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哭了?”
“?”易浔抹了一把眼角,触碰到指尖的湿润,缓过神说:“哦,我刚刚太困了,滴了点眼药水。”
傅川似乎并不在乎所谓的答案,他双手扶着易浔的肩膀,弯下腰与他平视,眼睛里跃着耀眼的光芒,突然道:
“易浔,我们逃吧。”
躲避的风好似发现他们的存在,易浔的发丝随着傅川的话音扬起,如同想要逃走的风筝线。
“作业写完了吗?”
易浔点头。
“错题订正了吗?”
易浔点点头。
“我们把下一节晚自习逃了吧。”
易浔点头又摇头,他蹙眉纠结一会儿,然后拉住傅川的衣角:“听说可以在高一放学的时候混出去,只要把校徽遮住就行了。”
三个年级的校徽做得不一样。
为了保险起见,在上课的前一分钟,易浔从抽屉里扯出围巾把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眨了眨眼睛,认真地同傅川说:
“好了。”
白软的脸颊被包裹得过紧的围巾挤得嘟起,傅川伸手,捏起易浔脸颊上的软肉,人在面对喜欢的东西总会莫名生出一种凌虐欲。
易浔吃痛,捂住自己的脸颊,走出校门后没肯让傅川牵手。
今夜风大,街道两边的树木摇曳,路灯下时不时走过放学的高一学生和接送的家长,所以气氛并不显得沉寂。
年味渐浓,已经有商家开始卖春联等一系列年货,易浔的心脏跳得很快,他充满新奇地到处乱看,原来在那些被枯燥晚自习剥夺的时光里,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
只是出来看看,算什么逃课呢。
易浔想,在树上的叶子变成孤零零的一片前,他要送傅川一顶温暖的帽子,刚刚他从门外进教室的时候,头顶竟然有冰霜。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走到人群稀疏的街道尽头,渐渐西沉的月亮好像就在他们头上。
顶着皎洁的月光,易浔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问:
“傅川,你怎么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傅川的状态很怪,他说不清,但晚自习迟到总不是无缘无故的。
而今晚的逃课……
比起情绪的发泄,更像是一次久违的喘息。
傅川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
“下午从清贺镇回来之后,我爸在家里等我,他砸碎了桌面上的所有东西,扯着我的肩膀往外拉,他跟我说明天就回云城。”
“我挣脱开,手臂却很痛。”
易浔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团棉花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鼻腔里溢满酸涩的空气,他抬手轻轻揉了揉傅川的手臂,眼睛一眨,就要掉下泪来。
“可……”易浔哽咽一声,“可我不想你去云城。”
他终于明白傅川为什么说那句话,他跟着重复,仿佛置身傅川的处境:“我们、我们逃吧。”
透明的眼泪挂在腮帮子上,冷风吹过都要结冰了。
他抬头,却发现傅川看起来并不悲伤,眉目甚至是舒展的,易浔怔忪一下,感受到脸颊上的眼泪被指腹轻柔地抹去。
“你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吗?”
易浔摇头,眼神却固执地盯着傅川。
傅川终于笑出声,他低头吻易浔的眼角,给他答案:
“因为他们终于离婚了。”
“抚养权归我妈,我不会回云城的。”
那里不是他的家乡。
他捧住易浔冰冷的脸颊,眼眸中闪烁着温和的光波:
“易浔,新年真的来了。”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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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和春节之间,是短暂而又漫长的期末。
老师激励同学好好学习的劝言变成了“回家过个好年”,布置的晚自习作业却是与日俱增。
易浔被新学的函数和圆锥曲线弄得头昏脑胀,一整个数学晚自习的时间都解不开一道椭圆大题,连和傅川牵手的时候都用指腹轻轻在他的掌心画今天题目中遇到的椭圆。
他好像只能专注做一件事,在通往宿舍那条昏暗小道上偷偷接吻的时候,他也显得心不在焉,眼睛半眯不眯,手指习惯性揪住傅川的衣角。
傅川甚至以为易浔在打量他的眼球是不是椭圆形。
年级主任的手机手电筒照过来的时候易浔还牵着傅川的手,食指在画圈圈。
兀地一束光影打在傅川的半个后脑和侧脸,易浔懵了一瞬,眼前就变得一片黑暗——傅川把校服上硕大的连衣帽盖在了他头上,然后揽着他的肩头拼命往小道的分叉路口跑。
年级主任似乎知道中年人的体力终究赶不上正值青春的他们,体面地在分叉路口停下了,在年级大会的发言备忘录加上“谈恋爱”这一项。
分岔路的尽头是缠着花架的小亭子,旁面酷似西兰花的小树发着幽幽的绿光——有时候易浔也想不通学校领导的审美。
他还在急促地喘着气,额头和鼻尖溢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脑子里什么椭圆双曲线抛物线都随之烟消云散,只剩下眼前傅川漆黑幽邃的眼睛。
易浔忍不住后退一步,他捂住自己的嘴巴,只露出一双澄澈的眼睛,认真地和傅川说道:
“不能再亲了,你每次亲的时候都太长,我感觉我都缺氧呼吸不过来,大脑供氧不足就会变笨,那样我连基础题都做不好了。”
有时候傅川怀疑易浔看起来内向听话,其实有一些隐藏的狡黠。
“嗯。”傅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真的听进去了一样。
他们谨慎地按原路返回,在确定交叉路口没有年级主任的身影后才快速走过。
在把易浔送回宿舍之前,傅川揉了揉他因为盖帽子而变得凌乱蓬松的发丝,易浔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听见傅川轻飘飘地说:
“你这次期末考试进步十名我才会亲你。”
易浔皱鼻子,他思忖了一下,那他每门都得进步五分才行,可转念又一想,傅川的吻难道是什么奖励吗?
可他总不能说让傅川去进修一下吻技,于是易浔扯了扯傅川的衣袖,小声对他说:
“今天的生物小测卷最后一题,你传到前面的试卷我看了一下,你的遗传大题全错哎。”
傅川沉默半响,迟钝地想起他看错的遗传方式,他伸出自己的手掌,在上面画了一个双曲线:
“今天的数学作业其实是条双曲线,你看错了。”
易浔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连和傅川告别都忘记,直接进宿舍研究怎么才能真正进步了。
半夜傅川的手机弹出一条短信,他几乎能想象易浔趴在床上一个一个按那些笨拙厚重的按键的样子。
【你这次期末考试进年级前十我才会被你亲。】
入冬后,早晨的水汽极重,从校门口到教室这样短短的距离里睫毛和发丝都被濡湿,寒气无孔不入地从脖颈间的毛衣缝隙中钻进,和皮肤的肌理嬉戏。
傅川用指腹轻点易浔毛衣毛线上的水珠,指尖瞬间被洇湿,他的声音很轻:
“你昨晚熬夜了?”
易浔心想刚刚傅川走过来的时候也没有打哈欠呀,他点点头,疑惑地看向傅川:
“你怎么知道?我黑眼圈很重吗?”
傅川的视线投注到易浔的眼下,他皮肤白皙,一点青黑都显得格外明显,傅川不否认也不肯定,他替易浔把围巾多围了两三圈,哈了一口气,他盯着空气中渐渐隐匿的白色雾气:
“外婆告诉我的。”
从外婆家回来后,易浔的状态好了很多,只是状态不好的时候还有点若隐若现,像山谷中一生气就变得透明的蝴蝶。
傅川发现自己总喜欢对易浔做些乱七八糟的比喻,走路像乌龟,吃饭像仓鼠,若隐若现的时候像雾气,接吻的时候像一团绵软的云朵。
易浔了然,他甚至感觉自己一直被来自外婆的安全感围绕,好像外婆一直陪在他身边。
“今天要开年级大会,”易浔有点惴惴不安,“昨天年级主任没看到你的脸吧?”
“没有,我没回头,而且他晚上抓人的时候不爱戴眼镜,其实没有几个没抓到的。”傅川想起章末之前给他透露的“情报”。
易浔怀疑地看了傅川一眼:“真的吗?”
“真的。”
漫长的校长演讲和优秀生打鸡血后,年级主任戴上他银边的近视眼镜,开始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
“…………还有我不得不提起一点,晚上下晚自习之后就赶紧回家,不要在学校什么昏暗的小路逗留、交谈、牵手!我说的是谁自己清楚。”
大堂里学生开始窃窃私语,夹杂着偶尔的哄笑声。
年级主任顿了顿,继续道:“谁脸红,说的就是你。一定要想清楚自己的未来……”
5班脸红得能冒出烟的只有易浔和章末。
易浔习惯低头,大厅里空调里又偏高,倒没什么人注意,章末简直像刚被架在烤炉上烤过一样,眼神止不住往张一一那边飘。
傅川盯着前排易浔冒烟的后脑勺,斜睨了一眼章末:“你被抓到了?”
章末呵哧呵哧地开口:“差一点,我们也没干什么,就悄悄牵了一次手,那可是我俩第一次牵手!太倒霉了……”
“哦,”傅川低头算带过来的生物遗传题,淡淡道:“我也是。”
“什么!?”
章末的声音大得将前几排的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尴尬地弯腰低头,回头看了一眼班主任罗林南,看到他正和隔壁班主任唠嗑后才压低声音,不掩惊讶:“什么?什么也是?”
“我也差点被抓到谈恋爱。”
章末以为自己的脑子被热傻了,但是他又聪明地猜出最可能和傅川谈恋爱的人,抢过傅川的试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磕磕绊绊道
“谁?不会是、是易浔吧?”
傅川也显得有些惊讶:“张一一会教你怎么变聪明吗?”
章末要晕倒了。
年级班会后之后是一场数学小测,题型很普通,易浔在试卷交上去之后两分钟内,把圆锥曲线的答案算了出来,虽然是交卷后,他却显得很平和,因为做题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变得稍微得心应手起来。
只是今天收试卷的人不是傅川而是章末——两只手有点抖的章末。
易浔疑惑地撩起眼皮看过去,章末却奇怪地和他打招呼,还时不时往后看。
可是他们又不是刚认识的新同学,易浔摸不着头脑,只好礼貌地和他点了点头,他指了指最上面章末的试卷,小声说:
“你名字没写。”
章末才如梦初醒,直愣愣地弯腰写名字收试卷去了。
放学的时候易浔和傅川提起这件事,头顶的树叶被冷风吹得簌簌作响,易浔歪了歪头,合理地提出猜测:
“章末是不是没睡好?”人没睡好的时候就会像一个呆滞的机器人,对于最普通的程序也会应答得很慢。
一片枯叶飘飘悠悠地落在易浔的肩头。
傅川轻轻拿开,他抚着这片叶子清晰的脉络,问易浔:
“你觉得章末是什么样的人?”
易浔知道章末性格张扬,不喜欢数学,物理很好,父母也很温柔,但他知道傅川应该不愿听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他沉默片刻,说道:
“他是个好人。”
“嗯,”傅川停下脚步,“他在大事上一向很靠谱,所以我告诉他我们在一起了。”
易浔的眼睛微微瞪大,感到一瞬微妙的忐忑与羞涩,他跟着停下脚步,仰起头看傅川。
傅川的眼睛里映着灯光,像荡动的黄色火焰,也像一团小小的光源。
易浔以为傅川又想亲他了。
他想起今天的语文摘抄本上刚刚写上去的一句话——
但在冬天光线过于充足的日子里,我透明的心甚至也有光线爬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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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冬天光线过于充足的日子里,我透明的心甚至也有光线爬进——三岛由纪夫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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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没有空调,易浔缩在厚实的被子里用暖水袋捂手。
老式手机上的条纹在仅有的两个联系人之间不断滑动,易浔才想起外婆去世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用上手机哪怕是老式手机,藏在家中橱柜里的座机是她和梁音联系的唯一方式,而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不再期待妈妈的短信。
血缘的联系,除非在决绝的手段下,实在难以割舍。
易浔的视线落在妈妈发来的短信上——【过年前和妈妈吃顿饭吧。】
手指在键盘上无意义地按动,易浔用指甲滑过每个按键之间的缝隙,最后慢吞吞地按下:
【好,这周五下午我们期末考试结束。】
易浔想了想,加上一个请求:
【但是我不想在兴福小区。】
以前要等待很久很久的回复此时却在信息发出的下一秒到达:【好。】
易浔熄灭手机,趴在柔软的枕头里,呼出的热气在黑暗中凝结成冷空气里微不可见的水滴,他把自己蜷成一团,阖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半夜落了雪,易浔睡得并不安稳,他仿佛能听见外面松软雪地上的脚步窸窣声,像外婆穿着不防滑的棉拖鞋缓缓走近小屋里的厨房倒水喝。
和小时候度过的每一个雪夜一样。
期末前几天变成了自主复习,所以易浔没有带辅导书而只在书包里放了一叠试卷,这样轻的重量,他却仿佛搞错重心,摔倒在宿舍门口的小台阶上。
雪水洇湿长长的校服,易浔皱眉揉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往教室走,他从没在宜城见过这么大这么厚的雪,白雪几乎覆盖天地间所有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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