控制周令钦,还拿到了他手上的控制器。”
谢文杰的表情立即有些松动,他将视线移到叶行言身上,问:“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可惜那松动的表情只是疑惑,而非惶恐。
“我们还控制了简新安。”叶行言继续加码。
总算看到这位谢处长绷不住了,但那份犹疑只维持几秒钟,对方的表情就重回镇定,他还咧嘴自嘲:“看来我们露出的破绽太多了。”
依然不够。
那是当然的。
物华保卫军不可能有很多人,但也不可能只有那几个人。
只要城里还有一个他们的同谋,只要那同谋手里还有个控制器,曦曜城就躲不过那场劫难。
“我们还找到了柯坚白。”叶行言再次开口。
这一次,谢文杰身上的笃定终于消失,他不自觉坐直身体,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我猜对了,柯坚白真的来了曦曜。”叶行言喃喃自语,然后转头对陆赫城道:“看来昨天晚上到访简新安家的人就是他。”
谢文杰腾地站起,他没想到叶行言是在诈自己。
获得新线索的叶少校径自对陆少帅道:“柯坚白住在第九师的招待所,那地方距离议事厅广场很近,他身边大概率有控制器,必须马上——”
“不,你们不能!”
谢文杰大叫起来,一名征原军士兵从后方按住这位内阁顾问的肩膀,强硬地把人压下去。
叶行言同陆赫城一起离开书房,两人进了走廊另一边的小花厅,叫来贺从军商量对策。
“没问题。”贺从军掸掸衣服领口道:“我们就用金翎军司令部的名义过去拿人,想来招待所那边不敢阻拦。”
为了方便进出曦曜基地,贺队长与几名特勤营士兵都穿着金翎军军服,俘虏周令钦的时候还缴获一本军官证,用来糊弄第九师的招待所绰绰有余。
凌晨3点。
行宫偏殿的书房灯火通明。
谢文杰瘫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不知是因为怕被叶行言再诈出点什么,还是彻底泄了气。
看着曾被自己当做传人的学生,林玄群沉吟道:“简新安、柯坚白,他们和你一样,都是长华社的成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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