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元不止一次怀疑过当初成帝是中毒身亡。
他当然也问过,但曲皇后同样清清楚楚地告诉过他,成帝在外,饮食方面万般小心,不仅由可信的近侍准备,入口之前也都验过多次,秦昭云从西南带回来的蛊毒,多半不是放在了成帝身上。
战马……
萧景元睁着眼,触目所及明明只是一片虚无黑暗,他却好似看见无数骏马奔腾,血流漫过土地,浸透铠甲,刀剑刺进血肉的声音都仿佛响在耳边,直到他看见列阵最前方的人从马上坠落,身后战马嘶鸣声未止。
一代帝王,无数人看着他陨落,却连施救的手都来不及伸出。
成帝尸骨不全,最后葬入皇陵,也不过是衣冠冢。
和一抔混了鲜血的黄土。
曲皇后哀思过度,不久也随成帝去了。
身边至亲至爱之人,短短一年之内都离他而去,萧景元自年少至今,如行尸走肉般长大,他成为一个无功无过的太子,不敢展露锋芒,也不敢太过愚钝,所有的情感都仿佛被装进了罐子里,笑不出来,哭不出声,只是麻木地空长年岁,和不甘的仇恨。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萧景元仍未回神,只是听见自己的声音,“进来。”
玉春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月光落在地上,延伸出一条窄窄的白色光带,又随着吱呀的关门声消失,他朝萧景元走来,眼前黑沉沉看不清楚,只是摸索着慢慢往前。
“殿下?”
玉春唤他一声,他半夜睡醒发现萧景元不在身边,恍惚想起在重光寺的那一晚,寻出来时见到书房里也是漆黑一片,在门口顿了半晌到底还是忍不住敲门。
萧景元应他一声,无知无觉地将他抱进怀里,直到感觉自己触碰到了温热的皮肤才终于缓过神来,大梦初醒般仰头看着玉春。
玉春只在他脸上摸到了满手冰冷的泪。
他一下慌了神,抬起袖子就去替萧景元擦眼泪,却被萧景元握着手带到唇边,在他腕部跳动着的脉搏处轻轻地吻了一下。
“眠眠……”萧景元闭着眼睛,躬着腰将自己埋进他小腹处,哑声道:“眠眠怎么不睡觉跑出来了?”
玉春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只是用手去蹭他下巴上的眼泪,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也掉眼泪,许久才道:“殿下不在身边……我睡不着。”
萧景元轻轻笑了一声,“那以后我不在你身边,眠眠难道不睡觉了吗?”
玉春撇着嘴,抬手胡乱地擦掉自己的眼泪,蹲下身捧着萧景元的脸,在黑暗中看着他的眼睛道:“殿下为什么会不在我身边?”
萧景元的手心贴上玉春的手背,“万一我哪天要去打仗,或者去很远的地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玉春打断他,“我会跟着殿下一起。”
黑暗中,他见到萧景元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深埋起来的脆弱,像是这一刻又往他的心里踏进一些,萧景元的心墙对他已经毫无防备,玉春定定地道:“我不会拖殿下的后腿。”
萧景元只是笑,桃花眼里盛着比平日强烈太多的情绪,“怎么会嫌我的太子妃拖后腿……只是条件艰苦,怕你去了不习惯。”
玉春摇头道:“不会。”
萧景元看着玉春那双绿盈盈的眸子,纯净得像一汪毫无杂质的湖泊,他只是这样看一会儿就忍不住沉醉其中,他握着玉春的手一点一点攥紧,“那就一起去。”
玉春什么话都不说,歪着脑袋还是很难过的样子,过一会才道:“殿下为什么哭呢?”
萧景元带着他站起身,温热的眼泪被玉春的掌心拭去,“只是忽然觉得难受,”他在玉春的额头上亲一亲,“眠眠来了,我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玉春被他两句话说得心口酸得厉害,扁着嘴要哭不哭像只小鸭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道:“那你还不要我陪在你身边。”
萧景元无奈失笑,“要的,眠眠既然说要同我一起,那就跑不掉了。”
玉春哼了一声,抓着萧景元的手往卧房走,碎碎念道:“我让小厨房给你留了雪梨银耳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下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每次都说等会儿吃,看着我吃完你就饱了不成?”
萧景元被他按在桌边,老老实实喝完了一碗银耳羹。
他朝玉春示意自己吃完了,太子妃这才满意点头,又凶巴巴地指着床铺道:“现在回去睡觉,睡不够四个时辰不许起身。”
萧景元还能说什么,自然是乖乖听从太子妃的话,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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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咪!
第四十三章 金橘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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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影青次日一早来书房,等得花都快谢了也不见太子的身影,再抬眼,来人却是太子妃,给他拎了整整两块茶饼,“宋先生久等了。”
“殿下昨晚身体不适,今早起得比平日也要迟一些,连早朝都告了假。”
宋影青搂着茶饼,连连道:“太子妃殿下哪里的话,我本就是太子幕僚,多等一会儿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二人坐着聊了不过半刻钟的闲话,萧景元便也来了书房,昨日郑戈送来的那封信还未销毁,萧景元递给宋影青看了之后才道:“虽然早有预料,但也未曾想到北狄如今内乱未平,就又开始打起大胤的主意了。”
玉春坐在一旁只是听,并不说话。
宋影青沉吟道:“北狄首领子嗣众多,且不像今上这般只偏重一两个皇子,北狄成年的几个王爷都对如今的首领位置虎视眈眈,毕竟没有一个儿子愿意活在老子的阴影之下……前不久三王外出打猎遭遇不测,再往前,这也并非北狄第一个遇害的王爷了。”
萧景元看着手边铺开的羊皮地图,“泗州水患一案已结,朝廷赈灾拨了不少银子下去,国库这几年来一直不够充沛,前些日子定远将军提出要加强边地军备,也被推了回来。”
“北狄若要发兵,想来不会等到冬天,天气一冷,他们缺衣少粮本就没有作战优势,但真等僵持到那时候,北狄的凶性也就彻底被激出来了。”
萧景元点了点上京城,“如今朝中可用武将不多,再加上秦昭云在后面推波助澜,想必应战的,就得是孤了。”
宋影青叹了口气,“骠骑大将军一职空缺许久,上一任彭老将军已经年过古稀,如今解甲归田,也算是安享晚年,前些日子辅国大将军又生了重病,唯一叫人欣慰些的,大约就是如今镇守在雁海关的云麾将军了。”
“郑戈和陈十二已经在雁海关候了有几天了。”萧景元道:“雁海关易守难攻,北狄即便发兵,首攻也会是周边的小城。”
宋影青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玉春,“殿下倘若出征……太子妃殿下必然会被今上留在宫里。”
将士出征,亲人留在城内会格外优待,既是荣宠,也是威慑。
玉春却道:“无碍。”
他朝萧景元笑了一下,“我不会留在宫内。”他小声道:“到时候皇上即便想留,恐怕也要仔细想想能不能留了。”
宋影青道:“那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萧景元看着宋影青道:“如若今日预估的事情不日成真,那么宋先生恐怕也要辛苦一段时间了。”
“这一趟宋先生不必跟着孤一同前往,孤需要宋先生留在上京城内,盯着秦昭云的一举一动,以备不时之需。”
“倘若前线军需粮草受困,实在无人相助时,可以去长公主府上一试。”
宋影青躬身微微一拜,“但凭殿下吩咐。”
他很清楚,即便皇上不主动提让太子上战场,太子在看完昨天的那封信之后,也会主动请缨,奔赴北狄。
历史总是相似,而萧景元终究会踏上成帝过去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早该属于他的位置。
***
六月廿八当天,西南王从巽城一路出发送给玉春十八岁的生辰礼紧赶慢赶,总算是到了。
玉春这几日忙着给自己配药,是真把生辰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周瑛和他通报的时候他才想起来,急急忙忙赶去太子府门口看,整整两箱子的生辰礼,
除却一些常见的贺礼,西南王还给他重新打了一套银饰,又做了一身新衣裳,玉春喜不自胜,连忙去换上了。
是一套红色的右衽盘扣满襟服,上面绣着吉祥鸟纹,衣裳下摆和袖口处缀着压花的银衣片,腰间则垂着双层梅花链环,腰侧的连接部分是两只栩栩如生的蝴蝶,翅膀扣在一起,像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远。
这套衣服当真繁复贵重,走动间银饰叮当作响,清泠泠的悦耳,周瑛和嬷嬷在一旁看着玉春,赞不绝口地夸他。
玉春提笔写了封信,让前来送生辰礼的人带回西南,他这一日的热闹才刚刚开始,大胤太子妃十八岁的生辰,宫里送来的东西几乎都要堆满半边院子,皇后也让人送了不少东西给他,连带着秦铮都送了贺礼。
长公主还是亲自来的。
旁的礼都像是陪衬,秦铮抛给他一把匕首,上面镶着不少青金玉石,“谢你上次还剑之情。”
玉春宝贝似的收下,眼眸弯弯地朝秦铮道:“多谢长姐。”
再到下午,玉春看见太子送的一屋子的东西时就有些不安了,他攥着萧景元的衣袖道:“这里面得多少银两啊……”
萧景元同他解释道:“宫中所用的东西,一定要用银两来说的话,是一文不值的。”
宫内的用品不与外界流通,即便拿去变卖,看见官家印记也没人敢收,与国库更不是一个概念。
“其实已经比往常收敛许多了。”萧景元道:“皇上前些时候的万寿节,比之十倍有余。”
萧景元捏了捏玉春的脸颊,“所以不必多想,何况这些东西也只是看着好看,正经能用上的,还不如你父王给你送的那些。”
玉春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新衣裳,心情甚好,又想起什么似的,“殿下前几天问我今日晚上有没有时间,是要带我去哪儿?”
萧景元笑了下,“原来眠眠还记得。”
傍晚时分,玉春吃了两个金橘团,又吃一碗长寿面,认认真真受了众人的祝祷,在天色将晚时被萧景元抓着手腕,一把带上了马。
城内灯火在身后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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啵啵啵啵啵!
第四十四章 榛仁粽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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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声寂寂,惟余风声猎猎,萧景元的马带着他们一路向南,往上京城外的长留山疾驰而去。
“吁——”萧景元勒住缰绳,赤霄放慢速度,马蹄哒哒往前踏了几步后停下,他翻身下马,接住从马背上跃下的玉春。
盛夏,山林中草木葳蕤,虫鸟鸣叫声不止,夜风吹过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玉春被萧景元牵着手,颈间的银压领随着走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上京城地势平坦,长留山已是附近最高的山,萧景元和玉春缓步登上山顶时将近城内宵禁时分,玉春看向山下,万家灯火似缀在银河之上的点点星辰,绘出一幅安宁祥和的盛世好景,又随着夜深渐渐陷入沉睡。
灯火渐熄,玉春却看见山谷间忽隐忽现的绿光,他满眼意外,惊喜地道:“萤火虫!”
成群结队的萤火虫扑闪着翅膀飞去,如夜幕中闪烁着的晶莹玉石,轻盈地落在叶子与花瓣上,萤火亮起着又灭去,深沉的天幕倒扣一般落进山谷,而漫天流萤化作另一种星空,灿烂不似人间景色。
玉春简直要看呆了。
直到萧景元的声音轻轻地落在他耳边,带着一点笑意,“先前答应要带眠眠去看乞巧节的灯会,只是恐怕要失言,听闻长留山盛夏时节常有萤火飞舞,今日又正巧眠眠生辰。”
“不提前告诉你,是怕来了没有看到会失望。”萧景元看着他的眼睛,玉春眸中映着萤火点点,亮得惊人,“如今看到了,也总算没有辜负此夜良宵。”
玉春转过脸,笑眼弯弯,“很好看,”他抓着萧景元的手晃了晃,“多谢殿下。”
萧景元笑着道:“不过借此萤火聊表心意,眠眠喜欢就好。”
他在玉春的眼睛上亲了亲,又从袖间掏出一把沉甸甸的小金锁,“眠眠的生辰礼,自然不止这些。”
那把长命锁卧在他的掌心之中,上面刻着“长命富贵”四个小字,玉春一时怔住,他知晓大胤这里的习俗,长命锁大多是不满三岁的孩童佩戴,而萧景元却在他十八岁的生辰上送了他一把金锁,像是要把他一辈子当作小孩,只求他平安如意。
玉春再抬眸时眼睛里就已经带了水汽,他胡乱地道:“脖子里已经挂了好多东西了……”
又道:“殿下给我戴上罢。”
萧景元道:“富贵不压身。”他将长命锁给玉春扣上,“眠眠配得上这么多东西。”
玉春脑袋扎进他怀里,一把抱住他的腰不肯抬头,嘀咕道:“萧景元……”
他声音越来越低,像蚊子叫,从前向来坦诚的人如今却在感情面前多了几分羞恼与别扭,只可惜夜太深太静,萧景元还是将他说出来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我很喜欢你。”
又道:“虽然我嫁过来时还想着你哪天说不准就会把我休了,我还可以回西南去继续当逍遥自在的小世子……但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想过了。”
萧景元笑着将他抱紧了些,“原来眠眠先前这样想过。”
他坏心眼地道:“一把小金锁就将太子妃骗得老老实实说了真话,我左边袖子里可还藏着别的东西呢,眠眠再看到的时候,还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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