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我自会亲自向娘亲解释的。”段远青不仅没把段书锦交给方绍元,反而还往前走了一步。
就当方绍元猜不到他要干什么时,段远青眉眼间戾气忽增,他眸色一沉,勾着唇,毫不客气地伸出脚,把费了老半天劲才爬上池岸的林良弼再次踢了下去。
做完这些,段远青才像解了心头之恨似的,抱着段书锦往他的院子飞奔,边跑边吼道:“大夫请了吗?这么久了还不见人影,侯府这群狗奴才脑袋不想要了是不是?”
一堆人跟在段远青屁股后面跑,不过一息间,荷花池边就只剩下了林良弼一个人。
段远青那一脚用了十足的力道,踹得非常狠。林良弼没有丝毫防备就被踹下去了,在荷花池中溅起大大的水花,还猝不及防呛了两口水,一张脸涨得通红。
荷花池到七八月才会清理,池里的淤泥虽然不臭,却滑腻得很。
林良弼两三次都抓到池边了,却因为手上沾染的淤泥打滑,再次跌入池中。
他挣扎得越狠越快,体力流失得就越快,一阵风吹过来,不仅让荷花池池水温度更凉,还带走了林良弼身上仅存的不多的热意,让他整个人抖得像崎岖山路上颠簸的牛板车。
奋力挣扎的林良弼看不到看似空无一人的荷花池边,其实还飘飘立着一个九尺高的恶鬼。
恶鬼萧韫身上还穿着段书锦烧给他的那套不合身的玄色衣袍,露出看起来就精壮有力的手腕和脚腕。
唯一不同的是,好不容易才平息杀意戾气的人,如今满身都是凶恶的气息,他的身体不住往外滴血。
殷红刺目的血迹很快把玄色衣裳都染透,然后顺着衣角滴落到地上,滴出一滩小血潭。
萧韫眼神狠厉,他猛地闪身冲到刚爬上岸的林良弼身前,手成爪状,手背青筋凸起,想要死死扼住林良弼脖子。
他的计划落空了,他的手从林良弼脖颈处穿过去,完全没伤到林良弼分毫,甚至林良弼一丝感觉都没有。
无法形容萧韫那一刻的神色,似乎是怔愣茫然,又似乎是不可置信。
他不信邪地再挥了几次手,都只得到和第一次一样的结果。
萧韫看着落空的手掌,忽然启唇笑了,他虽然笑着,眼神中却没有任何笑意。
这几天日子过得太舒坦,他差点都忘了他只是空有一身戾气,却没有任何用处的恶鬼,连杀一个欺负段书锦的小喽啰都做不到。
除了段书锦外,没有任何人可以看见他,触碰他,而他也只能碰到段书锦。
对。段书锦。
段书锦是不同的。
生锈般迟缓的脑袋重新开始转动,萧韫也不管什么林良弼了,直接转身往段书锦的房间奔。
林良弼倒是也想像萧韫那样在宣平侯府中来去自如,只是他刚走两步路,就被方绍元带人来拦住了。
方绍元挥挥手,让人把林良弼押起来,这才对着他冷冰冰开口:“林少爷,大世子落水这件事,你怕是要给我们侯府一个解释。”
萧韫冲进段书锦房间时,大夫已经收拾好医箱,准备走人了。
站立在大夫一旁的段远青此时深深看了仍在昏迷的段书锦一眼,也跟着大夫转身,出了房门。
房间中顿时只剩下萧韫、段书锦这一人一鬼,好像又回到了初见时那般——萧韫坐在房梁上等人醒,而段书锦躺在底下的床上昏睡。
然而这并不是初见。
段书锦是切切实实又受了一回伤,萧韫是又一次在等人醒过来。
萧韫盯着段书锦还没恢复血色的苍白脸颊,一双眸子眸光翻涌,脸上的神色也高深莫测,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他本该再次嘲笑段书锦文弱,像个小娘子似的。
只是不知为何,这次他的心绪来得格外猛烈,格外不同寻常,让他对段书锦生不出任何嘲弄之心,反而夹杂着几分怜惜之意。
真可怜啊。身为侯府嫡子,却被继弟肆意羞辱玩弄,连一个外人都敢推他下水。
他也好可怜。有恶鬼之名,却无恶鬼之实,宛如无根浮萍游荡于世。
不知道怎么想的,萧韫忽然伸出冰冷苍白的手,紧紧握住段书锦的手掌,仿佛在汲取力量。
好像只有这样,他才和这个未知的朝代联系在一起。
这次昏迷段书锦很快就醒了,他在昏迷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冰冷的黑色长蛇缠着他不放。
蛇的体温实在是太低了,他被冻得瑟瑟发抖,开始拼命挣扎,然后在挣扎中他就醒了。
他醒来一看,萧韫那个恶鬼正紧紧捉住他整只手,冷漠的神色仿佛在思考怎么把他手砍下来。
段书锦吓得猛地抽回手,磕磕巴巴和萧韫打招呼:“萧……萧大哥好,你今天怎么不待在棺材睡觉。”
“我是在棺材中回想兵书。”萧韫意犹未尽收回被段书锦染得温热的手,他冷冷睨了段书锦一眼,似乎在警告他不要瞎说话。
“哈哈……”段书锦尴尬得直挠鼻尖。
就在他不知如何和萧韫搭话时,房门外忽然传来喧闹声。段书锦仔细听了听,这闹出来的动静竟跟他有关。
前院正闹作一团的,正是林花琼、段远青、方绍元等人。
林花琼是在酉时一刻到的,她一接到方绍元的信,就匆匆从校场赶了回来。
身上的庄红轻裘装来不及解下,林花琼提着一根鞭子,走进前院就大马金刀坐在竹椅上,冷声质问:“段远青那个逆子呢?把人给我提出来。”
被方绍元扣下来的林良弼还站在院子,林花琼却是看都没看他这个罪魁祸首一眼,张嘴就问段远青。
段远青这次倒也坦荡,听说林花琼回来了,他甚至没让下人去请,就闻着声来到了前院。
看了一眼林花琼冰冷的神色,段远青一句辩解也没有,端正在她跟前跪下。
“我问你,你大哥落水是不是跟你有关?”林花琼撑着大腿,身形微倾,眯着一双上挑的丹凤眼质问段远青。
“是。”段远青供认不讳。
“好。你害你大哥落水,那我就罚你三十大鞭。”刚从校场切磋武艺回来的林花琼身上还带着一股豪气,她身上血未凉,身手还热着,此时惩罚段远青怕没个轻重。
方绍元当即便求情道:“夫人,推大世子下水的是林少爷,你用不着罚小世子这么狠的。”
闻言,林花琼终于舍得看了林良弼一眼,轻嗤道:“他没那个胆子。”
林花琼一向不喜欢她这个侄子,惯会知道讨好人,没个脊骨,看了就叫人生厌。
他平时最爱做的就是讨好段远青,今日推段书锦下水,定是为了讨段远青欢心。
段远青若是没有给他透露过讨厌段书锦的苗头,林良弼怎么会冒着得罪宣平侯府的风险,干出这种丑事。
所以今天错的还是段远青。
没再多看林良弼一眼,林花琼冷冷吩咐道:“通知三哥,让他来把他的好儿子接回去。让他们以后别来侯府拜访了。”
“姑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别不让我登侯府的门。”一想到自己会丢掉侯府、丢掉段远青这两棵大树,林良弼顿时慌了。他哭丧着脸,不住磕头,却又不敢真的凑上去为自己求情,毕竟林花琼拎着鞭子的样子十分可怖。
充耳不闻林良弼的求饶声,林花琼提起鞭子就狠狠甩在段远青背上。
这一鞭力道极大,段远青刹那间就咬住了唇,隐忍下痛哼。他的衣裳被撕开一道口子,皮肉瞬间多了一道血痕,鞭子滚着血珠,甩到他脸上。
每一鞭都是如此的力道,每一鞭都毫不留情。
很快段远青脸就惨白如纸,额头密布冷汗。
在林花琼还要再罚下去时,一连多日都在军营练兵的宣平侯段成玉忽然回来了,他一见院中的大阵仗,就忙不迭捉住林花琼的手:“夫人,你这是干什么。”
堂堂八尺之身,久卧沙场、威名远扬的宣平侯,明明端着一张肃杀冰冷的脸,和林花琼说话时却带着几分柔意。
“你别管,进屋去。”林花琼不由分说地抽回了手,丝毫不给段成玉留面子。
段成玉自然不敢反驳他,乖乖站在院中一个角落等。
就在这时,躲在屋里的段书锦终于听不下去前院的动静,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
而此时,经由方绍元之口,段成玉也知道今日发生了何事。
既然段书锦现在还能跑能走,那就证明他没什么大碍。
况且推人的是林良弼,跟段远青没有多大的关系,段书锦身为侯府长子、段远青大哥,怎么能不帮着劝一下,眼睁睁看着段远青受罚。
刹那间,段成玉看段书锦的神色就冷了下去。他冷冷开口:“二弟受罚,你这个大哥自然也要有所表率。你二弟什么时候受罚完,你就什么时候回你院子。”
说完段成玉就去看段远青的情况了,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段书锦。
段书锦已经习惯了段成玉这样的态度,他默不作声垂下头,不做任何解释,只是承受着这无妄之灾。
不知过了多久,三十鞭终于罚完了。段成玉一下子就冲上前去扶住了浑身是伤的段远青。
可段书锦站了太久,早就脸色发青,半边身子泛起针扎似的疼的,状态也没好到哪去。
他孤零零站在一旁,如同被遗忘的巨石,在地上扎了根。
还是丢下鞭子的林花琼发觉他神色不太对,皱眉对段成玉道:“你让书锦待在这干什么,还不快让他回去。”
“他身子骨弱,站一会儿就这样,不用多管。”段成玉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却还是听从了林花琼的话,吩咐段书锦回他自己院里去。
不用多管。
原来在他爹眼里,他是这么个地位。
段书锦咬紧牙,下意识垂下眼眸,长睫不断发颤。
跟在他身侧的萧韫见状,神色莫名复杂起来:“让你不要出来,你偏要出来,受人欺负了吧。”
“是我自找苦吃了。”段书锦露出一个强撑的笑。他努力忍住身体的不适,一步步走回院子,没叫任何人看出软弱。
只是这次回去后,他立刻又病了,一病病了三天。
第八章 秘密
三日后,天色大晴,段书锦的病也完全好了起来。
趁着天色好,他本打算搬张椅子到廊下看书,赏花品茗的。
自上次段书锦被人推下水的事发生后,萧韫也不往棺材里躺了,而是飘在离段书锦不远不近的地方,时不时分一点视线给他。
对于段书锦安分待在院子里不出去的行为,萧韫翘了翘唇,觉得满意。
眼前这人终于学乖了,知道外面都是豺狼虎豹,就不再送上去给人欺负。
哪知段书锦这人真是不经夸,萧韫夸人的想法刚落,就见段书锦肩膀上停了一只雪白的鸽子。
鸽子睁着绿豆眼,歪着脑袋瞅段书锦,它腿上还绑着一个信筒,似乎在疑惑段书锦怎么还不取信。
看见信鸽的那一刻段书锦就慌了。
倒不是信鸽带来的信有多令他惶恐,而是信鸽腿上的信关乎他埋藏于心的秘密,这个秘密不能被外人知道,偏偏萧韫就在他身边,他要当着他的面亲自拆开信件。
“怎么,不拆?”萧韫眯了眯眼,似笑非笑看着段书锦,把他的僵硬尽收眼底。
“这就拆。”段书锦被质问得头脑一片空白,他咬了咬唇,下意识应声。
随后轻颤着手指,飞快取下信,快速看起来。
萧韫站的位置不算近,看不到段书锦手上的信写了什么,他也没有那份多余的好奇心去打探信的内容。
只是看着段书锦像做贼怕猫的老鼠一样,看一眼信又防备地朝他看来一眼,萧韫忽然觉得心痒痒,逗弄人的心思怎么也止不住。
“信上写了什么,给我看看。”萧韫闪身凑过去,作势就要去看段书锦手中的信。
“没……没什么。”
段书锦的脸色果然白了,他垂下眸根本不敢看人,眼皮子直颤。他这人生得白净,根本不适合扯谎骗人,一说谎话脸就从耳根子红到脖颈,如同染了一片绯云,显眼得紧。
他慌慌张张把信纸塞进衣襟,腾地从躺椅上站起来,干巴巴道:“我……我有事出去一趟。”
“我跟着你。”萧韫自认不可能放段书锦一个人出去。
一是段书锦请僧人来收他的先例在,二是段书锦一副弱不经风好欺负的样子,怕不是一出门就被人欺负哭。
况且他现在心思微动,是真的有点想知道段书锦究竟瞒了他什么事。
段书锦在萧韫开口就哭丧着一张脸,他薄唇张了又张,想说什么又没说。
他知道,他劝不动萧韫,也拦不住他的。
他一个恶鬼,自然是想跟着谁就跟着谁,想探听什么消息就探听什么消息。
他只是莫名有点不高兴,他不希望萧韫跟着他,不尊重他。只是人哪能跟恶鬼讲道理呢。
段书锦没再说话,转身出了院子去侯府正门找车夫。
自上次段书锦要求车夫把他送去慈恩寺后,车夫对段书锦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感到奇怪了。
一人一鬼就这样坐上了马车,车夫驾着马车驶上街,他身后的车轿中并无人说话。
段书锦和萧韫之间仿佛隔了一条天河似的,两人泾渭分明地端坐两侧,有着各自的思绪。
车行到一半段书锦便让车夫停了,停马车的地方是上京最热闹的街巷三尺巷,街道两旁是林立的酒肆茶肆,百姓来来往往穿行其中。
但段书锦的目的明显不在这,他一下了马车就装模作样拐进一家酒楼,给人营造他不务正业的假象。
萧韫跟着他穿行进去,然后就看见段书锦熟门熟路绕过了招呼的小二,从酒楼后院转了出去,最后来到上京最大的书坊竹里馆偏门。
掩人耳目这种事,段书锦明显不只是做了一次两次,他一行一举熟稔得很,看样子似乎经常偷溜出府。
旁的书坊,偏门无一不是紧紧关着,怕招来盗贼,窃走书坊中的珍贵书籍。唯独这家叫竹里馆的书坊不同,它不仅不关门,还在偏门前挂了一顶幕篱,惹眼得很。
萧韫原本并不知道这幕篱是拿来干什么的,直到他看见段书锦垫脚摘下幕篱,抬手罩在了头上,这才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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