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句话是事实,在此时也是一种极大的希望。虽然这名死者身上的伤和身高体形与亓弋几乎完全一致,但只要没有DNA,都不能确认那就是亓弋。海同深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他抬起头看向苏行,语气中已带了心如死灰的情绪,平静,但绝望:“我想去看一眼。”
安静片刻,苏行回答:“可以,但不能触碰尸体。”
海同深直接站起身,说道:“你带路,就咱们两个人进去。”
晏阑原本要说话,却被苏行用眼神制止。从六个小时前那一句“出去”之后,这是两个人第一次交流,晏阑拿不准苏行现在的状态,虽然心里千万个担心,但还是全部忍了下来。
苏行走进解剖室,让还在做收尾工作的谢潇苒暂时退出去,自己也站到了旁边角落里。海同深看着摆放在解剖台上那具面目不明的尸体,轻轻摇头:“不……这不是他。”
“没有人说这是他,但现在也不能证明这不是他。”苏行说道。
“我说了,这不是他,这肯定这不是他!我对他的身体太了解了,哪怕伪装得再像,不是就是不是。”
“海支。”苏行用了官方称呼,“你应该清楚,这具尸体牵扯刑事案件,按照规定,你并没有资格认尸。”
海同深骤然转身:“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实情。海支,什么叫作‘亲属’,你应该清楚。在这间解剖室里,我所说的话,都是我的职业所主导的。”苏行走上前,将放在尸体脚下的白布展开,一边覆盖尸体一边说道,“我刚才说过,现在不能确认死者身份。再说明白一点,只有通过DNA比对才能确认死者到底是谁。”
“他家里没有任何他留下的DNA!”海同深道。
“那你家呢?你家也没有吗?”苏行已经把白布盖好,他摘了手套,转过身看向海同深,“带我去你家,我亲自做痕迹提取。”
“我……”海同深却没有动。
“薛定谔的猫,对吧?”苏行语气淡淡,“只要这具尸体一天不能确认身份,你就依旧可以抱着他还活着的想法继续下去。如果你不是警察,我不会对你的选择进行任何置喙。毕竟每个人都有选择怎样面对生活的权利。但你是一名刑警,现在这具尸体牵扯的是一个大案,你的个人情感不能成为阻碍案件侦破的东西。海支,有件事我可能没告诉你,亓支曾经在发现吴云洁尸体的现场问过我一个问题,他问我,如果死者是我认识的人,我是不是还能保持冷静。我当时告诉他如果真的是我认识的人,我会更加冷静。因为只有冷静客观地完成尸检,才能确定死因找到凶手。这是我能为逝者做的最后一件事,我肯定要做好。现在我把这句话也同样告诉你。同时,你也冷静想一想,一个绝对不会交浅言深的卧底,一个一向独来独往不评价他人的人,一个以案子为先的警察,为什么会在案发现场提出这样一个跟当时环境并没有很大关联的问题。这不值得怀疑吗?我和他的关系实际上并不算亲密,如果不是套着你和晏阑的交情,我们顶多也就是点头之交的同事而已,我并不认为他会向我流露出个人情感偏好,我也不认为他是那种会无意中透露出自己情绪的人。那天我是后面才到达的现场,如果他真的想找个法医询问那个问题,为什么不是谢潇苒?谢潇苒才是专案组的法医,而我只是顶着休假名义过来协助的而已。是他不习惯跟异性单独说话讨论这种问题,还是他认为那个问题只需要向我确认?海支,你比我了解他,我想你心里应该已经有答案了。”
海同深直愣愣地看着苏行,许久之后,他垂了头,说:“你冷静的时候真的挺可怕的。我现在带你去我家。”
二人并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去了海同深的家。海同深此时甚至都不敢面对自己的家,他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让苏行单独进屋进行工作。晏阑最终还是跟了过来,就在苏行刚从主卧卫生间检查完出来时,海同深家的门铃就响了,他打开门,见是晏阑后并没有说话,又坐回了换鞋凳上。苏行表现得仿佛没有看见晏阑一样,径直去了次卧旁边的卫生间。玄关处的二人一站一坐,听着屋里的轻微响动,各自心中都百感交集。海同深把手肘放在大腿上,身子弓着,低垂着头,几番深呼吸之后才终于开口:“对不起。”
“什么?”
“早上,我不该逼你的,也不该逼苏行。我真不知道他爸的事。”
“行了,翻篇吧,咱们之间用不着说这个。都这种时候了,没人会跟你计较这些的。”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苏行从卫生间走出来,径直走到玄关处站定,说:“海哥,你家里也被收拾过了。”
“什么?”海同深猛地抬起头来。
“卫生间里只有你一个人的洗漱用品,淋浴间和浴缸里也没有提取到任何有效的指纹和毛发。而且现在即便提取到指纹也没用,那具尸体的手也被烧焦了,没办法进行指纹比对。”
海同深立刻冲进主卧卫生间,果然,洗漱台上只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套水杯和牙刷孤零零地摆放着。回到熟悉的环境,“失去”的具象意义在这一刻骤然炸开,海同深几次被自己压制住的情绪终于全面崩盘,如泄洪一般失去了控制,他将卫生间的门重重关上,失声痛哭起来。
苏行被关门的动静震了一下,他踉跄着后退,紧接着就跌入晏阑的怀抱。
“放开我。”苏行轻声说,“别干扰我,我怕我撑不住。”
“撑不住可以不撑。”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证据。”苏行还是挣脱了晏阑的怀抱,他抬起一只手臂撑在墙上,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用这种姿势缓解着针刺般的头痛,也是在让自己冷静。
“别撑了,你脸色太差了。”晏阑再次走到苏行身后,像是怕他会晕倒一般把他围住,但并没有真的碰到他,只是给了他一个安全的范围。
苏行轻轻摇头,半晌之后才抬起头来,他把手臂向下挪了挪,准备攒足力气站直,目光却在这时扫到了主卧的床头柜。愣了几秒后,苏行转身挡开晏阑的保护,走到卫生间门口,直接推开了门。在海同深还没反应过来时,苏行就蹲下来抓住他的手臂,问道:“海哥!告诉我!你跟弋哥到哪一步了?”
“什、什么?”海同深脸上仍然挂着泪。
“你们做没做过?!”
“苏行!”海同深猛地推开他,哭着吼道,“你他妈有病吧?!”
“客体上的精斑能保存很长时间!”苏行提高了音量。
这话一出,无论是赶来阻拦的晏阑还是正在情绪失控的海同深都愣了。
苏行接着说道:“我没工夫八卦你们的感情生活,你只要告诉我他有没有可能在你家留下过精斑!”
“沙发上……还有……北阳台柜子里收着的深蓝色的床单……但是那个洗过了……”
苏行松开海同深,直接跑了出去。
第八十八章
苏行戴上专用的橙色眼镜,打开多波段光源仪器,调整到蓝光状态,对准了客厅的沙发。确认位置,取样,标记,收集整理。等他这一套工作完成之后,海同深的情绪也已经平复下来。现场预实验证明从沙发上已经提取到足量的带有DNA的精斑,但以防万一,苏行还是把那套洗过的床单也一并放入物证袋中。他蹲在地上,把物证袋逐一仔细地标记好,交给海同深说:“把这些拿回去交给谢潇苒,同时留一份你的DNA给她,这个实验她完全可以独立操作,不用我盯着。”
“好。那你呢?”
“确认DNA要紧,有晏队陪我。”
海同深点了头,在站起身前拍了下苏行的肩膀,说:“刚才,对不住了。你要是累了就在客卧休息,别折腾了。”
苏行轻轻摇了头:“快去吧。”
防盗门关闭落锁,苏行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现在他连蹲都蹲不住,直接跪了下去。
“苏行!”晏阑伸手拦了一下,这才阻挡了苏行身体前倾的趋势,避免他直接摔在地上。晏阑把苏行捞进怀里,紧紧抱着他,低声安慰道:“没事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都过去了……”
苏行垂着眼皮,歪在晏阑怀里,几乎发不出声音,喃喃道:“领导,我想回家。”
“好,我们回家。”
当然,回家是不可能的。最终晏阑只是把苏行带回了酒店,好在是自家酒店,又是前几天住过的同一间套房,勉强算得上是熟悉的环境了。
会议室里淡淡的烟味和面对焦尸时的心理阴影在精神放松之后全部加倍反噬到苏行身上,再加上晕车的不适感和剧烈头痛带来的副作用,他在走进酒店房间的那一刻就立刻冲进卫生间吐了起来。晏阑拿了水和药等在旁边,帮苏行清理干净,然后将他抱回了床上。
陷入柔软的床铺中,苏行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睡了过去。晏阑把自己收拾利落,又端了热水和热毛巾出来,轻轻替苏行擦拭身体。不过短短几分钟,苏行眼角流出的泪就已经打湿了枕头,晏阑耐心地将他的眼泪擦掉,自己心中也跟着疼痛难耐。有多久了?有多久没见过苏行在睡梦中哭湿枕头了?又有多久没见过这样咬牙强撑着的苏行了?他曾经说过不再让他受委屈受磨难,可二人的职业就注定这誓言几乎不可能实现。晏阑放下毛巾,翻身上了床,把苏行抱进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期盼着这样能帮他摆脱噩梦缠绕。
经历了人仰马翻的一天,所有人都已经精疲力尽。除了海同深和盯着比对结果的谢潇苒以外,其他人都已经各自找了地方暂时休整。
下午五点,高骞把趴在桌上睡觉的谢潇苒推醒,指着屏幕激动地说道:“潇潇!你快看!”
谢潇苒睁开惺忪的睡眼,被屏幕的荧光晃得下意识向后靠,只眯着眼瞟了一眼。下一秒,她直接跳了起来,不顾眼睛的刺痛趴到屏幕前认真确认。
“我没看错,是不是?”谢潇苒问高骞。
“对!你没看错!”高骞连连点头。
“上传数据!快!帮我上传数据!我去找海支!”谢潇苒夺门而出,飞快地跑去刑侦办公区。
“海支——”谢潇苒撞进办公室。
“等一下再说。”海同深正低着头,把最后一块碎片放在已经基本拼好的指尖陀螺上,“你先喘口气,等我把这个对齐。”
谢潇苒有些拿不准眼前这位领导的情绪,不知道他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还是已经被刺激得失去了理智。她向前蹭了一步,见海同深的手稳得一点抖动都没有,心里才稍稍放松些。她记得苏行说过,心稳,手才能稳。无论是拿刀的手,还是拿枪的手,都是同样的道理。
最后一块碎片严丝合缝地被放回到原位,海同深用棉签小心翼翼地把溢胶擦掉,接着把摆放着指尖陀螺的底托挪到旁边,盖上防尘罩,而后抽出湿巾擦了手,又把桌子擦拭干净。在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海同深才抬起头来看向谢潇苒:“说吧。”
“不匹配!”谢潇苒立刻说道,“死者DNA与亓支的DNA不匹配,那具尸体不是亓支!”
海同深闭了眼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安静片刻,他站起身来说:“辛苦你了。这一天大家都辛苦了,跟他们说,今晚都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早上七点在会议室梳理案情。同时告诉预审组,开始跟况沐熬鹰,熬到她撑不住为止。”
“明白!”谢潇苒立刻回答。
谢潇苒离开之后,海同深看向安静摆放在桌上的指尖陀螺,他抬起手轻轻拍了两下防尘罩,而后走出了办公室。
推开会议室的门,海同深直接拉开椅子坐到廖一续旁边,说道:“廖厅,之前我说的事情,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你说什么了?”
“事到如今,您还不考虑共享信息吗?”
廖一续轻笑一声,说:“小海,你今天太累了,回去歇歇吧。就算是要共享信息,你也得给我时间准备一下是不是?不是说了明早开会吗?明天再说吧。耿阳,送他回家吧,盯着他睡着了再回来。”
“好的领导。”耿阳应了声,向着海同深的位置迈了一步。
被耿阳“强制扭送”回了家,海同深严词拒绝了耿阳的进一步行动,把他关在了家门外。耿阳尽职尽责地站在门口给廖一续打电话反馈,在听到廖一续说“算了,随他去吧”之后才离开了海同深家门口。通过监控确认耿阳已经离开后,海同深终于放松了自己,他从客厅的沙发上拿了靠垫回到卧室,颓坐在床边发愣。刚刚过去的24小时内,海同深经历了担忧、惊惧、崩溃、绝望等等复杂的情绪,此刻终于能够安静下来无人打扰时,他已经精疲力尽了。怀里的抱枕残留着亓弋的味道,海同深蜷缩在床上,搂着抱枕,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滑落。海同深起身从床头柜上抽了两张纸巾,视线随意扫过,在看到那已经被拆开的安全套盒子时,他才明白苏行当时为什么会突然想到精斑存留。海同深呼出一口气,将那盒子收进了抽屉里。以后……最起码短期之内,是用不到这东西了。
然而在拉开抽屉后,他的视线却被抽屉内板吸引了。床头柜有暗格这件事他曾经告诉过亓弋,那时亓弋开玩笑说,这么早就交代了暗格,以后可没有地方藏私房钱了。这个暗格藏在抽屉底板下面,不知道的人几乎很难发现。但此时,暗格明显被人动过,因为有一部分原本属于暗格里面的抽绳被夹在了缝隙之中。海同深挪开抽屉里的东西,掀开暗格,原本应该空无一物的地方却摆放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海同深拿出文件袋,飞快地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一份文件,一张磁卡和一张名片。
快速浏览过文件之后,海同深拨通了晏阑的电话。电话响了许久才被接起,在极轻微的关门响动之后,晏阑才出了声,只是声音仍旧压得很低:“怎么了?”
“苏行还好吗?”
“我带他回酒店了,他现在在睡觉。说吧,有什么事?”
海同深把目光聚焦在那份文件上:“你知道经纬宝库吗?一个第三方保险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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