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掌教。”
方靖跟在他身侧,一言不发也躬身行礼,好似昨晚的事情都不存在。看来这傻子是将那事忘了个干净。再者我当时隐去了容貌,他大略也瞧不出来昨晚同他露水一夜的人是我。
我抬手示意他们重新落座。
方应天稳稳坐下,但他儿子方靖的目光却朝我偷觑而来。
我有些忧心他是不是认出了我,索性端起茶盏,佯作喝茶挡了一挡。
结果方靖这傻子还是口中喃喃:
“仙子……”
我和他爹同时抬起眼睛,确定他是在叫我之后,他爹的脸色有些难看。
方靖对此浑然不觉,竟然扬高了声音,指着我:
“仙子!仙子是我妻……!我记得,仙子昨晚与我双修过!”
风南文笙都在忍笑。堂里的道僮眼观鼻鼻观心,低眉垂首,大气不敢喘一下。
我一口茶水呛住之前,方应天自觉丢尽老脸,连忙呵斥:
“靖儿,不得无礼!”
这一声沉喝声如老钟,方靖乖乖闭嘴,不再吭声。风南和文笙也带着众人先下去,让我们单独谈话,以防傻子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传出去就很不好听。
待人走干净了,方应天貌似伤怀,感慨道:
“云中老道羽化,本座亦很痛心。若是老道尚在,破镜功法必定弘扬天下了。”
我扫他一眼:“青城如今自立门户,门下三千弟子,自不负先师遗命,大道永固。只是,破镜功法乃我青城绝密,不传外人。”
“方宗主今日若是为了叙旧,本座自当以礼相待。但若为了其他……”
我笑意如旧,只是目光淡淡扫过方靖,“方宗主无事不登三宝殿,本座猜测,你是为了方公子而来。”
方应天撤去虚伪笑容,苍老的目光不乏一股慑人的威严:
“不错。”
什么上山一拜青城先人,全是幌子,来寻破镜功法才是方应天真正的目的。
方应天虽然久不问世事,但我当日同裴轻尘一战,后又同裴轻尘割袍断义反目成仇,自立门户,他必定有所耳闻。不过他与玉蝉真人嫌隙颇深,这下也乐得坐山观虎斗。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我忘恩负义,一剑刺破裴轻尘丹府的谣言传得尽人皆知。裴轻尘何等的修为高深惊才绝艳,方靖傻了,但他老爹不傻,知晓他和我打起来绝无胜算。
出乎我意料的,他起身,朝我深深一拜,低下了他高傲的头:
“方某一生眼高于顶,没有求过人。”
“但是今日,方某有一事相求于宋掌教。”
“还请借破镜功法秘诀一用。”他说。
方靖闻言,微微抬起头。
方应天站在堂中未动,等待我的答案。
然而我笑意渐退,脸色转冷,并没半分妥协答应的意思。
随着时间推移,堂中仍然寂静如死,方应天目光中的冷肃也一点点缓和下去,面上怅然难掩。他心中一切的情绪,最终演变为一声长长叹息:
“宋掌教想必在三年前有所耳闻。犬子为法器所伤,此生……仙途无望了。”
我随他一样叹息,“听说当时几位真人都去看过。修为最高的玉蝉真人也看过了?依然是没有法子?”
他眼中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杀意。
捋了捋须,他轻轻摇头。
“方某也知晓,让宋掌教拱手让出破镜功法属实不易。某不过是尽力一搏罢了。”
方应天已过天命之年。多年风霜,他眼尾刻上了交纵纹路,如今眼中早已没了当初的放浪不羁的神采。在我面前站着的,仿佛并不是什么修为高深的峰主,只是一个无助的父亲。
这使我无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可我识海里只有模糊的一团影子。父亲的面目五官并不明晰。
在他近乎绝望之际,我给了他一条生路:
“本座有个法子。方宗主可愿一试?”
方应天立刻抬头,满目激动:“哦?什么法子,还请宋掌教赐教!”
傻儿子方靖微微抬起眼睛,目光掠过我,而后薄唇微微勾起。
这傻子……他爹为了他不惜卑微到这个地步,他有什么好笑。
我不理方靖,继续道:
“本座才参悟了破镜功法,修为节节攀升如今已达至臻境地。只是,本座已经试过,破镜功法医不了顽疾,连师妹小白兰重伤之下都无法以此道救治。”
方应天眼中的希望之光又灭了。
“不过,本座可以闭关几日,渡方公子一些修为,也许于他心智有益。不知方公子可否以身试法?”
方应天重新激动起来。他像一具傀儡,而我的话正如牵动这傀儡的丝线,他的心绪随我的操控而起起伏伏。
我补充:“可能要将公子留在青城山几日了。”
方应天一时不答话。这让我有些忐忑。
行走玄门多年,方应天绝不是泛泛之辈。难不成是我这事提得有些突兀,让他一时不知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下一瞬,方应天就回过神来一般,朝我又是重重一拜。
他话语带着哽声:
“都道宋掌教行事作风与从前云中老道全然不同。传言不堪,说宋掌教中饱私囊,残害同门,手段阴狠……甚至还有人说宋掌教是堕魔了。方某一把年纪,对修为、登仙早已没了兴趣,无非是要一家团聚。哪怕小儿灵根尽废修为散尽,但凡能换来他心智完好如初,能做个凡人,安度余年便也够了。”
这一派肺腑之言,满含了方应天对儿子的拳拳之意。
我起身,扶起他安抚道;
“方宗主请放心。本座定然竭尽全力。”
方应天又要拜我。
在他看不到的方位,我淡瞥了方靖一眼,朝门外道僮唤道:
“带方公子下去好生安顿,备上斋饭。”
方应天以为我救人心切,这下更为激动,连连道谢。
道僮进来扶方靖下去。
方靖身量高些,与我擦肩而过时,我侧目和他对视了一瞬,露出个稍纵即逝的凉薄浅笑。
那傻子顿时看呆了,两个道僮硬生生拽着才将他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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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玉轮当空,月色澄澈。
我沏了一壶好茶。茶香四溢间,我在房中挑灯拭剑。不是我惯用的仙剑‘锁魂’,而是一把凡剑,珠光宝气煊赫无比。是我爹从前的遗物。
“将方公子带来吧。”我视线犹在剑上,只是扬起声唤道僮。
一个时辰前我才让人带方靖去沐浴,眼下应该是洗干净了。
方靖囫囵回到我面前时,身上还有新浴后的潮气与一缕幽淡的芬芳。他看着香炉,翕动鼻翼嗅了嗅,或许是闻出我提前焚上的是合欢香,又或许是看到我事先备在榻边桌案上的一些……助兴道具,他虽然不懂,但脸色莫名其妙有点不好。
不知是不是我让他同他爹分开,他生气了。
“别紧张。”我微笑安慰他,“公子渴了吧,不如喝点茶。”
茶里下好了欲中烈药,不消片刻他就得神志不清来求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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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二更
第29章 虚伪风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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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掌教今日又召我来,是想做什么?”
方靖板着脸,言辞冷静,往桌边一坐半点傻气也无。看来是时而痴癫时而清醒。难怪白日在堂中时认出了我。大略是上乘灵根有辨认魔息之能,清醒时分,自然有些记忆。
他举起茶杯浅浅一嗅,脸色微变。
烛火葳蕤,帘珠缀穗,红光曳影间一抹愠意入了方靖眼眉。不知为何,方靖正襟危坐时依稀有几分梅宵的神韵。
“本座瞧着,方公子眉宇间有一股郁结之气。可是道僮们伺候不周?”
我搁下剑,似笑非笑看他,“还是说,你在怨本座昨夜唐突。”
何止是唐突。
若方靖神志清醒,大略会认为是奇耻大辱。
他默不作声,目光先移动到床边桌案上的淫具上,而后移动到我身上。
这一眼,看得好。
很像梅宵。
“还请方公子吃茶,稍待。”
我低头又细细拭剑。
剑身黯淡,略显出几分古旧,却因我回山以来日日擦拭,隐隐恢复了几分昔日珠宝金玉加持下的凡俗烟火气。
指尖轻触剑柄,毫无灵力。恍惚间却能听到男人慈爱的低语与孩童的笑声。
于我而言,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此剑不像修仙人的本命之物。”方靖开口打破沉寂,“这是什么人的剑?”
一入道门,自当摒弃红尘。这些凡俗旧事我无人可说,在这个静夜里同方靖聊一聊也未尝不可。
“这是我父亲的剑。”我将剑收入鞘中,“当年,我母亲斥重金找匠人制成。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辞世了。”
小时候父亲抱着我去见异地商贾。一艘大船,横卧江面如水上巨兽,我和父亲在那甲板上吹着江风瞭望远处。我太矮了,被舱板拦住什么都看不到。父亲将我抱起来,举得很高。俯视之际,我看到了父亲腰侧的剑——珠光射目,宝气逼人,极漂亮的一把剑。
父亲年逾不惑,早些年为了庄子里的生意走南闯北大病过一场,如今身体受病气蚕食已久,没有太多力气。他抱着我的手渐渐吃力地抖了起来。
我娘听到笑语声,从舱房里推门出来。
她见父亲双臂微抖还勉强同我玩闹,大步流星,一把将我夺去,抱在怀中斥责:“小崽子,就知道闹你爹!”
父亲笑说:“娘子莫动气。小孩子啊,闹一闹,长得高。”
娘是临安出了名的泼辣美人,艳名也曾动四郡五洲。能让美人委身,爹的风流韵事一时羡煞不知多少人。爹待娘的确极好,他一向温和,和娘讲话从无半点高声。旁人道他‘惧内’,他大方承认,从不辩解。
和爹的温和不同,娘对我一向管教很严,我若调皮犯了错,她必要用藤条打我。往往是爹从中调停。
那天江面上日轮高远,晴空如洗,山水交于一色。
仇家来屠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一个艳阳天。
父亲倒在血泊中再不动一下,母亲中了一刀,手中拿的是爹死前让给她的剑。她负伤走得艰难,带着我和死侍去了马厩,她将我抱上马,却是让死侍跟着翻上马去。她则仍负剑站在原地。片刻后竟将爹的剑也给了死侍。她周身除却身侧一柄短剑外,再无护身利器。
她微凉的手抓着我,用力摩挲着我的小手,顿时擦出一片殷红血迹。我尚且不懂事,哪里见过这场面,已经吓得说不出话。
跟着喊杀声,我娘回头去看,眼见寻仇的杀手就要追上。她妩媚动人的眼中如今已经只剩悲伤与坚毅,再看向我时,竟洒然一笑:
“阿远,娘受了仙人点化,马上得道飞升了。”
道长都是风度翩翩的,哪有这般狼狈,还浑身是血的!
我知道她一定是骗我,当即哭了,哭得喉咙发哽呛咳出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她满目慈爱与不舍,手指拂去我的眼泪,为我擦了擦脸。那是她最后一次为我擦脸。
她说:“阿远,此去华山,务必潜心修行,百年后登得仙途,再来和娘团聚。”
她后退了一步,看着我笑:“到那时……娘已经是仙子了。”
女人一袭红衣,站在萧萧竹林里,远处有马蹄声追来,轰隆隆的,震得整个竹林都在哀颤。
再无迟疑,她重重一巴掌拍在马臀上。马儿长声一嘶,载我们奔逃而去。
“夫人——!”死侍一声痛呼,我回头时,眼见那些戴篱帽的杀手如潮水般涌上来,娘义无反顾,提剑冲了进去。
死侍掰回我的脑袋,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死死捂住我的双眼。
我陷入一片血腥的黑暗,只听到死侍在我身后隐忍又压抑地哭泣。
金铁相击之声很快淡去,取而代之,是呼号的萧风,不断掠过耳畔,刮得人头痛。
后来我没有爹也没有娘了。
只有裴轻尘。
裴轻尘很久以前说过一句:“长兄如父。你实在难受的话,当我是你父亲也可以。”
占人便宜也没有这样的。
想到裴轻尘我就会头痛。事到如今,我和他两不相欠,水火不容。我走我的路,他登他的仙。
我起身将剑妥帖收入一个檀木剑匣中。
“方公子,你不必担忧。方宗主舐犊情深,爱子心切。将你送来,是要我为你医治顽疾。”
我脑中浮现出白日里方应天苍老的面容。一瞬恻隐间,我倒真打算尝试渡方靖一点修为。
“方法与过程并不重要。”我平和地说。
谎话够真,便成了真。
我为方靖重新斟上温茶。用手背探了探杯腹,不烫不凉,茶温巧适。
“此茶有清心之用,你先饮下,晚些我为你渡修为。”我并起两指,推动茶杯,将杯子往他面前让了一让。瓷器摩擦桌面的细微动静,在静夜当中格外分明。
青城的茶大多有些苦味。方靖端起茶杯凑到唇下,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一饮而尽。
在他搁下杯子那一刻,我如释重负,索性也自斟自饮了一杯。
“还请方公子随我入里间。”
生死魔符发作了几个时辰,如今已压不住了。我挑帘走入内室时,昏黄墙壁上映出的并非人影,而是一条巨蛇蛇影。在方靖跟上来时,那蛇影却转瞬消失。大略是恐于方靖的上乘灵根。
灵力充沛,如一泓清泉,涤荡人心,灵脉极为纯净。于我而言方靖的确是个绝佳的炉鼎。
方靖站在床边衣衫齐整,身形岿然不动,只是脸色有些醺酒似的薄红,目光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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