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易浔是怎样自己骑着自行车跨过这座大桥,磕磕绊绊地回到外婆家的呢?
“我们家后面的那条小河就是这条河的分流,水特别特别清澈,我外婆说他们小时候舀起河水就能喝呢。”易浔忍不住开始分享,眼睛缓慢地眨了眨。
那条小河应该会很像易浔的眼睛,傅川想。
傅川牵着易浔的手拿出相机,朝窗外拍了一张田野河流的相片,易浔的侧脸却占据相片的大部分,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落,神情专注地看向他的家乡。
家乡……
傅川想起遥远的幼时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云城,记忆被蒙上灰尘而变得模糊不清,他对那个所谓的家乡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甚至于对现在生活的房子,也鲜少有家的归属感。
什么时候会拥有自己的家呢。
有值得思念和珍贵的人,才算家吧,就像外婆对于易浔一样。
公交车因为忽闪忽闪的绿灯而一下子急刹,傅川下意识一只手护住易浔,一只手抓住书包,触摸到书包前袋里圆滚滚的物什——圣诞节那天易浔给他的。
他记得那是很漂亮的苹果,圆满红润,被包装得结实好看,连表面的果蜡都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他一时间竟舍不得吃掉,好在冬日天寒,直到现在也依旧保存得很好。
“祝你平平安安。”易浔那时这样说。
他回赠一只雪人挂坠,易浔显得很惊喜,挂在那个龟壳一样的大书包边,连他那样缓慢的走路速度雪人都能一甩一甩的,易浔含着笑意开口:
“这雪人不会融化哎。”
而前几天下过的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仅仅在屋顶与树叶上留下一点痕迹,傅川和易浔到站时,险些被凹陷结冰的地面弄得摔倒。
明明之前已经下过雪了,他们才迟钝地意识到,寒冷的冬天,终于来了。
步行回易浔外婆家的路上路过一个菜市场,临近中午,菜场渐渐热闹起来,骑着三轮车卖菜的人们半倚在车头互相交谈,他们瞥一眼学生样的俩人又转头做自己的事情。
“走吧。”
易浔主动牵起傅川的手,往铺着青砖的小巷里走,斑驳古朴的墙面还残留青苔,呼吸间鼻腔里充满混合古老而清新的味道,傅川的指腹触碰易浔柔软细腻的掌心,轻声开口:
“这里很好看。”
易浔没有发出声音,傅川想他是笑了的。
巷子中间的一户人家就是易浔的外婆家,易浔轻轻推门而入,青瓦砖铺成的羊肠小道通往小院子,小路旁是已经荒废的田地,胡乱冒着半人高的杂草。
“已经快一年没回来了,前几年邻居家的爷爷会帮忙打理院子,后来他被女儿接到城里养老去了,所以有点乱。”
易浔边说边拨开拂过脸颊的枝叶。
快到庭院,易浔捏了捏傅川的手指提醒:“这里小心一点,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摔跤。”
傅川跨过那块碎石的凹槽,倾听易浔说他小时候的点点滴滴。
“那块井边的空地原来种的草莓,只有拇指那么大,但是很甜。”
“外婆从来不让我去那个井,又深又黑,像眼睛,心情不好的眼睛。”
易浔偏头,仗着傅川看不见他,盯着傅川幽邃的眼睛眨了眨眼睛,小声说:“你心情不好的时候眼睛也很黑。”
“夏天院子里有风,特别凉快,外婆在井里打水,然后把西瓜放进小铁桶冰,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比买来的时候更甜。”
他一直没有松开傅川的手,说得高兴的时候傅川的手会随着轻轻摇晃,介绍完院子,易浔领着傅川进了屋子。
因为很久没有人住,屋子里少了些人气,但看得出来易浔外婆生前是个极爱干净的人,沙发、案几和大件家居都被盖上一层花薄布,在深棕的供桌上,傅川见到了易浔外婆的遗像。
头发利落地梳起,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比傅川想象中的还要和蔼几分。
屋子朝阳,光线柔和地照射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易浔松开傅川的手,为外婆的遗像擦去薄薄的一层灰。
这里的一切都好像没有变,他以为外婆还在。
但外婆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她总抚去易浔的眼泪。
易浔吸了吸鼻子,从供桌的抽屉里翻出香点燃,虔诚地拜了拜,接着他拉着傅川的衣袖,瞳孔里微光闪烁:
“外婆她不要人拜,你来拜一拜河神和井神,他们会保佑你在有水的地方平平安安,水里的精怪也会帮你的。”
“嗯。”
傅川闭眼,微微低头,朝供桌拜了拜,鼻尖萦绕着好闻的香气,他听见易浔悄声说:
“你会不会觉得有点迷信?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在水边出过事哎。”
傅川摇头,又闭起眼睛。
如果真的有河神和井神,那就继续保佑易浔。
天冷,易浔从衣柜里翻出橡胶热水袋,灌满刚刚烧好的烫水递给傅川,傅川却不要,指了指易浔的手指头:
“你的手更冷。”
易浔捂着热水袋坐在小木椅上发呆,他发觉自己有些意气用事,什么都没有准备就回外婆家了,那天他胡乱亲着傅川的脸颊,傅川好像也鬼迷心窍了似的,没有一点考虑地答应了。
傅川正用相机拍那些疯长的杂草,镜头转向院子里的易浔,他盯着取景目镜里瓷娃娃一样白皙的易浔,心跳陡然加快。
“不要分手……”
那天易浔说过的话在脑子里回响。
为什么要分手,怎么会分手。
傅川拍下庭院里的易浔,尽管相机里已经有足够多的主角是易浔的照片。
临近中午,有饭香飘过庭院,傅川想起刚刚经过的菜场,他缓缓走近易浔,打断他习惯性的发呆:“去菜场买菜,我教你怎么做饭。”
易浔眼睛一亮,重重点头。
半掩着大门,他们便出去了。
菜场依旧热闹,易浔攥着零钱跟在傅川身后,听傅川说怎么挑选菜类与肉类,怎么判断价格是贵了还是便宜了,比做函数题要简单。
虽说还没褪去学生气,易浔发现傅川已经有几分大人的成熟模样了,他个子高,冷着脸的时候倒是挺唬人。
易浔在心中悄悄评价。
拎着两袋菜和基本的油盐酱醋,似乎比背书包要轻松,易浔脚步堪称轻松地回家,一路上还夸傅川真的好厉害。
他的夸奖看不见表情也很真诚,傅川的心脏跳动因为一句简简单单的夸奖而失序。
送上水电之后,傅川让易浔去洗菜,他原本以为易浔要不就在水池洗,要不就在井边,可是一转眼就见不到易浔的人影,他心中忐忑地用相机四处搜寻,终于在敞开的后门处看到蹲着的易浔。
傅川也第一次见一出后门就是一条小河的房子,河水缓缓流淌过,他一时分不清是水在动还是房子在动。
就在岸边,易浔低头专注洗去菜叶上的浮尘,旁人看起来危险,他却显得从容。
傅川静静待着。
他才意识到,水漂浮成雾。
而易浔生于水上,他永远不会被淹没。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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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锅,烧油,翻炒。
易浔认为自己在做饭一方面的天赋要比在数学和物理上大得多,或许是因为数学和物理讲究精确的数字,而做饭的用词都是模棱两可的“少许”、“适量”。
糊糊涂涂炒出来的菜竟然挺好吃。
易浔尊尊敬敬地替傅川擦桌子、搬凳子,以感谢傅川的不啬赐教,即使这样的报酬微乎其微。
在傅川眼里,灰扑扑的桌子突然变得一尘不染,凳子转眼从角落端端正正地放在方桌下,他突然想到,班上的同学包括老师会注意到早晨开着的灯和窗吗?
就连之前的他,也没有注意过。
“易浔,”傅川顿了顿,“桌子已经很干净了。”
桌面肉眼可见地越来越锃亮,易浔停下擦桌子的动作,脸颊有些微红,他点了点头,替傅川拿手上的餐盘,菜香萦绕鼻尖,他在心中因为学会一项技能而有着微妙的欢喜。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傅川想,而易浔的嘴巴一直都很软。
自从把易浔从兴福小区接回来,他们最多的身体的接触不过是牵牵手,易浔这个星期总是不开心,而傅川不确定亲吻有没有让人心情愉悦的作用。
但现在,易浔好像看起来开心一点,刚刚学着做饭的时候还主动牵着他的衣角,似乎怕被油溅到。
易浔比他矮一点,他只要微微俯身。
傅川凑近易浔的脸颊,再一次闻到混合在菜香中的清凉水汽味,一开始嘴唇亲在易浔的鼻梁,两个人都怔愣了一瞬。
傅川的心脏也停了一拍。
随后他闭上眼睛,缓缓下移,在易浔的嘴角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肤肉相贴时的微微凹陷和喷洒在鼻尖的温热呼吸,让傅川的心脏久违地失序。
不会再有第三个人听到他的心跳声。
浅尝辄止的一吻,傅川坐下,面无表情地开始吃饭,情绪波动过大时他就会反射性地失去面部表情。
长大后面对傅言秋在饭桌上的讽刺挖苦和故意的嘲笑,他也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而在易浔眼里,莫名其妙的一吻过后,傅川冷着一张脸,脖子和耳朵却红得能滴血,拿着筷子的手也非常僵硬。
易浔起了逗弄的心思,他悄悄绕到傅川身后,望着他通红的耳垂:“小川?”
“嗯?”傅川偏头,视线落在虚空的一点。
易浔缓缓眨了眨眼睛,低头吻傅川抿着的嘴唇,他第一次没有闭眼,想看看傅川接吻的时候难道也是冷着脸吗?
傅川阖起眼皮,睫毛轻颤,骨节分明的大手虚虚握住易浔的腰,竟显得有些青涩与紧张。
纵使看起来再过冷漠,又好像能独自把自己照顾得再好,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罢了。
易浔后知后觉地感到羞涩起来,他忍不住后仰,捂住傅川意欲深入的嘴唇,磕磕巴巴地说:“吃、吃饭吧。”
好像他是餐前甜点一样。
傅川掩去眼底的情绪,安静吃饭。
没有争吵与言语间夹枪带棒的午饭,总是难得可贵。
天虽寒冷,下午却阳光明媚,透过老屋的纱窗,折射出斑驳婆娑的光影。
易浔踩着高凳从橱柜里拿被子,傅川接过被子晒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在微风的吹拂下,被子轻轻晃动,周围的灰尘飞舞。
“我小时候经常这样玩。”易浔边说边示范。
他钻进被子折叠的间隙间,厚实的棉花竟翻涌出朵朵浪花,里面像藏了一只小精灵,傅川不用略微笨重的相机,也能知道易浔在哪。
他喜欢的人在哪。
傅川隔着被子抱住易浔,埋头在阳光气息浓厚的棉花间,外面的天气好冷,傅川却觉得暖洋洋的,他低声开口:
“易浔,你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他好想能看见他。
被子里黑漆漆的,易浔的脸颊埋在柔软布料中,一瞬间他分不清他现在是主动和妈妈断绝关系的高中生,还是那个独自一个人骑自行车回外婆家的十岁小孩,易浔恍惚着,傅川的声音将他拉回来。
好像不管是十岁还是现在,他都是有人在乎着的。
他也学会做饭了,虽然只有一点点。
易浔开口,隔着被子声音闷哑而含糊:“傅川,我现在会做菜给自己吃了。”
也有些学会照顾自己了。
傅川还是紧紧抱着他,触碰这来之不易的、不用相机就能看见的易浔,等易浔闷声闷气地说快喘不过气了,他才堪堪放开。
易浔缓慢钻出被子,却见傅川的眼睛微微瞪大看着他,一种欣喜猛地涌进他的心脏,他小跑到傅川的面前,伸出细细白白的十根手指头,语气间满含期待:
“你能看见我了吗?”
傅川紧紧盯着易浔的脸,喉咙间仿佛堵了东西,他甚至有些结巴:
“能,但、但是隐隐约约的。”
真的像迷蒙的一团雾气了。
易浔头顶的发丝被冷风吹得扬起,白皙的脸颊还带着薄红,闻言他也并不沮丧,咧着嘴轻笑:“有进步了不是吗?”
初三中考前,他总是这么对自己说:有进步就行。
就这么一点一点的进步,他才考进了宜城高中,才会在十七岁遇见傅川。
易浔的眉眼弯弯,扑进傅川的怀里:“谢谢你,傅川。”
他抬眸,与傅川对上视线,顶着他黑沉沉的眼眸悄悄咽下剩下的一句话,这样近的距离易浔才发现傅川的帅是极富攻击性的,他咽了咽口水,看见傅川的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这样的弧度柔化傅川面部的攻击性,他跟着易浔重复:
“有进步了,谢谢你,易浔。”
他终于学会温和地对待一个人。
易浔以为傅川的感谢方式是行注目礼。
下午的时候,无论是复习写作业,还是收被子吃晚饭,他总能感觉到傅川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他转头看向傅川时,傅川也不避讳,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
易浔跪在床上铺被子,傅川帮着抚平床单,眼睛仍盯着他,易浔忍不住回头,迟疑道:
“你害怕我还会变透明吗?”
傅川揪着被角片刻,随后点了点头。
“好吧,但我觉得应该不会了,”易浔歪头思索了一会儿,“那我们今天睡一张床?”
傅川沉默着,心脏泵出的血液和交感神经却背叛了他,顷刻间,他的耳朵连同脖子比今天早上亲吻的时候还要红,甚至有向上蔓延的趋势。
暖黄的灯光在易浔不知道的时候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易浔觉得有些愁人,他苦恼地皱了皱眉头,带着商量的语气道:“要是你不愿意或者觉得挤的话,我睡外婆的床,你睡我的床,好吗?”
他又补充道:“我的床都是干净的。”
傅川垂眸,脸上看不出情绪,他淡淡开口道:“可是只有一床晒好的被子,而且……我晚上会觉得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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