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正色道:“是不一样的冷。”
“殿下不睡觉吗?”
萧景元将手伸进被子里握住玉春的脚给他捂着,“眠眠先睡,我晚点要去见慧静大师。”
玉春点点头,“那殿下快去,早点回来休息。”
话是这么说,但萧景元还是等玉春睡熟了才走,寮房周围寂寂无声,夏夜尚有虫鸣,如今只剩隐约风声。
萧景元独自一人在观音殿中站了许久,观世音像宝相庄严,高高在上俯视人间疾苦悲欢,世人都说观世音大慈大悲普救人间,可若当真能救,世上又为何还有那么多不得解脱之人?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慧静大师朝萧景元双手合十行礼,“老衲自青州归来,已在寺内等待殿下多时了。”
萧景元还礼道:“俗事缠身,一直未曾来见慧静大师。”
慧静笑了笑,他是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了,但看起来刚刚年过半百,眉眼间满是平和之气,“殿下在此停留已久,是为何事所困?”
“无甚大事。”萧景元摩挲着手中的菩提子,“只是忽然在想,信众在跪拜求佛时,究竟在想什么?”
慧静道:“殿下如此问了,可是心里也曾经求过什么?”
萧景元默然,他确实求过,年纪尚小时求过满天神佛,让自己的父皇母后能够回来,再后来长大了,就再也没有求过。
如今心念所动,又犹疑不前。
因他自己知道,求神拜佛皆是无用,可惜这世上不是他一个人知道,又为何还会有人接连不断地来到佛像面前,诚心叩拜。
慧静并不急着他的回答,只是自己又道:“世上千百种人,便有千百种愿,佛所听到的,都是人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
“有人在佛前叩拜,抬首见澄澈明净,也有人抬首时见满身欲望,赤裸坦诚。”慧静看着他手中那串菩提子道:“求佛还是求己,有些人不过借佛之口来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罢了。”
“殿下不必纠结于此。”慧静想起不久前看到跟在萧景元身后的人,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念了句“阿弥陀佛”道:“殿下心中有所牵挂,而总怕自己有力不能逮之处,所以心绪浮动,为此所困。”
“寄托一词,往往由此而来。”
萧景元微微躬身道:“多谢慧静大师。”
慧静摆了摆手,“殿下不必多礼,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
他们在重光寺留了两天。
第二日萧景元带着玉春去祭拜成帝和曲皇后时,玉春心中已经猜到些许,两人一路无言,进了永安殿内,玉春随着萧景元一起添了长明灯的灯油,他看着成帝和曲皇后的牌位,心里突然难受起来。
萧景元依旧什么都没有说,又或者他来过这里很多次,每一次都将要说的话都说尽了,他带玉春过来似乎只是想让自己的父母见一见他,见一见这个世界上他仅剩的爱人和亲人。
永安殿离寮房很远,四周安静但景色却很好,地势又高,能见到上京城一年四季的美景,如今冬日暖阳和煦,殿内檀香缭绕,叫人不由心神宁静下来。
玉春同萧景元站了半个时辰,临走时太子却将自己随身带着的那串金刚菩提留在了长明灯侧,他牵着玉春的手离开,声音里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眠眠怎么哭了?”
他哭起来没有声音,只是眼泪却掉得很急,提起萧景元的往事他总是很难过,哭得可怜又伤心,似乎要把萧景元这么多年没有掉的眼泪全都流干净一样。
如果他再早一点遇到萧景元就好了。
萧景元站在玉春身侧给他挡着风,天气太冷,滚烫的眼泪落在脸颊上冷得很快,容易把脸冻伤,萧景元矮下身给他擦眼泪,袖口都被玉春的泪水洇湿了,他捧着玉春的脸哄道:“风吹在脸上会疼。”
“实在不行,眠眠进屋再哭?”
玉春抬起自己红通通的眼睛看他,瘪着嘴小声道:“不要哄我。”
萧景元干脆将他跟抱小孩一样抱了起来,托着他的屁股往上又送了些,好让玉春的脸埋在他肩窝里不让风刮到,玉春两腿挂在他腰侧,“你放我下来……”
他别扭起来,“我不要你抱我。”
萧景元只当没听见,挑了条没人的小路抱着玉春一路走回去,玉春很不好意思,总觉得佛门清净之地这样太不庄重,萧景元却道:“没有人看到。”
“佛祖和菩萨看到也会装没看到的。”
玉春被他的理直气壮震了一下,半天没接上话,眼泪也被他三言两句给弄得憋了回去,只眼尾红着,在快到寮房的地方总算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了。
抱着走了得有一刻钟的时间,玉春自己都觉得穿得太多抱起来费劲,萧景元却也不嫌累,脸不红气不喘地像无事发生过。
他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掠了一眼萧景元,紧接着悄悄牵着他的手,稍稍用力攥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但萧景元却瞬间明白玉春的意思。
他的太子妃在说,没关系,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信守承诺,一直陪在你身边。
直到我们一起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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啵啵啵啵啵!
第七十八章 山药红豆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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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玉春制的毒药本就世间无解,他能苟延残喘近一个月的时间,已经难得。
这天他醒来的时候少见地没感觉到疼痛,只是身上一阵一阵的出汗,寝殿内的人也不是萧景元,而是站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的秦铮。
他在床上翻动的声音让秦铮转过头来,长公主穿着一件银朱色缂丝团花纹袄衫,又加一件月白色剪绒比甲,杏眼朱唇,姣好的容貌此时更显得容光焕发,看不出半点将要丧父的悲痛。
她走近了些,似乎今日是特意来看他的,在床边施施然坐下之后蓦地开口道:“柳栎被我休了。”
皇帝许久才道:“你一直想和驸马和离,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他碎碎念道:“你从来都不曾听过朕的话,总是这样任性妄为,不让你做什么,偏要做什么。”
秦铮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懒得反驳他,只是道:“算不上和离。柳栎被我放在公主府里折磨得半死不活,恐怕巴不得死了才好。”
“就像父皇如今这样。”
“母后先前劝我,实在和离不成,那就等着柳栎死了再另做打算。”秦铮绕着自己的长发把玩,淡漠地道:“可惜我就算是丧夫,这个夫也轮不到柳栎来当。”
“还是趁他没死之前,与他再无瓜葛才舒心。”
皇帝知道秦铮一早与他离心,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有一天会站在萧景元那一边,秦铮多日不曾进宫看望,如今他大限将至才来,倒像是杀人诛心一般告知他这个父皇有多让她心生厌恶。
他闭上眼,费劲地喘着气道:“女儿……哈,真是朕的好女儿啊,萧景元回来得如此顺利,你一定在他背后帮了不少忙吧?”
“是啊。”秦铮云淡风轻地道:“难道父皇还指望别人来帮你吗?是指望如今困在府中的舅舅,还是指望那些你一登基就赶尽杀绝的武将来帮你?”
秦铮十指纤纤,搭在皇帝颈侧的手像下一刻就要划破他的脉搏,“我确实是个好女儿。”
“父亲,你的儿子做了多少错事,你可曾真正放在心上?萧云华要什么有什么,而我,手中这仅剩的一点权力都是你施舍来的,你要我嫁人,要我三从四德,要我相夫教子,巴不得我永远困在深宅之中,你倘若真的如此疼爱我这个女儿,又为何三番两次漠视我的痛苦!”
“你不知道柳栎的为人吗?”秦铮甩手落了一个耳光在皇帝的脸上,“还是说你认为一个男人,做出那些事情就理所应当。”
“我不孝,父亲。”
秦铮活动了下自己的手腕,“可你再也不是皇帝了,你干涉不了我的一切。”
她笑着道:“你很快也不再是我的父亲了。”
“或者说,我很快就没有父亲了。”秦铮眉眼间闪过一丝狠辣,“死了父亲,没了丈夫……”她笑着站起身道:“我不知该有多快活。”
她无视了皇帝的一切反应,继续道:“父亲,萧景元比你好太多了。”
“至少他知道,从来不该小看女人。”
秦铮转过身,没有丝毫留恋地走了。
即便她真的想要亲自动手杀了皇帝,但这个仇还是留给恨了这么多年的萧景元自己来报吧。
今天日头很好,上京这一年的冬天大多时候都晴光甚好,秦铮从皇帝的寝宫出来,碰上进宫来的萧景元和玉春。
后面还跟着许久未见瘦脱了相的秦昭云。
萧景元手中像是拿着什么东西,朝秦铮略点了下头便进了寝宫里头,而玉春则停了脚步,从袖子里掏出两块用油纸包好的山药红豆糕递给秦铮道:“长姐。”
秦铮接过来道:“你怎么也进宫来了。”
“前几日不是还说天气太冷懒得跑动,只在府里待着?”
玉春和秦铮沿着宫道往御花园去,“殿下说这几日有事,要在宫里住着。”
秦铮心下了然,见玉春还是那副没什么心思的样子,不免有些想逗他,“你知道萧景元进宫来做什么吧?”
玉春点了点头,“知道。”
弑君来了。
秦铮涂了蔻丹的指尖抵在自己下巴处,饶有兴味地道:“你这心性真有意思,看起来对什么都有兴趣巴不得凑热闹,真碰上什么事情时反而最耐得住。”
御花园里的梅花全都开了,正是最漂亮的时候,垂枝梅刚到花期,花开如瀑似团团云雾,玉春盯着瞧了一会儿才道:“我也不全是这样。”
他笑着道:“小厨房里下午做点心要出炉的时候,我比较容易着急。”
秦铮被他这一句话逗乐了,笑着摇摇头道:“难怪萧景元那么宝贝你。”她吃完最后一口糕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过完年我要去西北,你若是哪日在宫里发闷想要出来透透气,可以去找我。”
玉春道:“长姐请我喝酒吗?”
秦铮没忍住在他脸颊上捏了捏,瞧着他那双绿眼睛道:“当然。”
“小世子的酒量想来应该不差。”
她和玉春在御花园里逛了不到半个时辰萧景元就过来了,加上路上来回,萧景元在皇帝寝殿内只留了一盏茶的时间。
想必是留下罪己诏后就走了。
酉时过半,皇宫西侧的钟楼上传来三声沉闷的撞钟声。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五品以上的京官就已经赶去宫中听候遗诏,大部分京官并没有穿戴素服,即便不曾亲眼所见,但也知道这已经驾崩了的先皇与即将登基的新帝之间隔阂甚重。
先皇并未留下遗诏,据说临死前只剩一张罪己诏摊在手侧,上头血迹斑斑,也不知究竟是带着悔意还是恨意离世。
众人俯首跪拜听诏,先帝久病缠身,如今离世也在众人意料之外,只是眼下年号被废,不入宗庙不进皇陵,也实在有些让人无法不怀疑先帝驾崩的真相究竟如何。
但揣测再多也无从得知真相,毕竟那封罪己诏中清清楚楚地写明了这是他窃来的皇位,如今无颜面见列祖列宗,而当初尘封多年的往事被一并揭开,众臣心中惴惴,又难免心生唏嘘。
先帝糊涂。
成帝当年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却被自己的亲弟弟算计至此,新帝再如何记恨,也实属人之常情。
他们看着高坐龙椅之上神色冰冷的萧景元,俯首恭敬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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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完结啦,大概还有四五章😎
揣崽如果正文来不及就放番外,总之一定有嘿嘿嘿啵啵😙😙
第七十九章 玉露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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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和启蛰,一元复始。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改年号为永兴,元月初六行登基大典,封后大典同天操办,加之新年刚过,特许与民同乐,至元宵方止。
初六当日于上京郊外圜丘祭天。
日出前三刻,钟响鼓鸣,云烟渺渺,东西两侧各悬六盏天灯,萧景元与玉春登上高台,恭迎帝神。
祭天大典冗长复杂,但众人无不肃穆恭敬,年轻的帝王偕同新后立于高台之上,当真意气风发。
二人站在一起如天造地设,当初种种,恰恰促成了今日的金玉良缘。
众臣心中再无半点杂念,更不敢提半句皇后的不是,新帝如此重视,想来大胤与西南要永结秦晋之好,他们何必再管些自己不该管的事情。
日出后一个时辰,祭天大典礼毕,新帝起驾回宫,再行册封之礼。
酉时,玉春回了长乐宫。
坐在长乐宫内殿榻上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惚。
种种礼节,即便已经精简不少,但比起先前东宫大婚仍旧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初从巽城来到上京,自长乐宫中被萧景元迎娶回府,如今兜兜转转,竟然又嫁回了长乐宫。
萧景元先前将长乐宫重新修葺一番,当作日后皇后的寝宫,如今整个宫内又因大婚而愈发奢靡,他身上的嫁衣比起当初也更加繁复金贵,长袍曳地,金线迤逦,红玉发冠在烛光下莹润细腻,衬得玉春那双绿色眸子更不似人间物。
殿内没有旁人,萧景元担心玉春不自在一早就吩咐过宫人在殿外伺候,燃着龙凤喜烛的黄花梨木桌上摆着六碟点心、两只金杯和一壶合卺酒,玉春却乖乖坐在榻上,将喜帕重新盖回了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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