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韫却是擦都没擦着血迹一下,垂下手就往房间外面走,重新躺回了他的血棺。
段书锦还没从萧韫刚刚的举动中反应过来,他的薄唇似乎还停留着萧韫指尖的冰冷,他不由得神色怔愣,下意识伸手摸了摸。
远在侯府,心思还留在别处的段书锦,并不知道此时竹里馆书坊热闹非凡,快把他这个人嘲上天了。
事情起因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一个不知家世的人,戏谑地提起昨天见到段书锦从书坊出去的事。
怪就怪在,段书锦的身份地位实在太高,名头太响,书坊在座的世家公子没几个没听过他的名字。当即他们便来了兴趣,你一言我一言地贬低起段书锦来。
在上京,段书锦的名声其实和他爹段成玉一样响,只不过他爹是有勇有谋、胆识过人、天降将才的好名声,是人人见了都要称一声忠义的宣平侯。
而他段书锦则是京中笑柄,人人见了都要摇头晃脑叹息:宣平侯的长子不堪大用。
段书锦明明生于世代武将之家,却身体病弱得三步一咳四步一喘,还偏偏要去学那些文臣舞文弄墨。
他若是才气满身,出口成章还好,偏偏他写的都是些狗屁不通的文章,可谓文不成武不就,丢尽了侯府的脸。
侯府并非只有段书锦一个嫡子,比他小三岁的段远青就习得一身好武艺,在领兵一事上颇有天资。两相对比下,段书锦自然被鄙夷得更惨。
起初世家公子还顾忌着宣平侯府的面子不敢正面议论人,在发现段书锦在侯府根本不受宠,无人为他撑腰时,众人彻底放开了胆子,从此段书锦再也没摆脱过京中笑柄的名称。
“段书锦他来竹里馆做什么,想通过读书装有才的人不成?”林良弼装模作样地开腔。
说段书锦昨日出入过竹里馆的人是他指派来的,他要把段书锦的名声搞得更臭,以谢当日在侯府受的侮辱。
段书锦的名声果然太臭,他一开口引导,就有数不清的人搭腔。
“这你们便高看他了,他那空空的脑袋哪能想到打肿脸装胖子这事,他分明就是来找存在感而已。”
“要我说,我若是段书锦这腹无点墨的草包,早就找一面墙撞死了。”
……
书坊内顿时哄笑作一团。
在二楼的程如墨和书坊仆从把下方的闹剧尽收眼底,仆从气氛地握紧拳,想冲下楼和那些人理论。
“没必要。”程如墨伸出手拦住他。
“公子,这是为何?”仆从不解地发问。
“很有趣不是吗?”程如墨笑着仰头喝了一口酒,视线在林良弼身上停留了一瞬,“待在上京最大的书坊,买着别人做好的策论,却要笑他人无才无德。这世道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程子墨顿感无趣地收回眼,摇摇晃晃走开,留下仆从一个人待在原地抓脑袋。
公子是什么意思来着?
没听懂。
第十章 纰漏
竹里馆里的大多数世家子弟都没有读万卷书的决心,他们只是来书坊里坐一会儿,装一下儒雅的翩翩公子,便立刻扬长而去。
随着他们的离开,段书锦痴心妄想想做才子的笑闻疯了似的传遍上京,不知又有多少人在背地里嘲笑这位侯府长子。
听着仆从传回来的这些消息,林良弼心中一阵快意,连脸上和身上青紫的伤都不觉得痛了。
似乎在他眼中,毁坏段书锦名声,让他一辈子被困在上京笑柄这个名号之内,是比痛打段书锦一顿还要严酷的惩罚。
好像这样,身份尊贵的段书锦就和他这种不受宠、不得重视的高门庶子没什么两样,甚至段书锦比他还要不堪,毕竟连他这种高门庶子都能肆意凌\辱段书锦。
一直堆积在心的郁气散去,终于报了受辱之仇的林良弼慢条斯理理了理袖子,起身往竹里馆外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一个带着酒气、醉醺醺的人忽然出来拦住他。
林良弼猛地蹙眉,下意识想发火怒骂,却发现拦住他的人长发披散,衣襟大大敞开,手中握着白玉酒瓶,似乎是竹里馆并不常出现的大老板。
林良弼是将军府的庶孙,虽不如嫡系受宠,但身份地位仍比大多数人高出一大截。
而程如墨不过是从外乡来到上京的一个不起眼的人,虽然开了上京最大的书坊,钱多得钱庄子装不下,但注定无权无势,只配被人玩弄于鼓掌中。
照这样来说,林良弼是不应该惧程如墨的,此刻他却收敛了放肆的作态,端正行了一礼:“程老板。”
“林公子安。”程如墨强撑着醉意,睁着明显迷乱的眸子看着林良弼,哑声和人打招呼。
他明显神思不清醒了,打完招呼后竟想伸手去拽林良弼的衣袖,声音含糊地追问:“林公子今日不买策论回去吗?”
这个问话让林良弼身形刹那间僵硬了,他人像是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直愣愣瞪大了眼睛,脸稍稍涨红,藏在衣袖下的手悄悄攥紧成拳。
程如墨是竹里馆的老板,没谁比他更清楚书坊买策论的规矩。
若问天下最见风使舵的人是谁,那必然是竹里馆的人无疑。
竹里馆的策论一不卖寒门子弟,二不卖高门庶子。
仅仅因为是庶孙,就算林良弼有将军府这样显赫的家世做支撑的,当初也被竹里馆拒之门外,任他如何威胁或许下重金,也没有分毫的改变。
后来因为他搭上了段远青,看在段远青和宣平侯府的份上,竹里馆才不情不愿卖了策论给他。
而如今,他已和段远青闹翻,被拒绝登门宣平侯府,连带着在将军府的日子也不好过起来。
一向爱见风使舵、做墙头草的竹里馆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既然知道,程如墨还来问他买不买策论的事,无疑是羞辱人。
要不是林良弼暂时还不想得罪程如墨,且看在他是个醉鬼的份上,他早就一拳打在他脸上去了。
令林良弼想不到的是,程如墨竟不是要羞辱他,而是真的想要卖给他策论。
程如墨略歪着头,动着乱成一团浆糊的脑袋,口齿不清道:“你的策论……我一直给你留着,就在……就在……”
他的手在空中胡乱划着,林良弼跟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了丞相府的小公子宋元白和他的侍从。
他的侍从手中正拿着一张特殊的布帛,上面写满洋洋洒洒的字迹,一看就是竹里馆特制售卖的策论。
燕朝历来有文武之争,到了当今皇上昭明帝这朝,文武之争更加到了一个不可调和的地步。
任由此发展下去,燕朝国本必损,昭明帝便擅自出手调和,让内阁阁老之女嫁与当时尚未封侯,只是空有几番胜仗实绩的段成玉。
这本该是文武之争有所缓和的美谈,然而段成玉此人带兵打仗如有神助,屡屡大胜,飞速封官进爵,转眼间就与阁老之女的身份平起平坐。
段成玉不是困在池中的鱼,而是遇风化龙的金鳞,他不喜欢受困于人,也不会受困于人,哪怕那人是昭明帝也不行。
所以成亲五年间,段成玉极少归府,而短短五年,谢阁老之女就忧思过度,弃世而去。她离世三年后,段成玉另娶林将军之女林花琼。
谢阁老一生仅得一女,女儿亡他自然也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撒手人世。
昔日门庭若市的阁老府转眼间就门可罗雀,被当朝丞相宋翁取而代之。
丞相宋翁拥文,而宣平侯段成玉和林老将军拥武,两派斗来斗去,文武百官的关系再无转圜的余地。
林良弼身为将军府的人,自然是看宋元白这个丞相府小公子万分不顺眼的。
此刻见宋元白还想抢属于他的那份策论,林良弼当即便忍不住了,快步走过去,抬手就抢走了策论。
竹里馆策论有限,每一份策论都独一无二,向来只有天潢贵胄、世家公子之列才有机会买到。但要真正买到策论,往往靠抢。手快有,手慢无。
宋元白和他的侍从早在林良弼靠过来时就认出他了,见策论被抢,两人神色都不好看。侍从当即便骂:“武将之子就是蛮野粗鲁,连他人卧榻不容酣睡的道理都不懂。净干些烧杀抢掠的山匪之事。”
和文生对骂最没意思,要么听懂了骂不回去,要么听都听不懂。
林良弼当然不肯干对骂这种蠢事,握紧策论就飞速退后几步,要笑不笑地勾唇,泛着寒光的眸子直视两人:“究竟是谁想干偷鸡摸狗的事,自己心里清楚。”
“你……”宋元白侍从不服气地向前,却被林良弼高高举起的拳头威胁住。
林良弼见状晃了晃拳头,笑得越发肆意讨打:“别过来。再过来我可就动手了。以你们丞相府和我们将军府势同水火的关系,我定然不会手下留情的。”
林良弼手掌宽大,攥紧成拳后,青筋凸起,骨节分明,一看就拳拳有力。
宋元白当即咬紧唇,身形颤了颤,拉着侍从一退再退,生怕林良弼的拳头招呼到身上来。
“怂包。”林良弼收好拳头,毫不掩饰嘲讽地嗤骂一声,这才攥紧策论大大咧咧从书坊正门离开。
他人一走,宋元白和侍从的神色才变得十分难看起来,空空如也的手和满背的冷汗都在提醒他们刚刚的怯懦胆小。
文武官势同水火,将军府和丞相府向来互相看不顺眼,你踩我一脚我踩你一脚,绝不认输。
若是他今天在林良弼面前示弱的事被他爹知道,回去定被剐掉一层皮。
惊惧害怕齐齐涌上心头,宋元白无端怒从心起,竟想找竹里馆的人算账。
不过是开书坊的破商贾,也敢纵容林良弼抢他们东西,真当开了上京最大书坊,卖了几份策论,上京就无人敢对他们竹里馆动手一样。
宋元白怒不可遏,正要命侍从动手砸书坊时,书坊里一直跟在程如墨身边的仆从竹松匆匆跑出来。
“宋公子,终于……终于找到你了。这是给你们准备的策论。”竹松一边喘气,一边把手里护得紧紧的策论递过去。
见他态度这般恳切,宋元白才酝酿好的火气掐灭在胸腔中,竟骂不出一句话做不出一丝不符合君子之行的举动。
先前那份策论,宋元白和他的侍从没来得及瞧清内容,就被林良弼抢走了。
不过没关系,竹里馆每一份策论都精良出彩。如今他手头这份策论,更是文思出才,针砭有力,太学的夫子见了一定会喜欢。
如此一来,宋元白今日在竹里馆闹的不愉快彻底消散了,他拱手对竹松拜了拜手,领着侍从转身回府。
两人走到门口时,才瞧见堂前的桌上倒了一个头发披散看不清面容的人。
虽看不清面容,但从此人穿的衣裳、手中捏的酒瓶、半敞的衣襟,能看出他是竹里馆老板程如墨。
程如墨此人不知脾性,不明家世,却能开上京最大的书坊,想来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宋元白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往醉倒的程如墨眼前凑,而是直接打道回了丞相府。
送策论的竹松自然也瞧见了桌边醉得不省人事的他家公子,他心肝颤了颤,赶紧过去把人扶了起来,絮絮叨叨问:“公子,你就不能少喝点酒吗?你这样让那些来书坊的世家公子怎么想?”
“他们怎么想,干我何事。”被扶住的程如墨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全身都倚在竹松身上,就是不肯自己用力。
“公子,我上雅阁拿策论前,怎么看见你在和林良弼搭话?林良弼和宣平侯府闹掰,已经倒台了,不值得我们再去结交。”竹松扶着烂醉如泥的程如墨往二楼走,他也不管程如墨此刻能不能听懂他的话,自顾自说个不停。
“宋元白公子手里那份策论是誊抄有误还是损坏了,公子你怎么让我去拿备用的?”
“那份坏了的策论公子你已经收好了吧,若是流出去我们书坊就别想开了。”
竹松说了这么多,程如墨却至始至终没有回一句,想必是醉得没有神智了。
见状,竹松只能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把程如墨扶回房间去歇息。
发生在竹里馆的这件小事很快被人遗忘了,光阴流转似箭,很快就到了三日后。
三日后是个特殊的日子,不仅是五日一休的太学重新开始讲学的日子,还是宫里那位九五之尊来访太学之日。
昭明帝重学,注重人才培养,决不允许有人在太学胡作非为,徇私舞弊。
为此太学众夫子和学子都打起了十分的精神,力求不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以免连累家中。
就连学堂中不合的文武官之子,都难得表现出暂时的和乐。
太学学堂是凭不同的身份地位设立的,宫中的皇子公主、王孙贵族侯爵将军的子孙,统统凑到了一起,成了甲子学堂。
甲班的夫子蔡仲,乃是文状元出生,学识渊博,曾任昭明帝之师,如今虽已年过花甲,仍被委以重任,派来教导甲子学堂。
蔡夫子古板严肃,哪怕甲班的学子身份地位尊崇,也从未心慈手软,俯身讨好,被他罚过的学子不计其数。
因此在他走进学堂前,甲子学堂就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蔡仲今日并未拿任何书籍,只是拿了戒尺就站上台,命人收他几日前就布置下去的有关边疆蛮患的策论。
他话音刚落,学堂里文官之子的学生全动了,拿着自己做的策论就迫不及待上交。
至于武官之子的队列,多数人嗤之以鼻,岿然八风不动。少数武艺不够出彩,在家中不讨好的庶子,如林良弼之流,倒是拿着一份策论缓缓向前。
蔡仲眼睛一闭,假装没看见眼前荒唐的景象,等学生把策论交齐,就抱着出了学堂,完全没有讲课的打算。
倒不是蔡仲刻意不讲课,而是宫里头那位今日提前到了,竟心血来潮想同他批改策论,蔡仲这才匆匆收好策论赶去。
内堂里昭明帝已经在了,随侍的人垂头屏息站在一边,根本不敢去窥天子真容。只隐约发觉天子身量颇高,身姿挺括,不怒而威。
蔡仲踏进内堂的时候,昭明帝就立刻感知到了,转头一笑:“老师你来了。”
昭明帝刚过不惑之年,面容仍旧俊逸,这一笑有几分沐春风的感觉。
蔡仲早年为昭明帝的老师,早把人训过,如今见了天子也没什么拘谨敬畏之感,而是随意点了点头,坐到了内堂的案台前,翻看起策论。
“不错不错。”蔡仲不住点头,古板的面容多出丝笑容。甲子学堂求师拜学的态度不好,策论倒是每次都做得他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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