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只是出了棺材,在院中练了一套拳,就瞧见夜色中三道身影一前一后往这院子奔来。
他再一辨认,是段书锦那些不算亲厚的家人无疑。
“嗯?”段书锦显然没听清楚萧韫在说什么,又或者听清了完全没反应过来,只知睁着一双眼睛愣愣看着萧韫。
但萧韫显然不是在说瞎话,他话刚落不久,段成玉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外,接着他格外冷肃的声音响起:“段书锦!”
这一声惊天怒吼足以叫醒任何一位熟睡的人,段书锦想装在睡觉都做不到。
“来……来了。”心里打鼓的段书锦披好外衣,战战兢兢爬下床,飞快穿好鞋袜就往门口奔去。
见门开了,段成玉直接伸手把段书锦拽到院中去。
直到站在了院中,段书锦才发现将要发生的事情有多严重。
原本熄了灯的院子如今多了十几个火把,稳稳插在四周,把院子照得十分华亮。
前来审问他的人,不仅有段成玉这个常年练兵,忙得不见人影的宣平侯,还有他那虽为女儿郎,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后娘林花琼。
就连段远青这个时常看他不顺眼的继弟,也站在院中,神色沉沉地看着他。
一口血窜上喉头,段书锦伸手捂住胸膛,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
他觉得,此时此刻他晕了也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可惜的是段成玉并没有给他装晕的时间,他在院中的宽凳坐下来,便开始审问人。
“七日前,你人在何处?”
七日前,正是段书锦偷溜出府,跑去竹里馆的日子。
但段书锦绝不可能承认此事,一旦承认,侯府的人就会意识到他并不如他们想象中听话。
没有丝毫犹豫,段书锦做出瑟索的样子,颤声道:“七日前,我……我去醉福轩酒楼逛了一圈。”
“你可曾去过竹里馆书坊,可与程如墨有过交集?”段成玉毫不退让,步步紧逼。
若是段书锦此刻抬头的话,定能看到段成玉比先前还要冷肃阴沉的神色,就连旁边站的林花琼和段远青也面露严肃,神色十分不对劲。
但段书锦在听到竹里馆和程如墨名字的时候已然乱了心神,他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露出丝毫异样,说出和先前一样的说辞。
“书锦不敢私下学文,因此不曾去过竹里馆,也没见过所谓的程如墨这人。”
“你还在说谎!”段成玉怒不可遏,猛地起身拽起身下的宽凳丢过去。
段成玉拿准了方向,即使段书锦站着不动也不会被砸到。
但一向冷静自持的萧韫今日不知怎么了,眼见着宽凳向段书锦飞来,就猛地伸手把他拉开,让人落入自己怀中。
明明后背靠着的只是一具冰冷的魂体,汲取不到丝毫温度,段书锦却像有了主心骨一样,重新冷静下来。
他是冷静了,段成玉却被他躲宽凳的行为激怒了,他快步向他走来,冰冷的眸光攫住他,拔高声音怒吼:
“逆子,你还敢信口雌黄!你七日前去竹里馆的事早就被林良弼看到了,你是想本侯去请林良弼来和你对峙,还是送你去大牢和程如墨对峙?!”
程如墨,大牢。
意识到竹里馆书坊和程如墨都出了事的段书锦如同浑身都被卸了力道,缓缓往后倒去,若不是他身后还有个萧韫,恐怕此时他已经狼狈倒地了。
“别慌,还有人看着呢。”萧韫伸手稳稳扶住段书锦,他凑近他,冰冷的吐息尽数落在段书锦脖颈,让他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被冰了一下的段书锦迅速回神。
他脑子飞速转动,知道现在他去竹里馆的事已经瞒不住了,便让眼泪迅速盈满眼眶,磕磕巴巴道:“我……是去过竹里馆偷偷看书。”
“你……”段成玉气得脸色涨红,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宣平侯府的禁忌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许学文,任何与舞文弄墨相关的事都不许碰。
这个禁忌源于段书锦的亲娘,限制的自然也只有段书锦一个人。
宣平侯府的人千防万防,夜防日防,竟还是又让段书锦碰了那些不该碰的东西。
“逆子!逆子!你给我闭门思过,不许出门了!”气到极致的段成玉冷冷挥袖,转身就踏出段书锦的院子。
知道段书锦和私买策论的事无关后,林花琼和段远青两人纷纷舒了一口气,他们也没在段书锦院子多留,追着段成玉走了。
这招声东击西的计谋用得非常不错,然而段书锦后背却浸满了冷汗,没轻松到哪去。
他心里有预感,程如墨出事绝对和私卖策论一事脱不了关系,而私卖策论也有他一份力,若是有人要查此事,迟早会查到他头上。
忧惧袭上心头的段书锦又泛了病意,开始躬身剧烈咳嗽,他想回房间继续睡觉,手腕却被紧紧攥住。
段书锦不明所以转过头,就见萧韫正目光灼灼看着他,那有所谋划的眸光让他莫名胆颤,让他下意识想挣开手。
萧韫却根本不让他有挣扎的机会,直言道:“今夜的事和你脱不了关系,你迟早被人盯上。”
“萧大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段书锦勉力假笑,还欲再说什么,萧韫却直接打断他。
“你出事了侯府不会保你,而我一定会助你。只要你让我再上身一次,我保你无忧。”
夜色浓深,风声朔朔,萧韫终于毫不掩饰说出他的谋算。
第十四章 竹里馆大火
萧韫说想上段书锦身这句话是个试探,他不信那日偶然上身的事只有他一人在意。
这些天他趁段书锦睡着后,暗中探查,把他身体来来回回摸了无数遍,愣是没发现一点玄机。
好像上身的事只是意外,同段书锦全然没有一点关系一样。
萧韫偏偏不信这个邪,偏偏想把上身的玄妙查出来。
今夜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段书锦还愣在原地没说话,好像根本没听懂萧韫在说什么似的。
但看见他不停颤动的长睫,萧韫明白他知道他在说什么。
段书锦确实知道萧韫在说什么,那日的上身是他的一个噩梦,让他误以为从此他只能做游荡于世的鬼魂野鬼,而萧韫这个恶鬼却能顶替他心生。
他心有不甘,且为之胆颤恐惧,好在被上身只是暂时的,他依旧是人,萧韫依旧是鬼。
他一直避免重提这个噩梦,谁知萧韫还是毫不避讳提起了。
难道他待在他身边,只是为了上他的身吗?
段书锦忽然觉得周身血液都凉了下来,他难以忍受地退后两步,受伤似的低下头,不再去瞧萧韫。
看着段书锦疏离他的举动,萧韫眸子暗了暗,有一瞬间动了把段书锦拉回来的心思。
但他强行按捺住了,装作不在意地逼问:“考虑好了吗?”
段书锦长睫颤得更狠了,飞速眨动的样子像是明知受困于笼,却要拼命飞翔的雏雀,叫人古怪地生出怜爱之情。
他单薄的身影像是受不住夜间的寒风,细微瑟缩了一下。
他薄唇抿得发白,垂在身侧的手拼命想抓住点东西,最后却只是无助地扣住了掌心,把掌心挠出血来。
“我答应。”只是一瞬的功夫,段书锦声音就暗哑无比,让他不自在极了。
但想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段书锦只能抿了抿唇,镇压下不自在的情绪,缓缓踮起脚尖凑近萧韫。
萧韫挑了挑眉,只是看着段书锦的举动,没有阻止。
正当他以为自己猜透了段书锦要做的事时,段书锦忽然猛地朝他扑来,同时一脚踹在他膝盖骨上。
这一脚当真毫不留情,也来得猝不及防,毫无防备的萧韫吃痛地皱起眉,接着被段书锦狠狠扑到地上。
一鬼一人,身形一上一下,像是在做什么苟且之事。
然而段书锦和萧韫都清楚,他们只是在探讨如何上身这事,绝无什么别的想法。
就是不知道某人有没有存私心了。
萧韫眯着眼去瞧身上的段书锦。
段书锦神色和往常一样,一样的无辜天真,好似踹的那脚并没有公报私仇的意味,只是萧韫的错觉一样。
可真够狠的。
萧韫无声嗤笑。
他放松身体躺在地上,尽量让四肢舒展,不会硌到身上这位比女子还娇的世子爷。
两人的姿态现在已经和上身那日一模一样了,然而再次上身的事却迟迟没有发生。想来上身只是一次意外,并不可以再来。
萧韫刚准备出声叫段书锦起来,段书锦却忽然埋头,手不老实地在他身上摸索起来。
段书锦的力道并不重,萧韫只感觉被他摸过的地方像是点了一簇簇火,烧得他心痒身也痒。
先前不信邪、觉得上身一事有操作机会的人是萧韫,如今不服输不信邪的人竟成了段书锦了。
见和萧韫身体相触不管用后,他果断抬起萧韫的手掌,一口咬在他虎口。
“你怎么跟个狼崽子似的。”萧韫闷笑,语气十分纳闷。
“所有方法都试过了,没用。你还是先从我身上起来吧。”
不,不是所有方法都试过。
忽然想到什么,段书锦一双杏眸倔强发亮,让人移不开眼。
他在萧韫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迅速俯身,唇瓣擦过萧韫的唇角。
这并不算是一个吻,顶多算蹭,但这却是二十又二就早早被人折磨致死的萧韫,第一次和人亲密接触。
这个人还是个男人。
萧韫呼吸刹那间屏住了,他脑海一片空白,浑浑噩噩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窒息的痛苦萦绕心头,萧韫才猛地张开嘴大口喘息,同时伸手把段书锦推开。
就在他推人的瞬间,古怪而奇异的吸力又来了,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就又进了段书锦的身体,而段书锦则变成鬼魂躺在他身下。
萧韫进入段书锦的身体后,这具身体顿时变得重且沉起来,压得身下的段书锦脸蛋泛白,神色痛苦,小小地抽气。
上身竟然是通过这个法子。
可男人和男人亲算怎么一回事。
萧韫别扭抗拒,眸光明明暗暗,晦涩不清,一股不舒坦的劲凭空生起,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他在院子再也待不下去了,两三下就从段书锦身上跑起来,落荒而逃似的,翻过院墙就不见了踪影。
萧韫没说他去干什么,但段书锦知道他是信守承诺,去替他摆平惹上的祸事了。
寂静无人的院中,已经变成鬼魂的段书锦在地上躺了很久,直到身体变凉,喉咙发痒要咳嗽时,他才从地上爬起来。
“占便宜的死恶鬼!”想到刚刚迫于无奈的亲,段书锦就忍不住抬起手狠狠擦拭唇瓣,恶声恶气咒骂萧韫。
……
萧韫借着段书锦的身体出了府,吹了许久冷风才逐渐冷静下来。
宽阔的街巷此时仅有他一人,冷清寂静得很,正是适合做不能见人的事情的时候。
没忘记自己承诺过段书锦什么的萧韫,闪身进入旁边的街巷,很快就摸了一截黑布、一个火折子、一坛烈油出来。
这具身体供段书锦使用时,宛若弱柳扶风,残破不堪,供萧韫使用时却极为轻巧灵便。
萧韫借着轻功掠上房檐,身影不停在各个屋顶流转,很快就到了竹里馆附近。
竹里馆并不如往常那样热闹繁荣,而是被贴上了大大的封条,周围被密密麻麻的官兵把守着,已经冷清落败了。
常年行军,带将领上阵杀敌的萧韫心中有无数镌刻进骨髓的计谋,繁华的上京养出来的官兵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他不过用了几颗随手捡的石子,就把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趁机翻身进了竹里馆里面。
即使在没有照灯的夜里行走,萧韫眼力依旧不受影响,行动如常。
他在竹里馆书坊被推翻的架子书籍中穿梭,反他走过的地方,都被淋上了一层油。
倒完油后,萧韫把坛子随手一扔,就大步往来的方向走去。
在他快要翻出竹里馆的窗时,才不紧不慢掏出火折子,打开丢了出去。
烈火亨油。
刹那间大火冲天而起,有人夜袭竹里馆的事便彻底瞒不住了,官兵开始四处奔走,惊慌失措地大吼:“走水了,快来人啊!”
“走水了,走水了!”
“快,快救火!”
……
一片混乱中,唯有萧韫气定神闲,怎么来怎么走,完全没把这群官兵放在眼中。
好在官兵中也不全然都是傻子和酒囊饭袋之徒,在离开竹里馆的必经之路上,穿着甲胄、手拿陌刀的周野已经等候多时了。
瞧见突然跑出来拦路的人,萧韫眼睛微眯,竟是有些斗志盎然。
他今夜倒要试试,被困在血棺中那么多年,又自我放逐睡了那么多年,他的武艺到底有没有退步。
手中虽无兵器,萧韫却丝毫不慌,猛地点身掠向前去,直面对上周野。
瞬息之间,已经过了数招,周野不仅没拽下萧韫蒙面的黑布,反而连手中的陌刀都差点被抢走,虎口被震得发麻。
上身的时间只有一盏茶功夫左右,已然试探过周野功夫,摸清他目的的萧韫没再纠缠,假意从袖中掏东西往前撒去。
周野以为萧韫还藏着什么暗器,下意识把眼睛闭上了,谁知萧韫根本就是虚晃一招。
等他反应过来上当时,萧韫早就跑得没影了。
“该死!”周野低声咒骂,却也没有再追,而是匆匆跑回竹里馆,同在那里等着的苏拯汇报。
“苏大人,我同贼人只过了招,人并没有抓到,也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没抓到?”被竹里馆大火一事打得措手不及的苏拯,在听完周野的禀报后直接皱起眉。
他原以为昭明帝把太学学子放回家,就是表明不想彻查此事,要把一切罪责推到至今在大牢中关着的程如墨身上,谁知昭明帝根本就不让他审程如墨,而是把他派来守竹里馆。
他最初还认为昭明帝是操心过头,难得糊涂了,贩卖策论这事背后,哪有什么鱼可钓。
谁知今夜竹里馆就被烧了。
卖策论一事背后,不仅有鱼,还有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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