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无觉最折磨人,她知道褚哲喜欢女人之前和之后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区别,好像褚哲就算宣布明天要和一株大树结婚,辛果也会说,可以,那你婚后能抽多久来写书?我不一定每天都用到你,但我用你的时候你要在。
她未必不晓得褚哲念的那些外语是什么意思,也有可能她抑郁的时候神经太钝了,懒得去想,反正她讽刺过褚哲和那些朋友是假自由,对于诗词歌赋她缺乏基本的鉴赏能力。
那晚褚哲躺在床上,辛果还给她擦了脸,她很快清醒了,酒真的不足以让她说出真话,也不足以让她醉倒。她的眼泪很快流过耳畔,消失在枕头里。
试图让自己沉浸工作之中是褚哲的第一个选项,她接纳了辛果的唱片,并答应和辛果和好。
这没效果,同性情侣手挽着手走在校园里,一年四季仿佛每天热恋是年轻人的特权,除非她逼迫自己和辛果一样做苦行僧,不然她就不能忽视辛果对她的吸引。
徒劳无益,辛果在工作过程中因为心脏不适和身体突然的刺痛又去了两次医院,她的症状在加重,还没到住院的阶段。褚哲的眼前仿若展开日程表一样展开她要督促辛果摄入的食物和完成的锻炼。油脂、蛋白质、碳水、水、维生素,要定时定点定量吃。要保证新陈代谢的正常,要督促辛果起来收拾书柜,拖地擦窗,用单纯的体力劳动来支援她坍塌的内心,要带辛果去看纽黑文之秋,看《雨中曲》,看一排排彩色甲壳虫般的餐车,要让她开心,要帮她按摩刺痛的头顶。
在辛果不想写书的时候,积极地给予她反馈,告诉她《性的命名术》没你不行,你真的太厉害了。你这件事是完全颠覆性的,你知道我们要回国吧,我们回国之后会永远在一起,在一个学校做研究。我爱你,甜饼,我相信你,你是苹果派,我的小南瓜,我的布丁。这都是安慰你的谎言,但你分辨不出来,对不对?
辛果分辨不出来是真是假,褚哲用力往她眼睛里望,冰凉的手指按压她的脸侧,把溢美之词往她喉咙里灌。
“真的不想写了。”辛果宣布,完全断电,倦倦的,蜷缩在椅子上,危险地靠两条椅子后腿晃荡,她的脚趾一下一下地蹬着桌脚,像快死掉的枯叶虫,已经是失去活力的袖珍棺材,只不过在等待生命流失殆尽。
很短暂的时间内,辛果维持着就算连亲生女儿《性的命名术》也不想碰的状态。褚哲给她擦脸,她看着很困,眼神涣散,反应太迟钝了,左脸擦完了,毛巾从下巴转移到右脸去,她垂着眼皮轻轻“嗯”一声。
辛果攥住了褚哲的手指,眼睛很缓慢地抬起来,像在抗拒睡意,抗拒死志。
她说:“你是我和死亡中间的墙。”
她的眼睛那么柔和,那么擅长爱人,仿佛真的隔着冥界的河看过来。
她那么依恋,把脸小心翼翼贴在褚哲的手心,长舒一口气,好像这么死了也会全然满足。
生活被切分成光信号、血清素、神经兴奋、呼吸法、慢跑、躯体化、想象稳定的三角泳池和阳光等一系列的元素,褚哲一面忙着建立辛果的心之围墙,一面想要逃离。对《性的命名术》的无限热爱成为了辛果能战胜已知和未知的力量来源,沉默的动作,写书,工匠,别爱上需要你的痴儿。
第二个方式是频繁和在同性恋聚会上认识的不同的人出门,约到学医的女孩儿,惊呼你对抑郁症治疗这么了解。褚哲讲精神病学的历史,哲学角度,用智识装点性感,吸引到越来越多的人,和辛果越来越疏远。这是正确的。
不要关心她,不要可怜她,不要见她,不要想她,认知语言学的经典案例,大脑立刻就像推出一种新冰淇淋的口味一样推出一个孤零零写作的可怜人,缩在一小片灯光下,求她宽宥,求她摸摸她。那么更换策略,允许去想她,有限地想她,更多地沉浸于扮演自己。这成功了,更多的自由来自更宽泛、舒适、有限度的词语,更多的呼吸来自对禁令的暂时性摆脱,类比风筝和线的原理,收收放放。也能去吻别人的唇,只有限地想象那张翘起的嘴巴就会醉醺醺。
本世纪的第一个圣诞节,辛果提前几天偷看褚哲最近买的东西,做排除法准备送礼物,褚哲不知为何觉得心绪难宁,圣诞夜早早出去。
在适合接吻的槲寄生之下,余光看到拿着礼物仓促白了脸又离去的辛果,褚哲拥抱女伴,快意伴随着痛感在心里升起。她牢牢记着去年辛果的那句“我听不懂”,记得次日清晨辛果的“这又不关我的事”,非常好的两个口号,在岁月里熠熠生辉,完全干脆的隔绝感,值得学习。
间接“出柜”比在舞台上正大光明扮演陷入爱河的女人更爽快,有种大病初愈的解脱感。
她当晚将近两点钟才回宿舍,进门听到一阵哒哒的打字声,薄荷味和咖啡味毫不妥协地互相冲撞,辛果像个上世纪的幽灵蹲坐在电脑前,一手打字一手翻书,桌上堆成小山的书本,那个礼物呢?
送的是什么?辛果发脾气,丢掉了?她真小孩子性格,为什么还能可耻地保留着小孩子的性格,如果第一次福柯阅读小组开会没有褚哲给她反馈,没有褚哲做她和大家中间的转换器,大家都会讨厌她的!是褚哲保存了她能够飞快推进进度的特权,她不知感恩,无知无觉。
褚哲的目光飞快地在房间里扫荡了一圈。
我的礼物呢?一支钢笔,百乐还是万宝龙?不要那个复刻款的,很呆板;一本契诃夫随便什么选集,里面最好有海鸥,翻译如果还不如我那真的要遭到嘲笑了,所以你最好比对过好几个版本;一束永生花,真是一次到位的虚伪浪漫,送永生花百分百是一个馊主意,敷衍之意溢于言表;一张唱片?去年送过红胶的了,今年换个颜色?超级逊。别再胡思乱想了,稳定的三角、平静的泳池、春日的阳光,吸收掉负面情绪,手心竟然出了一层湿汗。
踏入房间的第一步比褚哲想得要难以迈出,她在门口犹豫了一小会儿。
褚哲习惯了预设好每件事的结果,她做符合自我价值准则和处于可控范围内的事,出柜不算在内。辛果听到大门打开,确实停顿了一瞬,紧接着又开始敲字。停顿的一秒被褚哲捕捉到了,分析,辛果心里也忐忑吗,也难以面对吗?
褚哲从过去那堆舞台面具里找了一枚贴在脸上,走到辛果身边,自然地问她:“写到哪里?”
辛果平淡道:“没写,只是在核对前几章的脚注。”
“太晚了,工作可以以后再做。”
“我怕明天会忘,我容易忘记。”
辛果仰头看她,褚哲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阴影罩在对方面上,割出一道明暗交界线,而她的手指正搭在辛果的手腕上,辛果像被忽然拔了电池一样停下了动作,无声地抬头和她目光交触。
褚哲的目光颤动,像寻路的昆虫触角,难以自持地从眼瞳流向她的嘴唇。
辛果一声未发,长久的,用那种绝不妥协的孩子般的明亮眼神注视着褚哲的眼睛。
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住,但好像还残留在空气里,轻柔地拍打在头皮上。暖气片里轻柔地滑下一串水珠被塞住的声音,气氛可疑地凝固着。
辛果的嘴唇很干燥,微微翘起。褚哲知道,她送的那只钢笔可以托在上面。
瞳孔的状态很稳定,有几条血丝分布在她眼白上,但看起来还是清澈的,不疲惫。
褚哲不由自主问:“你吃药了吗?”
辛果乖巧地点点头,褚哲出神了,她看出辛果的头发边缘有点湿,是因为外面松树上的雪落在她头顶了吗,今晚辛果吃的什么,她又不会去买食物。
“我可以继续工作吗?”她体贴地问道,好像褚哲才是屋子里决定一切的人。
褚哲被烫到一般收回了手,说道:“好。”
“别太晚了,圣诞快乐。”褚哲说,“我没有买礼物,我忘了。”
辛果敲了两个字,又抬起脸来看她,不仅安慰,而且从头截止了以后再互送礼物的必要:“没关系,我们不必过这个节日。”
褚哲转头离开,脚步顿住,没转身,问道:“你出门了吗?”
键盘声没停:“没有。”
我要我的礼物我要我的礼物我要我的礼物,如果你不给我,我会冲出房门冲下楼梯冲到黑夜里去我要到垃圾堆里寻找我的礼物,我要你给我的礼物。你为什么没有给我为什么就这样剥夺我收到礼物的权利。
褚哲静静地呼吸了一口薄荷混着咖啡的诡异味道,在键盘声里走远。
在心理咨询室能睡的时间也变得短暂了,苦涩地把辛果送的胶片偷偷放了又放。
冰箱里有威士忌,一个孤零零的肉桂卷,辛果买的,褚哲没管可怜巴巴的面包,自顾自喝得半醉,终于觉得可以睡了,次日起来,继续为《性的命名术》第二卷 宣传,这是职责所在。第二卷的成书过程的确甜蜜,而且行文流畅,一个健壮的宝宝。辛果开始写第三卷,一分钟都不休息,她伏案工作错过了正确判断褚哲思想转变的时机, 第三卷 一开头褚哲就表现出兴致不高的样子,完全沉浸在话剧和诗歌中去了。
她们吵了好多次,不过辛果情绪又下坠之后没法吵了,她没理性。褚哲的第二个治疗自己的方式进行得很顺利,和别人在一起的快乐抵御了对辛果的念念不忘,一小部分也算抵御。她明白对第三卷 的抽离对辛果是致命的打击,但她实在也不能再倾注什么感情在写书上。
此后终于到辛果病情格外凶猛的,烈火焚身的夜晚,她又一次拉住褚哲的手请求她别走。
“很痛,真的很痛。”辛果颠三倒四地说,“我恨你,不要走。我想我会死,我会死。”她用中文,用英文交替着说,语序颠倒,“我充分地证明我会死。”
褚哲应该拥抱她,但是没有,辛果抬不起手来,酸痛。
褚哲说:“但是我对你的情绪无能为力。”
“为什么?第三卷 我能写完,第四卷呢, 第四卷 你不和我一起写了吗?”
褚哲迂回地保护自己:“如果我不能继续写,那不是我的错。”
辛果极小声道:“你对她失望了。”
“我没否认过它存在,你想说什么?”
“你对我失望了,是她,是她,她有生命。”
褚哲叹了口气,好几天没去心理咨询室,缺觉让她心情也很烦躁,辛果被阻隔的情绪感知好像加倍偿还在她的身上。她没有抽,也不吃药,感知这么敏锐,反常,她最近没有约会,需要孤独。看到辛果黑发里有白发,看到辛果通红的面颊。大面积的红色、大面积的黑色、邪恶的可扩散的白色。
“我有个约会。”
她撒谎。
“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你要留下来,第三卷 , 第三卷 。”
褚哲从胃里烧起来,她为什么要回答辛果的问题?辛果对她翻译能力垂涎三尺?从第二卷 后半段开始她就变得可有可无了,第三卷和褚哲能有什么关系,她不是 第三卷 的生母!这个孩子——还是个假孩子——只有一个妈妈,分不清人和物的辛果。褚哲两边太阳穴都灼痛,她又开始想一个三角,三角浸泡在泳池里,泳池在阳光下波光粼粼,许多鱼银白色的肚腹织成一面旗子,想象水从手指间流过,欣喜的,像海伦·凯勒一样去保持生的热爱......为什么熟知古今中外正面积极的偶像不能帮助我脱困呢?褚哲不能再看辛果一眼。
“我希望你睡觉,睡一觉起来就会退烧。”
辛果笑起来:“你不是对她失望了,你是对我失望了。”
褚哲不回答。
辛果冷然宣布:“你走吧,你没资格做她的创造者了。”
她竟然也会撒谎。
《性的命名术》她自己搭建了百分之九十九,褚哲的最大贡献是出现在了co-creator上。编辑默认她们一起成书于是名字并列其上,辛果没反对,默认,苍白得很老实。
高烧之后基本没交谈超过三句,宁静如病症在体内蔓延,塑造貌合神离的一对爱侣,掏空两颗感知丰富的灵魂。2002年夏天她们回国,落地立刻分开,仿若勤奋的学生立刻纠正的一个错误。朋友们接风洗尘,褚哲去了,辛果不愿意赴约,生哪门子气,没人知道,证明她的理性实在战胜不了怪异,旧朋友也感慨。
辛果在原校获得了教职,褚哲也回到本校,又频繁出现在访谈和节目上,为了《性的命名术》第三卷 出版的造势,秋季付梓,轰动一时。
获得工作后,辛果没怎么去上课,想开的课被学校否决。褚哲又无所不能地知道这件事,心里早就清楚,辛果一旦上课,隔不了多久就会被学生举报,自说自话或者剑走偏锋。有时候学生们真的没卓识远见,上课也未必在听,却很擅长在只言片语里抓人小辫子,是不是?新时代的一出“叫魂”*,老师们恐慌的戏剧。
况且精神疾病严重的人会被长期聘用做老师吗,学校高层也终究会觉得不方便。其实最好的方法是让辛果进入那种研究中心做永不升迁的研究员,或者进找不到工作的博士廉价回收处——博士后流动站。
她不是不能团队作战,只是从来不曾真正战胜了抑郁的折磨,又被褚哲养刁了胃口,连在耶鲁搅黄了开会,事后发邮件都得按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褚哲想她,很舒畅很和煦地想她,在有限的时间内。
她为此洋洋得意。
迷你派、甜心派、甜心苹果派,派是不能走上讲台的,派在托盘里,派在口腔里,派在脚底。
褚哲潇洒明丽得多,入世得顺滑,上节目,社会沟通类的,法治点评类的,哲学对话类的;做调研,社科基金,重点项目,风风光光的领头羊。大家以为她是做镁光灯的宠儿了,趁着公共知识分子的名头还没臭大街。结果论文还一篇一篇扎实地发着,法学三大刊,02年竟然给她一个非法学背景的研究人员发齐全了。秋季出版的《性的命名术》第三卷 ,这是一个跨时代的作品,在本世纪初就能这么断言,除非21世纪能把之前去世的法学家们都唤醒。
辛果依旧不出面,她做真正不管世事的隐士,谁知道。“子推言避世,山火遂焚身”,人们可笑地乱猜,别赋义。她就是《性的命名术》胆小如鼠的生母,徘徊的幽灵,一滴水被人们吹来吹去,不停留,有时候吸附在云里,有时候前去稀释一滴血。
龙慧雨打电话给褚哲,语气恭敬,问那个读书会议还要不要继续,国内最近研究的主要问题是人文科学的性质,人文科学是科学吗。研讨会吸纳了很多新朋友进来,她问褚哲和辛果要不要参加。
褚哲问:“为什么先打电话给我?辛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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