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看到了哪一份策论,蔡仲笑意更掩藏不住了,他把那份策论抽出来递到昭明帝手中,献宝般道:“皇上你看。”
昭明帝笑着接过,垂眸看起来。直到一字不落看完了,他才交还策论,眼神中滑过一抹赞赏。
“比学生当年强多了,学生自愧不如。”昭明帝一边说话,一边顺势在下座坐下来,伸手替蔡仲整理翻乱的策论。
蔡仲把最满意的策论翻到背面,看到了宋元白的名字,便忍不住翘了翘唇:“宋元白。是他的水平。”
说罢又忍不住教训起昭明帝:“燕朝有此等文才,你作为燕朝之主,当欣慰才是。”
“学生受教。”昭明帝脾气好,也不发火,一律应下了。
本该是老师和学生融洽交谈的氛围,在蔡仲拿起下一份策论之后陡然凝固住了。
蔡仲诸般笑意隐没在脸上,唇角抿得板直,眼神深黑发寒,胸腔剧烈起伏。
察觉到不对,昭明帝猛地凑过来,连忙问:“老师,怎么了?”
“策论……策论……”蔡仲手指发抖地指着案台,竟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昭明帝猛地抓起掉落的策论一看,就明白蔡仲为何是这个反应了。
莫说是蔡仲,就连登上皇位见惯诸般事的他,都有些压不住火气。
他手上捏的这份策论,和刚刚蔡仲与他都夸过的那份策论作得一模一样,完全就是誊抄照搬而来。
昭明帝把策论翻到背后,就见林良弼三个字大大方方写在背后。
林良弼,武官之后,竟也作得这么好的文章,真是欺君罔上到头上来了。
昭明帝攥紧策论,眼中迸着火光,声音浸着十足的寒意:“来人,给朕审!”
第十一章 雷霆君威
天子一怒,天地都要变色。
刚刚气氛还算融洽的内堂,转眼间噤若寒蝉,守在内堂的人齐刷刷跪下,连大气也不敢喘。
唯有跟随昭明帝出宫的禁军统领周野还算反应迅速,知道今天这事不能善了,便凑到昭明帝面前,低声问:“皇上,太学要围吗?”
太学不围,就是不闹大,低调处理。
但怒上心头的昭明帝明显没有这个意思,他猛地挥袖,把案台拍得作响:“围!”
“带出来的兵力不够,就去附近衙门调人,务必把太学围得水泄不通。若是放走一个,朕唯你们是问!”
说完昭明帝仍觉得不解气,倏地把一个茶盏丢下来:“大理寺卿呢,给朕去请!”
此时的昭明帝神色阴沉,眉心不停跳动,眼眸中全是郁气,牙齿咬得分外的紧,再无一分先前的温润如风。
今日这事原本只是小小的太学学子抄袭策论,连个案子都谈不上。
但偏偏这事发生在蔡仲和昭明帝眼前,蔡仲还因此气病了,至今都没缓过来。
昭明帝尊师重道,蔡仲气病他就心焦得不行,深觉燕朝世家公子都是一群酒囊饭袋、纨绔子弟,若不料理,必定有损大燕国本,这才大动干戈对待此事。
太学的学子们并不知道内堂发生了何事,照常虚度光阴混到了太学放学,然而到了放学的时间,竟没有一个夫子回来主持大局,学子们这才慌了。
最后不知是哪个胆大的学子带头,也不顾今日是昭明帝私访太学的日子,一路冲到了太学大门。
有人带头必有人效仿,没过多久,太学大门已经挤满了学子。
冲到大门的他们,早已没有之前的兴奋劲,全都苍白着一张脸,颤抖着薄唇,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他们看到,身为求学圣地、数百年来都太平无事的太学,如今已然被围了。
围着太学的不仅有身着灰袍手拿水火棍的衙内,还有身穿红色甲胄手拿长刀的禁卫军。
这些人不发一言,全都冷肃着一张脸,只在有人妄图闯出太学时迅猛出手,把人扣押住。
他们下手绝不留情,粗大的手劲捏得面白文弱的太学学子惨叫不止,眼泪都包在眼眶里。
一来二去,所有太学学子都意识到不对劲了,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攥住了他们脖颈,让他们连呼吸都惴惴不安。
恰好这时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下的大理寺卿苏拯走进太学。
苏拯常年办案,办的还都是命案,身上早已浸染上淡淡的血腥气,再加上他板着一张脸,眼眸黑漆幽寒,让周围的人不自觉退后两步。
苏拯看都不看挤在门口的太学学子们一眼,径直往昭明帝待着的内殿走,生怕晚了一步就让那位正在气头上的昭明帝大发雷霆。
无人知道太学发生了什么,大理寺卿来太学又是为了什么。
众人不安地等了一会儿,就见那位昭明帝跟前的红人,名镇一方、孔武有力的禁军统领周野领着两三个禁军出来。
“将军府林良弼何在?”
挤身学子中的林良弼听到这声呼喊,吓得一张脸惨白,心肝都快要跳出来。
他心知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被召见,偏偏他不得反抗,且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得下意识把隐秘的求救的目光投向段远青。
谁知段远青竟是分毫不顾念旧情,转瞬就移开了目光,仿佛根本就不认识林良弼这个人。
林良弼霎时恨得咬紧了牙关,却又拿段远青无可奈何。
好在被传唤的不知林良弼一人,在他站出来后,周野把视线投向了学子中,再次问道:“丞相府宋元白何在?”
“我……我在。”宋元白战战兢兢站出来,小脸通白,一张脸上全是苦相。
文臣之子自然是没见过今天这大场面的,别说吓破胆了,就是吓丢了魂,也理所应当。
就这样,林良弼和宋元白一起被周野带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有人和自己一起被传召,应该松了一口气才是。但林良弼发现同他一起被传召的人是宋元白后,竟不安到了极点,一颗心高高悬着从未落下。
林良弼的感觉并未出错,在他和宋元白被带进内堂后,立马被按在了宽大长凳上。
林良弼下意识挣扎,却忽然听到一道声音插进来:“给朕打!打得半死不活、皮开肉绽,朕不信我问不出一个真相。”
天子脚下,上京之中,敢自称朕的仅有一人。
意识到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后,林良弼自然不敢挣扎了,不仅不敢挣扎,反而越发提心吊胆。
他和宋元白一起被提来,还让皇上动了这么大的怒……不知为何,林良弼猛地想到了竹里馆买策论这件事。
此情此景下,光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和宋元白是买到同一份策论去了。
虽然心里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林良弼却不敢为自己辩驳一声,根本不敢把买策论这件事说出去。
此事可大可小,小了说是不思进取,顶多回家闭门思过,往大了说却是妖魔手段,动乱国本和朝纲,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该死的竹里馆,还说什么策论有限,每份策论独一无二,今日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害他和宋元白白遭了这遭罪。
等他回去,定要闹翻了竹里馆不可。
林良弼越想越气愤,不禁把拳头攥得死紧,拼命咬牙来扛过落在身上的棍棒之痛。
一棍棍廷杖落下去,他后背早就鲜血淋漓,血糊成了一片,看着就疼。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一句不该说的话都没说。
林良弼如今倒是愿意做个不弯脊梁,坚挺不拔的人,却忘了他身边还有个文文弱弱的宋元白。
宋元白在被打了三棍后就痛哭流涕,鬼哭狼嚎得不行,一面叫他的丞相祖父、户部左侍郎的的爹来救他,一面大声说他招他招他全招。
听到这话,在昭明帝一个眼神示意,周野立马命人停了杖刑,让人把宋元白的脸抬了起来。
宋元白生气的脸如今只剩一片惨白,他眼睛发红肿胀,两行清泪不停滚下,用细若游丝的颤音道:“我与林良弼……都是……都是买的策论。”
买了策论却不谨慎地探查是不是和人买了同一份,这么蠢的人,前所未见。
昭明帝顿时蹙眉,心中一阵恼怒无语,他再不愿多看林良弼和宋元白一眼,挥手让人把他们赶了出去。
事情本该到这就完了,一切始于两个太学学子买策论,也止于两个太学学子买策论,没有别的牵扯。
偏偏昭明帝存了杀鸡儆猴的心思,要借林良弼和宋元白两个人敲打其余太学学子,莫干出不认真求学,蒙蔽师长的事。
恐吓后辈这桩差事是苏拯接下的。
堂堂大理寺卿,被传召来查一桩学子买策论的事就足够憋屈,如今竟还要不顾脸皮去吓后生,着实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不过天子令下就没有更改的消息,苏拯只能领着两个禁卫来到前院。
“你们可知今日发生了何事?”拿出办案的气势,苏拯神色冷肃,眯着眸子瞧下方神色惶恐的太学学子。
仿佛一唱一和,他这句话刚落下,身后两个禁卫就端着两盆血水朝前泼去。
血水殷红刺目,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即使没有亲眼得见林良弼和宋元白受刑的场面,也能想象出当时场景的可怕。
“太学学子中再有购买策论的,一经查出,严惩不贷。今日的林良弼和宋元白就是你们最好的映照!”
苏拯例行说着恐吓的话,却见下方多数文生脸色瞬间惨白,更有甚者直接软了腿脚,跌倒在地上,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察觉事情不同寻常,苏拯顿时心跳如擂鼓。
他还没决定好这事究竟要如实禀报,还是瞒而不说时,打算回宫的昭明帝从内堂走了出来,正好看见眼前的玄妙的变故。
今日之前,昭明帝从未想过太学治学学风有问题,然而今日的所见所闻真是让他开了眼。
他堂堂大燕朝,竟真找不到踏实肯学的后继之辈吗?
“给朕查!查!策论一事没查清之前,任何学子不得归家!”昭明帝眼睛赤红,好不容易平顺下去的气再度复发,整个人再无一丝温润可言。
昭明帝彻底打消了回宫的想法,转身回了内堂。
审问一事一直申时进行到亥时,此事由苏拯主审,昭明帝从旁坐镇,期间绝无转圜欺蒙的可能。
涉及策论一事的多半是文生,文生体弱,骨头硬的也不过撑了十棍廷杖就招了,至于骨头软的,还没开打就已经招了。
再大的疑案,一人说一句也能指出人证物证,更何况购买策论一事众人本就做得不谨慎隐蔽,因此很快苏拯便整理出了策论来源、犯事人士的数量、贩策论的途径。
“涉事文生二百一十五人,涉事武生五十七人。好,好得很!”昭明帝猛地把苏拯递上来的折子仍在一边,拍案站起。
“好个竹里馆,好个上京最大的书坊,竟敢在朕眼皮子底下犯事,朕倒是看看他有几条命,又有多少手段,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苏拯!”
“臣在。”苏拯跪地听命。
“率衙役立刻查封竹里馆,把竹里馆的人都给朕押进大牢。”
“臣领命。”
第十二章 救人
寒风朔朔,街巷两边檐角的明矾灯笼不停晃动,落下幢幢黑影。
忽地不知从哪传出阵阵整齐的脚步声,一下子打碎了夜的寂静。
只见一队拿着火把,身穿灰袍的人马从三尺巷巷口掠出,朝着不远处的竹里馆飞速本来。
竹里馆书坊的灯早就熄了,一切事物都浸在黑暗中,人与书坊俱静。
突然响起的急促拍门声打断了一切,书坊里的人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门就被不耐烦的衙役破开了。
接着便是亮起的足以灼烧眼眸的冲天火光,噼里啪啦推翻案台书架的巨响,以及衙役门粗暴捉拿人的怒喝声。
书坊共二十多位誊抄书卷策论的人,都在今夜被拿下了,唯独竹里馆老板程如墨和他近侍竹松没有踪影。
好好一张网,却逃脱了两条大鱼,这谁也没办法拿去昭明帝面前交差。
“程如墨和竹松在哪里?”苏拯躬身捏住身侧一人的下巴,厉声逼问。
“小人……小人不知。”
苏拯一看就知道这人在说假话,说话磕磕绊绊,眼神闪躲,根本不敢看他。
他不说自然有的是人说。
苏拯冷嗤一声,在他眼神示意下,周遭所有的衙役都把刀拔出来架在这些人脖子上。
刀剑面前,很少有人不崩于色,当即便有人哆哆嗦嗦招了:“公子和竹松大哥,往……往密道跑了。”
苏拯没想到小小书坊消息也能这么灵通,他带的人还没到,策论案的罪魁祸首倒是先跑了。
略感棘手的苏拯根本没空和眼前这些小喽啰周旋,他命衙役把这些人押回京衙大牢,仅留下一个人带路。
程如墨和竹松确实从密道跑了。
密道是和雅阁背后藏策论的密室一起挖的,密室知道的人多,密道却只有竹松和程如墨知道。
“公……公子,我们这么着急从书坊离开,究竟是要逃避什么?”
到底是这些年开书坊、卖策论赚得盆满钵满的日子太过舒坦,那么长一条密道,如今不过才跑了短短一段路,竹松就有些受不了了,喘着粗气逼问程如墨。
程如墨脸色苍白,腿肚子发软,情况也只比竹松好一点。
听到竹松这番问话,程如墨十分愧疚,薄唇颤了又颤,才低声道:“我那日不小心把卖给宋元白和林良弼的策论弄成一样的了……”
竹松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大大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才暴躁起来。
“什么?一样的策论?一样的策论!”竹松暴跳如雷,若不是程如墨是主子,他是仆,他的巴掌早就落到程如墨脸上去了。
“私卖策论给太学学子,本就是不光彩,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事。公子你是生怕我们竹里馆不被人盯上,眼巴巴把把柄往别人手里递吗?”
“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所以我这不是带你赶紧跑了吗。”程如墨低声认错。
他本来已经把手探到腰间的白玉酒瓶处,但见竹松怒不可遏的样子,他终究没敢喝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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