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同深点了头,走到西厨吧台边,操作着咖啡机,说道:“长黑和美式的区别就只是先后顺序吗?”
“操作上是的,但带来的结果却很复杂。长黑是咖啡入水,这样能保证浓缩的油脂不被水给冲散,口感更浓。你一会儿可以试一试,区别很明显。所以事情的先后顺序所带来的影响,有可能是翻天覆地的。”
“又在点我?”海同深问。
“阐述事实而已。”施也语气淡淡,垂下头开始看书,没再说话。
五分钟,能做完两杯长黑咖啡,也能等到一向准时的晏阑回家。别墅二层的客厅内,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晏阑首先把刚才的电话录音放给几人听,之后说道:“胖儿已经去接潇潇了,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刚才那段对话有一个关键,姜局长说的是,省里下的命令。”
“对。”海同深说,“不是‘省厅’,不是‘廖厅’,而是‘省里’的决定。姜局不可能说错话,而且这个词重复了两遍,就证明绝对不是错误。还有一点,今早我收到照片之后给廖厅打了电话,他不知道我收到了什么,或者说,他对照片里的事情应该都是不知情的。”
然而在这句话之后,屋内就陷入了安静。省里的决定和省厅的决定,一字之差,到底差在了哪里?海同深察觉到了有问题,但却又说不清问题究竟出在了什么地方。
一声无奈的叹息之后,施也出了声,道:“我在你们仨——哦不,你们俩,我在你们俩身上真切看到了遗传学上的均值回归。两个官二代凑在一起,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政治嗅觉,我真服了。”
“乐、高。”苏行拉长停顿说了两个字。
“好了,不绕弯子,我直接跟你们说。”施也把咖啡杯放到茶几上,起身走到黑板旁边,拿了笔边写边说,“双重领导,共同管理,这个基本规则你们应该都清楚。市里是这样,省里更是这样。‘省公安厅’这四个字,前后顺序已经把权责分得很明确了,地方上的事情,地方自己解决。现在唯一一点好处是,廖厅下来的时候挂了省长助理的头衔,所以他的任免不能由省里直接裁决,必须过常委会,报中组部,再报公安部同意,最后过人大。省长助理这个名头就是廖厅的护身符,能保证他不会在省厅工作中直接被踢出局。但是,要想夺权,根本不用踢出局,直接架空就行了。海支,你给廖厅打完电话又挂断之后他回电话了吗?”
“没。”海同深摇头。
施也又看向晏阑:“你从省厅回来,见到廖厅人了吗?知道他这两个多小时里都在干什么吗?”
“他去省里开会了。”晏阑回答。
“这就对了。”施也说道,“你们这个案子绝对查到了省里不愿意碰的东西,张厅和廖厅都是空降来的,这俩人本来不是同一个派系,但现在这俩人管辖的地方市局查案捅破了天,这俩不同派系的却站在了同一个战壕里,顶着压力让你们继续查下去,省里可能没有反应吗?姜局长那话已经很明确了,省里决定让你们专案组暂停工作,意味着今天早上这场会议之中,贵省公安厅的‘秩序’组合博弈失败了。”
“那现在怎么办?”苏行问。
“姜局护着你们呢。不是有个法医是从平潞这边借调过去俞江的吗?姜局把人送回平潞,这是把这件事可能存在的战线拉长了,两个市互相扯皮的事情不少见吧?不多说,两个市局打好配合,拉锯个十天半个月的,你们该查案子的查案子,该找人帮忙的找人帮忙,这事就还有转机。专案组停工,不代表专案组的人被停职。”
晏阑呼出一口气,道:“我当初还说查这案子捅不破天,果然还是我天真了。”
施也:“再提醒一句,晏阑,你爸还不是常务。”
“我……我靠!”晏阑看向施也,向他确认道,“所以对于这个案子,我爸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是因为他自己都处在自身难保的位置?”
“倒也没到自身难保的程度,但他顶着的压力会很大。”施也直言相告,“说到底,省厅是归省里管着的,就算是公安部部长,插手省内事务也还是存在着越级越权的问题。更何况你爸现在这个位置很微妙,他一只脚已经迈进常委了,但毕竟人还没进去,地方上给不给面子,那得看地方上想要的是什么。贵省已经翻过一次车了,公安厅厅长、地方市长、书记、市公安局副局长,这一长串的人落马,没参与其中的其他人多少也会受到波及,就算真的特别干净,在自己任期出了这种事,那也是绝对的仕途污点。任期内出了一个贪腐涉黑大案,侥幸没被连坐的就已经在家里烧高香了,现在又要来一个,明年就该换届了,你觉得有谁愿意在自己任期最后几个月的时候再出一起捅破天的大案?”
“难道毒贩们会等着你换完届吗?这事太荒唐了!”海同深明显不悦。
施也说道:“你说的没错,杀人犯和毒贩不会因为咱们要开会要换届就收手不干,所以你们破案的这个行为也不会被明文禁止,现在上层博弈跟你们手中的案件没有直接关系,但其中的间接影响是你们必须要考虑到的。虽然我知道我这种行为不太好,但是实在抱歉,职业病犯了,刚才在我说你们查到敏感问题的时候,你们仨的反应都已经明确告诉我我说对了。我想现在你们都清楚自己查到了什么,如果需要我回避,我这就离开。”
“不用。”海同深立刻说道,“部里说了我有自由裁夺权,反正现在没有人找到我收回这个权利,我就可以自行决定行动组的构成。”
施也笑了一下,说:“你想明白了。”
“你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我再不明白就真的别干了。”海同深呼出一口气,说,“看来康宜轩问题不小。”
苏行突然坐直了身子,他攥住晏阑的手腕,说道:“你不是查到了康宜轩把他妻子放在哪了吗?那个疗养院,是不是叫暮椿居?”
“对。有什么问题吗?”
“你等我一下。”苏行站起身往书房走去,很快他就拿着笔记本电脑走了出来,他直接蹲到茶几旁,快速地操作着电脑,同时说道:“我第一次看这个名字就觉得眼熟,但一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果然!”苏行把电脑转向晏阑的方向,说:“当年查红升医药和安檀健康集团时曾经查到过,安檀健康集团有一个即将启动的项目也叫暮椿居。因为这个项目根本连企划书都还是初版,就只是一个意向,所以当时没有顺着这条线继续查下去。你说,这会是巧合吗?”
“不可能。”晏阑缓缓摇头,“这三个字根本不是常见的疗养院的名字,完全一样的可能性太低了。”
苏行看向晏阑,问:“周建兴是怎么躲过看守跳楼的?他又为什么要跳楼?”
“因为他上面还有人!”晏阑和海同深几乎是同时反应了过来。海同深接着说道:“当年你们的案子就是因为周建兴跳楼了所以很多事情都死无对证。金志浩他只知道咱们系统内部的事情,但对其他方面他知道的并不清楚。周建兴一死,公安系统外的腐败就查不下去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省公安厅扒了层皮,但省里面却没那么大的动静。”
苏行接着说道:“红升医药是周建兴的白手套,那么周建兴背后的大人物是不是也有别的白手套?毕竟普通人都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个道理。”
海同深思考片刻,说:“那天在你家,兰叔说经侦、刑侦和国安都在调查康宜轩,而且兰叔特意说了,是默认跳过省、市两级……我懂了!那个时候兰叔就告诉我们了,省市两级都不干净或者说都不能被完全信任!”
施也已经从他们三人的对话中大概摸出了头绪,他说道:“果然,你们要捅破天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晏阑已经厘清了头绪,他把话题拽回来,说道,“现在的重点是那三张照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施也看向海同深,向他确认道:“你现在能冷静下来了吗?”
“没问题。”海同深说,“我现在足够冷静。”
“那我开始说了。”施也向苏行伸出手,苏行会意,很快把三个物证袋放到了茶几上。
“你爱人……”
“他叫亓弋。亓官氏的亓,弋射的弋。”
海同深恰到好处的解释让施也意识到刚才他说的“足够冷静”并不是敷衍,海同深作为一个正常的社会人的规矩和准则再度出现,这确实是向好的。施也稍稍放松了些,开始说道:“把这三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首先通过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判断出时间顺序,确实就像初见照片时的思维定势那样,第一张是抱胸站立,第二张是持枪对峙,第三张跪在地上的人已被射倒在地。但同样也是光影暴露了最大的问题。开枪射击的动作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如果动作连续,那么第二张和第三张照片中的光影变化用肉眼是看不出来的。但这两张照片中,地面上的影子明显缩短,证明在持枪之后和这个人死亡之间,有过时间间隔,而在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是照片没有讲述的,也是被发照片的人故意抹去的。在确定这一点之后,再看亓弋的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第三张照片中,他的站姿仍旧没有改变,叠放照片后可以看出来,他的身体也没有发生明显位移,但有一点细微的变化,在于他的肩膀。”
“肩膀?”海同深凑上前去看。
“这样看。”施也把第三张照片放到了第一张照片前面,说,“基本相同的姿势,但细微的差别在于,最后这张照片中,他的肩膀明显比第一张照片中更加松弛,这种松弛并不是由抱胸姿势转为垂手站立带来的,而是因为压力消除。当时间走到第三张照片发生的这个时刻,在第一张照片之外,施加给亓弋的压力已经消除了。通过第三张照片中他的表情和姿势,我能看出他在这一时刻是相对放松的,当然这个放松是与第一张照片相比。现在我需要再问你们一个问题,这个照片上的死者,你们知道是谁吗?”
“不清楚,但是……”苏行抬头看向海同深,以眼神询问。
海同深说道:“我们确实不清楚这人是谁,但今早我们得到消息,在亓弋卧底的地方,有一名我们的卧底牺牲了。”
施也伸出食指在桌上轻轻划着圈,这是他思考时候的习惯,片刻之后,他说道:“从照片来看,亓弋是认识这个人的。但是,亓弋的身体姿势和状态所表达的情绪却并不像是面对同样作为卧底的同志。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照片无法传递连续的情绪变化所导致的。”
“等等!”苏行拿起第二张照片仔细查看,而后又从电脑里调出刚才在市局时就已经扫描过的照片电子版,把照片放大。少顷,他从刚才一直保持的蹲姿转为了盘腿而坐,呼出一口气,无奈道:“我们都被骗了。”
“什么?”海同深追问。
“这是一具尸体。”苏行有些懊恼道,“这人在第二张照片这个时刻就已经死了,是我忽略了。”
“别坐地上。”晏阑从背后把手伸到苏行腋下,将他拉到沙发上,同时问道,“确认是尸体吗?”
“这照片的光线太有迷惑性了,而且因为这照片中我们只认识弋哥,自然把重点放在了他身上。”苏行语气笃定且慎重,“我确认这是一具尸体。你们看这张照片中,这个人被拉扯着头发拽起来,扯开的领口露出了这一部分皮肤,这不是太阳光线造成的阴影,而是尸斑。”
海同深:“也就是说,无论最后这一枪是不是亓弋射的,他都没有杀人?”
“对。就算他真的开了枪,顶多就是个侮辱尸体罪。”苏行想了想,又补充说,“更何况他也不一定开了枪,施也不是说了吗,这三张照片什么都证明不了。”
施也点头:“刚才在市局我跟海支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这三张照片什么都证明不了,但却对看到照片的人产生了影响。”
海同深端起咖啡杯,轻抿一口,缓了缓神,没再说话。从查到经纬宝库开始,亓弋心中怀疑的种子就已经埋下,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了。而海同深在看到了他留下的线索跟着追查到康宜轩之后,心里自然也升起了怀疑。再加上之前几个月廖一续的隐瞒和兰正茂的回避,就像施也说的,海同深对这个体系的信任已经降低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临界值了。亓弋诈死回到缅北,省厅直接宣了宋宇涛接替工作,理论上这件事应该就是在计划之中,但那时候海同深心里就已经开始动摇了,只是在给宋宇涛讲道理的时候把自己也给劝服住了。到现在,这三张照片和卧底牺牲的消息同时传来,那种不信任和慌张在一瞬间冲破了海同深自己心中的警戒线。不得不承认,他从一开始就在害怕亓弋是真的叛逃,易地而处,如果自己经历了亓弋所经历的这一切,不可能没有一点心寒和失望,这是人之常情。这一点点的不安在一次又一次的案情冲击之下悄然滋长,终于,在亓弋离开一个多月之后,在这三张照片的催化之下,引信被点燃,情绪淹没理智,让海同深险些做出错事。
家中门铃响起,苏行看了眼手机,准备起身,晏阑拦住他说道:“腿麻了就坐着吧,我去。”
“谁来了?”施也问。
苏行:“潇潇回来了。”
施也看了表,说道:“10点57分的高铁,全程29分钟,现在是11点44分……加上出站和路上的时间,几乎没浪费一分钟。你们这效率太厉害了。”
电梯把谢潇苒送到二楼,晏阑也从楼梯走了上来。谢潇苒拖着箱子径直走到沙发边,拿起茶几上没有打开的矿泉水猛灌了起来。
“欸,你慢点儿……”苏行看着谢潇苒说道。
谢潇苒一口气灌下半瓶水之后才停住,她一边拧紧瓶盖,一边说道:“箱子里是之前海支让我们剥离出来的资料,所有关于缅北的资料全都在这儿来,保证一张纸片都没留在俞江。我在高铁上的时候看到,咱们的工作群被廖厅直接解散了,解散之前里面的所有聊天记录和过往文件资料都被清空了。虽然数据能恢复,但需要时间。我是回来了,但行动组其他人有点儿麻烦。不过姜局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让我放心回来,不会有问题。我也不知道他是安慰我还是那边真的没问题,反正话我带到了,不行了让我坐下喘口气,这一早上折腾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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