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书锦知晓自己此刻的举动有疑,因此低着头不去看萧韫,露出一副担心他的样子:“萧……萧大哥,我知道你武艺高强,本事通天,但这毕竟是天牢,重兵把守,你还是小心为妙。”
“况且朋友一场,程兄他……他不会说出去的。”段书锦神色挣扎,眼眸滑过一丝痛苦,如同被人伤害也舍不得反咬一口的忠犬。
“妇人之仁。”萧韫冷嗤。斩草不除根,就如同放虎归山,把刀柄交给别人,指不定何时就被反捅一刀。
虽是这么想,萧韫到底没再说什么,也没挣开段书锦握住他的手。他盯着段书锦垂头露出来的那截细白的颈,眸色逐渐幽深,忍住了伸手去捏一捏的冲动。
他只是暂时不动手而已,并没有答应段书锦放过程如墨。让一个人闭嘴多的是方法,不过那些方法就没必要让段书锦知道了,免得他吓破了胆。
萧韫没有再起疑,伸出手顺势把段书锦拉了过来,两人的身形瞬间贴得无限近。
“回去吧。”萧韫声音微哑,眸子一错不错盯着段书锦。
段书锦也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紧张地攥紧了袖口,长睫不停颤动。下一瞬间,萧韫的头低了下来,面容在他眼前放大,鼻间铺天盖地都是萧韫冰冷而带有血腥气的气息。
萧韫人如锋利的铁剑,唇瓣却是软的,擦过段书锦嘴角的时候,带来一阵直入心底的痒。
段书锦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手指不停搓弄衣角,脑海中各种思绪都冒了出来。
一会儿是唾弃自己居然和一个鬼厮混在一起,干着伤风败俗的破事。
一会儿是迁怒怨憎,抱怨萧韫为什么非要缠上自己。
甚至,他还恨上了自己,恨自己无用,被迫和一个鬼纠缠。
“回去了。”
过多的思绪被萧韫的呼唤和身体传来的斥力打断,刚刚回神的段书锦眼神还是虚蒙的,只知道愣愣地盯着萧韫看。
萧韫受不了这直白的目光,下意识皱了皱眉,背过身走在段书锦前面。
一开始他的脚步还飞快,后来不知是顾念到段书锦没跟上来还是怎么,萧韫忽然放缓了步子,速度宛如闲庭散步。
后来还是段书锦脑子逐渐清明过来,怕两人再不离开天牢,会有被发现的风险,这才匆匆抬步追上萧韫。
回侯府的路漫长遥远,段书锦和萧韫换了无数次身体,才堪堪在最后一次身体换回来之前,翻墙进了院子。
被萧韫扶着翻墙的段书锦回到身体后,胸膛里那颗心怦怦直跳,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他自以为隐秘地伸手捂住了胸膛,不想被发现异样,却没想到被萧韫看了个正着。
“身体又不舒服了?”萧韫对段书锦身体的病弱程度早有所见,所以此刻见他脸色微红,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的模样,下意识认为他又牵扯了病气,伸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没事。”段书锦含含糊糊答应,扭过头躲开了萧韫的举动。
萧韫不满地皱眉,还要伸手再探,一道穿插进来的冷肃音嗓打断了他们。
“这么晚才回来,跑去哪鬼混了?”段成玉从廊角后面转出来,神色沉沉地盯着段书锦看,眸光里的寒意像是要把人千刀万剐。
自上次私卖策论的事后,段成玉就发现他这个长子有些不对劲,今夜这才心血来潮来他院子蹲守,没想到真叫他发现不对劲之处。
他来时段书锦根本不在院子。一个病殃殃的人不好好待在院子修养,本来就够不寻常了。
再加上段书锦足足在外面待了两个时辰才回来,已经足够叫人起疑。
凭段书锦的名声,段成玉想不出京中有谁会约他半夜出去相会,就算有多半也是些不误正道的纨绔子弟。与这些人混在一起,能做什么事?无非是日日逛红楼,天天去赌坊,简直丢人现眼。
段成玉越想越恼怒,眉宇紧紧蹙着,神色越来越难看。
他是不期望段书锦继承侯府,为大燕朝做出一番功绩,但他侯府的人绝不能做一个酒囊饭袋之徒。
“还不快滚来正院领家法!”段成玉冷声呵斥,他神色阴沉得能滴水,冷冷拂袖后往正院走。
段书锦从来没有领过侯府的家法,侯府家法于他而言形同虚设,偏偏这一次破了例。
从听到段成玉声音的那一刻起,段书锦一颗心就高高悬着,到听到他要领罚时,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风一吹,衣衫贴在身上,黏黏腻腻的十分不舒服。他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段书锦的脸色太过难看,萧韫看不过眼,下意识伸手去扶人。
感受到他手掌握上来的瞬间,段书锦下意识反手握住他手腕,他握得紧紧的,如同握住了瀚海上唯一一根浮木。
段书锦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萧韫身上了,从他院子到正院短短几百步的距离,完全靠萧韫托着他走。
可即使是这样,段书锦依旧没安心多少,整个人战战兢兢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颤栗。
等走到正院后,他看见院中立着的那根廷仗,脸上血色直接褪尽。
宣平侯府家法,犯错者廷仗三十。
段成玉顾念段书锦身体,自然不可能打他三十杖,顶多三四杖杀杀他的不良习气,又或者段书锦主动交代他今夜出府做了什么,也不是不可以免去这顿家法。
但不知道为什么,望着段书锦一步步走过来的身影,段成玉忽然生出一种段书锦什么也不会交代的错觉。
这种错觉让他下意识握紧了廷仗,手背青筋都露了出来。
萧韫不知道段成玉在想什么,他只是冷冷地瞪过去一眼,唇畔不自觉露了冷笑。
都说虎毒不食子,段成玉这个老匹夫却狠心到对他的长子动手。那廷仗那么粗,给军中那帮粗鲁大汉用还差不多,如何能用在段书锦身上。
段书锦的身体本来就该好好养着,受一顿罚岂不是伤及根本,将来或许都养不回来。
越想越无法冷静,萧韫下意识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脱口而出:“我是个粗人。等会我替你受罚。”
除了交换身体,萧韫还能怎么替他受罚。
像是没想到当初极度排斥交换身体的萧韫,如今竟对这件事接受坦然,段书锦错愕地瞪大了眼,心头压抑的不安都散了一半。
萧韫这个恶鬼,似乎……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穷凶极恶?
他多谢萧韫的好意,但他不信他不能凭自己破今夜的局。
想到他和程如墨的约定,段书锦忽然浑身有了力气。他直愣愣推开萧韫,步伐坚定地走到段成玉跟前,直挺挺地跪下了,身形未曾弯一下。
“你今夜出府做了什么?”段成玉握着廷仗发问,沉沉的语气像是在逼段书锦就范。
但就如他所预料的那般,他这个长子有那么几分骨气,闭着嘴始终不发一言。
可惜的是,这骨气来得不合时宜,不懂变通只会自找苦吃。
思绪矛盾的段成玉并未对段书锦手下留情,他高高扬起廷仗准备落下时,侯府总管方绍元忽然慌慌张张跑进正院,边跑边气息不平地禀报:“侯爷,大理寺卿苏大人携圣旨来侯府了。”
方绍元的禀报让段成玉分了神,第一棍廷仗还是落到了段书锦身上。
厚实的廷仗落在身上就带来一阵闷痛,仿佛骨头都要散架了,段书锦把下嘴唇都咬得出了血,才挨过这一阵痛。
然而身体都这么痛了,他眼睛却发亮得紧,段成玉没注意到这异样,萧韫却看到了。
隐隐约约间,所有物失去掌控的烦躁感再次萦绕心头,萧韫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接圣旨的事无人敢怠慢,侯府众人顷刻间就在前院聚齐,段书锦自然也在其中。
今夜的圣旨来得太不寻常,段成玉的的眉头就没松开过,在听到苏拯念的圣旨是昭明帝要召见段书锦后,他心头的不安到了一个极点,冲击得他神智不清,头脑混乱得像一团浆糊。
为什么皇上会召见段书锦?
段成玉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苏拯便笑了笑,催促段书锦:“段世子,还不随我进宫吗?陛下可是派了轿撵来接你,你可不要辜负了这番美意。”
早有预料的事真正来临时,段书锦还是有一丝紧张,这丝紧张来源于萧韫。
果不其然,在他跟在苏拯身后,快要出府时回头去看萧韫,他正冷着一双眼看他。
算上请人来收萧韫那次,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骗萧韫了。
萧韫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猜不到他打的好算盘。
他先是骗萧韫带他去天牢,又在天牢里卖弄仁义之心,让萧韫没有对程如墨下手。这一犹豫,恰恰成全了今晚的他。
大概位高权重的人总会轻敌吧。
所以他爹段成玉被他猝不及防捅了今夜这刀。
所以他总是稍稍示弱,萧韫就被他骗上钩了。
他本不想如此,但他不可能总做樊笼里的那只鸟,做受人掌控的段书锦。
这场对弈是段成玉和萧韫输了,他们技不如人,怨不了谁。
想到这,段书锦最后深深看了萧韫一眼,见他依旧冷峻着一张脸,没有跟上他的打算,他不禁摇头苦笑一番。
萧韫又被他惹恼了,就是不知这次他还会不会想要杀他。
多想无益,段书锦生硬扭过头,逼自己头也不回地踏出侯府。
第十七章 以命相助
段书锦和苏拯乘轿撵入宫的时候,刚好到宵禁,朱红的正门在轿撵行过之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声响,震得人心神发颤。
坐在轿撵中的段书锦神色还算镇定,唯独在听见宫门关闭的声音时,他垂下的长睫颤了颤。
闭合的宫门好似用一个暗喻,意味着他从今夜暴露自己开始,就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从此前路是苦厄也好,锦绣也好,他都要一个人受。
与段书锦同坐轿撵的苏拯一直在暗暗打量他,直到轿撵停下,他才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段世子,我从来没想过那个人竟是你。”
段书锦此人名声极差,在京中闹出的笑话不少。
世家最游手好闲的公子爷为了撑个脸面,也会拼着一口气,找各种关系,咬牙去太学念书。段书锦倒好,上太学不过三年就借身体抱恙,广然从太学溜之大吉。
在太学的三年,段书锦身为武官之后,却屡屡被同科子弟轻而易举胜过。而他放下身份隔阂去和文生接触呢,又总是作些狗屁不通的文论,令人笑掉大牙。
谁曾想,段书锦藏得如此之深,在太学广为流通的策论佳作,皆是出自他之手。
至于火烧竹里馆那人,定不是段书锦本人,而是他结交的朋友,毕竟他这身板,一看就不像武艺精湛的样子。
但段书锦能结交到此等英豪,恰恰说明他本人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不堪。
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还被他骗了那么多年。
段书锦自然知道苏拯在说什么,写策论的事已经暴露,他也不必再装,于是在下马车后,冲苏拯浅浅颔首:“苏大人,让你见笑了。”
去御书房的路也是苏拯领着去的,御书房里,昭明帝已经坐立不安地等候多时了,听到门外司礼监的禀告后,他终于按捺不住,腾地从龙椅上站起来。
御书房殿门终于被人推开,一地烛影中,一个身穿青衫,面容清隽,满身书卷气的人走了进来。
刹那间,昭明帝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紧了,眼神不自觉带上怜惜愧疚。
他对段书锦是有愧的,他的亲娘谢安说到底是被他指婚给段成玉后才不幸早逝,而他外祖谢苑又因此深受打击,随女而去。后来段成玉续弦,他虽然心里不赞成,却到底没有对臣子的生活指手画脚。
一个稚子,无亲娘在旁,更没有外祖家撑腰。昭明帝这么多年竟是没敢去细想段书锦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后来听说段书锦文不成武不就,他愧疚之余又多了失望,从此就狠下心,再没有关注过段书锦。没想到这小子竟是在藏拙,揣着满身才气不露给人看,直到今日才给了他这么大个惊喜。
“朕竟没有想到竹里馆里写策论的人是你。谢安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昭明帝在段书锦面前站立,伸出手不住去拍他的肩膀。
若是昭明帝说段成玉教养出一个好儿子,段书锦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但昭明帝提的是谢安,他那被无数文流视作才女,却一生囿于侯门,忧思而终的生身娘亲。
因此段书锦心中立刻起了波澜,看昭明帝的眸光都有了温度。
一位天子,一位朝臣之子,在这御书房竟像是一对父子一样交心。昭明帝惊喜于段书锦是有才之人,当即就要给他封官,加以重用。
“皇上,三思而后行。”紧要关头,守在殿中一直没说话的苏拯忽然出声打断昭明帝。
“苏爱卿有何要进言的?”昭明帝诧异地抬头望去。
苏拯苏拯出声阻止,有私心也有诚心。
昭明帝今夜突然召见段书锦,是因为天牢里关押的那位硬骨子程如墨终于开口要招供了。
程如墨要招供的时机非常巧,恰恰是他身边那位抓回来的侍从竹松苏醒的时候,恰恰是苏拯正要去审竹松的时候。
而程如墨招供出来的人就更令人吃惊,竟是那位京中笑柄段书锦。
一个硬骨头,拒不招供数日,再加上并没有用刑罚逼供,怎么会一夕改变念头?
此刻听到昭明帝要给段书锦封官,苏拯才瞬间警觉,反应过来后出了一身冷汗。
程如墨根本就是在给段书锦铺路。
段书锦此人,有才有能,还有很深的心思,完全拿捏了昭明帝在知晓写策论的人是他后的反应。
若非他阻止,程如墨和段书锦这一计多半就成了吧。
心中藏着极深谋算的人并不适合留在朝中,否则极易造成朝廷动荡。
想到这,苏拯开口劝诫的言论越发恳切诚挚起来。
“皇上,段世子他声名有误,朝中重臣连同世家子弟都误会他腹无点墨,不学无术,你若突然封官,恐怕难以服众,引起不满。”
“再者,皇上打算给段世子封何等职位?我朝文武之争已成沉疴,段世子身为武官之后,若封为文臣,必定会让他成为文官的眼中钉肉中刺,武官的饭后谈资。若封为武官,恐怕……段世子没有相匹配的能力吧?”
苏拯不愧是查案办案的能手,最能挑动人心,不过短短两句话,就让昭明帝起了动摇之心。
见昭明帝动摇,苏拯赶紧趁热打铁,继续道:“皇上,既然段世子的官职不好拟定。不如先想想牢狱中还待着的程先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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