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考试的紧张催发他的胡思乱想,易浔悲观地想到他们之间真的有未来吗?
不是章末和张一一。
找不准主旨的阅读理解题,偶尔会偏题的作文,还有解不出的方程和配不平的化学式。
在起哄声里,易浔悄悄从后门出了教室。
他知道傅川坐在大巴车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可是现在的距离太远,易浔看不清车窗里的傅川,但他知道傅川能看见他。
易浔伏在栏杆上,积雪偷偷洇湿他的衣袖,他挥了挥手,在心底小声说:“一切顺利。”
月考安排了两天,而数学竞赛只有一天,但傅川他们缺席两门考试,无法参与排名,学校干脆安排他们半天时间回家准备准备自己的综评资料。
这次月考理科四门安排得都很难,大冷天的易浔每场考试都能做出一身汗,风一吹头脑晕得厉害。
学校慷慨地施舍了一天假期,月考结束当天不上晚自习,任课老师甚至没布置作业。
傅川在傍晚橘红的夕阳里静静等易浔一点一点填满他那个乌龟壳似的大书包,想来肯定是月考不顺心,想回去查漏补缺。
他一直知道易浔就算是只乌龟,也是最认真刻苦的那一个。
随着板凳被离开的学生一个一个倒搬到桌子上,月考后嘈杂中夹杂兴奋的气息缓缓散去。
一旁的章末把共享垃圾袋打好结,碰了碰傅川,朝他挤眉弄眼:“我爸妈让你去吃饭,把易浔也带过去,就说是我朋友。”
就差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哪里看不出来傅川这个月天天早上第一个来,晚上最后一个走,眼珠子恨不得时时刻刻黏人家身上。
他用胳膊肘戳傅川:“快点,你知道我爸妈不会让人尴尬的,买那么多菜,浪费了不好吧。”
傅川也被空气中有些轻松的气息感染,他想易浔需要一点和善人际交往。
但他不好擅自替易浔做决定,傅川在陪易浔回宿舍的时候询问他的意见。
易浔怔愣一下,有些手足无措,他抬眸问傅川:“真的吗?会不会不礼貌?”
傅川摇摇头:“不会的,章末会说你是他的朋友,而且朋友之间互相串门吃饭很正常。”
纠结地揪住衣角,易浔迟疑道:“可我不太可能会请他去我家吃饭唉。”
“总有机会的。”
易浔怀疑傅川有读心术,不然为什么这两天傅川一直明里暗里告诉他——
他们会有未来的。
天气寒冷,天空灰蒙蒙的,绿意萧条的高大树木秃着枝桠,为马路抵御一点寒风。
易浔用围巾把耳朵也遮住了,毛绒的织物又软又暖,温温和和地包裹皮肤。
去章末家的路上,易浔给他们一人带了一只烤红薯驱寒,一路上甜香味一直萦绕在俩人身旁,阴郁的空气因为红薯暖黄的色彩而渲染上几丝明媚。
章末的父母笑眯眯的,易浔心想怪不得章末也总是笑眯眯的。
冷瑟的冬日里,为了驱寒,章父章母自己做了火锅,然后从超市里购买了各式各样的火锅小料。
人多,章末干脆把火锅搬到客厅的茶几上,易浔想着自己虽然是客人,也不能干瞪眼看着,于是哼哧哼哧地帮章末把火锅小料也搬过去。
白软的脸颊被室内的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嘴巴也被辣得发红发肿,可易浔依旧乐此不疲,连娃娃菜都要在辣椒里蘸一遍。
易浔出了一头的汗,觉得脑袋更晕了。
“下雪了。”傅川偏头望向昏暗的窗外。
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易浔循着傅川的视线看过去,圆形阳台灯笼罩的光影下,雪花像小精灵旋转飞舞着。
“今年是冷冬,怕是还要下大雪呢,章末小学那年下的那个雪才叫大,都齐膝盖了,小川一个人在家要注意保暖啊。”章母温声说。
傅川称得上乖顺地点头,在桌底下偷偷勾住易浔的手指,提醒他一个人住宿舍也要注意保暖。
饭间的闲谈由此而起。
从惯常的“准备考哪个城市?上哪个大学?”到调侃式的问“有没有喜欢的人?有没有谈恋爱?”
一下子就问在了在场三个人的心窝上。
易浔佯装吃辣辣得喘不过气,一副头脑昏花话都说不清楚的样子,章末直接给自己灌水,幸好有火锅的热气替他遮掩,不然就会被看出不知道为什么而红的脸颊和耳朵。
傅川还算镇定,神不知鬼不觉将话题扯向“章末这次月考作文又偏题了。”
其实易浔也觉得章末的脑子结构同常人不一样,语文数学都很烂,但是物理极好,而且每次周练几乎都是第一个交卷,想来他理解语文作文的角度也应该和常人不同。
他甚至认真地设想了一下怎么从物理角度理解这次的作文题。
章末低声同傅川说话,颇有些咬牙切齿:“我和一一互补不行吗?”
一一?易浔垂眸,原来可以有这么亲近的称呼。
大抵家长们都喜欢吃饭吃得香的小孩,章母看易浔爱吃什么就多下什么:
“易浔好白哦,白哒哒的,我们家章末跟去非洲挖碳回来取暖一样。”
易浔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我不太爱出门的。”
“不出门哪行的,章末都高二还天天出去疯,让他带着你,打打球吃吃饭都可以的呀,哎,小川也不爱讲话,全世界的话都被章末讲掉了。”
“妈——”
易浔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楼下与章末告过别,傅川送易浔回学校。
没有带伞,雪也下得刚刚好,悄无声息地落在俩人的肩头,一顿火锅的时间,天地间便银装素裹了。
易浔把下巴缩进围巾里,说话声音闷闷的,傅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听见易浔小声地喊他:
“小川。”
易浔又喊了一遍:“小川。”
傅川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喉结微微滚动,他低低应了一声。
好像有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易浔连脸也埋进毛茸茸的围巾里了,他吸了吸鼻子:“你不叫我吗。”
因为放假,学校周围瞬间冷清下来。
易浔感到面前有阴影覆盖,随后是包裹住脸颊的围巾被拉下,温热的鼻息喷洒于鼻尖,还来不及看,来不及说。
他们在雪地里安静地接吻。
第十七章
==================
冬天的被窝是需要人来捂暖和的。
易浔穿着单薄的睡衣,快速爬上护梯,钻进冰冷的厚实被窝,在被子深处瑟缩了一会儿才蜷缩着睡着了。
他的脑子从考完试开始就昏昏沉沉的,睡得也不太安稳,手心脚心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半夜起了风,萧瑟的寒风混着雪花滑过窗户,发出“呜呜”的刺耳声响。
易浔听了一整夜的风声。
生物钟迫使他早晨七点就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易浔沉沉地喘着气,下楼梯的时候颤颤巍巍,差点跌倒。
易浔望着镜子里的他,脸颊绯红,嘴唇干裂起皮,他吸了吸堵塞的鼻子,手背抵着额头——好像发烧了,度数还不低。
可能是昨天出了一身汗又吹了冷风。
不过易浔从小抵抗力就不太强,换季的时候感冒发烧更是数不胜数,他趿拉着拖鞋,准备去柜子里翻药吃。
只是今天不太幸运——药片没有了。
轻轻叹了口气,易浔慢吞吞地套好衣服,打算问问宿管阿姨有没有感冒药。
走过安静的、干净整洁的走廊,易浔揉着干涩的眼睛转弯。
有一个穿着长长大衣的女人正在和宿管阿姨攀谈,皮肤白皙,眉眼间带着岁月雕刻的细微痕迹。
易浔揉眼睛的动作顿住,血液好似逆流而上,他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瞬。
“……妈妈。”
易浔低头认真地系上安全带,偷偷瞥了一眼梁音,她柔顺的长发静静地垂落肩头,易浔记得梁音身上一直有一种好闻的味道。
“小浔,”梁音目视前方,双手紧握方向盘,“这次月考怎么说?”
易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把每一门的功课都汇报给妈妈吗?可是他觉得妈妈只是随口一问,他低头含含糊糊地说:“一般。”
“嗯。”梁音停在红绿灯路口。
算算日子,梁音应该出月子了,易浔看着妈妈的毛呢大衣,窗外阴沉的天色还零零落落地飘着雪,易浔远远地看见傅川家前面的那栋高楼,有片刻的失神。
他转过头:“妈妈,你不冷吗?”
交通灯转绿,梁音脚踩油门,错过回家的路口,她微微侧目:“什么?”
易浔怔怔地望着越来越远的路口,他都忘记了,妈妈有新的家了。
车内空调的暖气呼呼地往易浔本就红烫的脸上吹,易浔咽下问题,摇摇头:“没什么。”
他提前为将来的、面对梁知林的尴尬而感到忐忑不安,垂眸缓缓揪紧了安全带,望着窗外快速后退的绿化带在心底演练着面对一个陌生人的礼貌。
车辆缓缓驶入小区,小区内常青树木绿意盎然,地面已经被扫除积雪,想来梁音和梁知林对这个小区精心挑选了许久。
下车后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易浔泛红的脸颊变得有些苍白,他悄悄将手缩进棉服,喉咙也开始发疼。
然而梁知林并没有在家。
梁音推开门,映入易浔眼帘的是一个温馨的小家。
被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小玩意装饰着,大多是些极富童趣的小插画,客厅的角落里堆着几大包尿不湿和几罐奶粉。
在浅色的婴儿围栏里,易浔又见到了梁音孕育的新生命,小小软软的一个,趴在大枕头上睡觉,有逐渐苏醒的趋势,鼻子以下和梁音很像很像。
梁音放下钥匙,弯腰轻轻地抱起那个新生命摇晃,然后踱步到餐桌旁单手泡奶粉。
易浔看着她单手抱起小孩子的样子,想着他好像应该过去帮忙,可是他什么都不会,易浔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
那个小生命还有些咳嗽,梁音拍了拍他的背,瞥见易浔站着,开口说:“小浔,坐吧。”
闻言易浔小心翼翼地绕过地面上的婴儿围栏,陷入宽大的沙发里。
“这孩子有点体弱,上个星期刚出院呢,”梁音浅浅笑着,对易浔说,“我记得小浔你小时候都不怎么生病,活蹦乱跳的,好养得很。”
遥远的记忆不适宜地席卷而来,易浔想起小时候半夜发高烧,外婆驮着他去小镇诊所的医生家里把医生喊醒,她的身躯看起来明明那么薄弱,发出的声音却那么响亮。
梁音想要抱着小孩走过来,易浔禁不住后撤一点:“妈妈我感冒了,会传染给他的。”
那个新生命看起来好脆弱,易浔从妈妈的臂弯间看见他似睁非睁的眼睛。
梁音一愣,停下走去的脚步,勉强地扯出一丝笑容:“怎么样,没事吧小浔,最近天冷,要记得加衣服。”
易浔摇头,喉咙却违背主人的意志疼得更厉害了。
他忍住咳嗽,抬眸看见梁音把小孩边轻轻摇晃边抱进房间,狭小的门缝里泄出一点微光,梁音温柔地哼歌,将小孩子哄睡。
易浔才发现这个房子小得任何一个多余的人都融不进去。
他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着时间的流逝,眼角烧得薄红,呼出来的气息滚烫。
妈妈带他过来到底想干什么呢?
屋里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奶香,梁音穿着贴身的羊绒毛衣,好像还是易浔有记忆时刚刚见到她的模样。
她坐在小沙发上,面色些许纠结,还带着隐隐约约的歉意,许久,她才说道:
“小浔,寒假大概放几天呀?”
易浔哑着嗓子开口:“一个月左右。”
梁音点点头,弯腰喝了一口水:
“小浔,今年妈妈要和你梁叔叔去安城老家过年,我们第一年结婚,按道理是要回去的,到时候初五妈妈回来陪你回清河镇好吗?”
“就我们两个人吗?可是小孩子不能长时间离开妈妈吧?”
易浔本意不是想埋怨梁音在他尚在襁褓的时候就丢给外婆,梁音却像被刺痛一般蹙起眉头:
“那时候你爸爸执意要去那边做生意,我当时……”
这是易浔第一次打断梁音说话。
他浑身的关节开始酸软疼痛,在这个幸福的家庭提起他曾经不幸的家庭显得格格不入,易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妈妈,其实在十岁之前,过年的时候都只有我和外婆,外婆除夕的时候会从枕头下掏出她精心准备的红包,”易浔笑了一下,“虽然每年的包装袋都是一样的。”
“初一的时候她让我和邻居家的小孩一起去讨糖吃,然后一个人在家招待着那些人来人往,你和爸爸有没有回来,有没有吵架,有没有离婚,本不该影响我们的,我十岁之前一直觉得这世界上只有我和外婆相依为命就很好了。”
易浔沉默了一会儿,好让脑袋的热意不要这么快地剥夺他的理智。
在窒息的安静中,卧室里传来啼哭声。
在这一刻,易浔竟觉得他与那个有着共同母亲基因的新生命拥有同样的心情,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透过厚重而模糊的泪眼,易浔看见梁音忍下起身去安抚的冲动。
“我知道,你一直想开始新的生活,”而他是梁音生命中的旧事物,“我也知道,妈妈你一直觉得爸爸不值得被爱,不值得被在乎,但是……”
易浔没有说下去,他几乎哽咽地说不出话。
至少外婆在乎他,至少傅川在乎他,这是不是证明他其实是值得被爱和被在乎的呢?
婴儿的啼哭声充斥着整个压抑的空间。
或许到底母子连心,梁音的眼睛也开始闪烁泪光,但易浔分不清到底是为那个新生命还是为他。
对于梁音来说,爱现在的孩子是比爱易浔来得更轻松、更情愿也更理所应当的事。
易浔起身,倔强地抿着嘴,他抹去眼角的眼泪,脚下那些散落的玩具曾一度阻挡他的脚步:
11/18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