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只怪他人微言轻,身单势薄,被人给下马威也正常。
段书锦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清楚再留在档房无益,轻声道了声告辞就要走。
他走到大门口时,才被宋翁开口叫住。
“段世子!”
段书锦停住身形,但没回头。
“段世子一来档房,档房就出了起火的事,想必段世子运势不佳。宣平侯把你关在府中二十余年,想必也有这个原因,怕你影响到侯府。”
“段世子,听老夫一句劝——灾星也好,笑柄也好,都该待在府中不出门,不然闹笑话是小,撞得一头血可就不好了。”
“堂堂武官之子,却做了监察文武官的监国,妄图插手文官之事,岂不是笑话。”
第二十章 询问
“疯子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你怎么可能是灾星。”
坐马车回去的路上,萧韫见段书锦垂着头,一直一眼不发,还以为他把宋翁的话放在心上了,下意识出声安慰。
萧韫说这话时,倨傲地挑着眉,丝毫没有把宋翁一介丞相骂成疯子的心虚感。
段书锦本来还在想没有史册后如何查十五年前的科考舞弊案,心思一时有些沉闷,现在看见萧韫一脸坦然骂人的样子,顿时笑得直不起腰。
“萧大哥……我当然……当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了,就算……就算我真的是灾星,也是逮着他们让他们一个劲倒霉了。”段书锦边笑边攥紧拳头,想要捶身下坐着的软垫,结果一个不注意,竟然捶到萧韫腿上去了。
偏偏他还没注意到这一点,不仅笑得眼睛冒泪花,还捶得更起劲了。
“萧大哥,我又不是被骂两句就寻死觅活的人,你不至于睁眼说瞎话,去骂宋丞相吧。”
“我维护你,你笑成这样。段书锦,你还真不是一般的没良心。”萧韫捉住段书锦作乱的手掌,压低声音逼问,手还顺势抬起来要去挠段书锦腰上的痒肉。
“别别别,萧大哥,我已经想到查案的办法了。正事要紧,我们的事还是之后再算吧。”段书锦叫嚷着,身形灵活地躲开了萧韫伸过来的手。
恐怕段书锦和萧韫也没想到,曾经他们一人一鬼不死不休,相互对立,如今竟能像至交好友玩笑打闹,还真是造化人。
萧韫今日所做的玩闹举动都是为了哄段书锦不要将宋翁的话放在心上,既然段书锦真的没放在心上,他自然也不必做这些事了,当即坐直了身体,关注起正事。
“你想到什么解决的方法了?”萧韫语气冷静坦然,他微挑的眉和眼眸中藏着赞赏却暴露他其实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冷静。
初次见面时,他还只把段书锦当成病歪歪的女人来看,相处这些时日,段书锦身上显露的秘密却越来越多。他像是蒙尘的明珠一样,越擦拭越能光彩动人,到最后谁也不能阻挡他的光芒。
而他萧韫,是亲眼见证段书锦明珠拭尘的第一人,也是坚定不移护在他身后的人。
这么一想,萧韫忽然觉察出一点不对劲来。
他确实蛮不讲理又爱护短,但那是对他麾下军中的人而言。
他军中都是神武勇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奇才将士,段书锦一不能扛二不能提,身板比不上他们强壮,武艺完全没有,他是如何把他划入麾下,当成自己人来护着的?
诡异沉默了一下,萧韫果断自我开脱。
段书锦脑子这么好使,脑袋里装满了妙计,拐回去当军师完全不错。想必他就是看中了段书锦的才干,才把人当自己人来护着的。
一瞬间萧韫也不觉得自己行为有异了,继续该怎么护着段书锦就怎么护着他。
萧韫回神得快,遮掩又好,段书锦自然是没注意他的异样的。
他凑近萧韫,压低了声音,这才说道:“太学夫子之首蔡仲夫子可以助我们。”
夫子蔡仲,曾经的文状元、昭明帝之师,学识渊博,尽己之力传学,桃李满天下。程如墨既然在上京参加过殿试,说不定也曾在上京任过学,结识过蔡仲这样的良师。
说不准十五年前的科考一事,蔡仲也是知道些内幕的。
萧韫见说话的段书锦神色闪过一丝落寞,当即把大事抛到一边,忍不住追问道:“你和蔡先生不相熟?”
在萧韫眼中,段书锦是有才之人,蔡仲也是博学多识的人。自古文人相惜,没道理段书锦博不到蔡仲一个亲眼。
“自然是不相熟的。”段书锦哑哑苦笑。
他念太学那几年,正是文武之争最紧张的阶段,侯府的人对他关照得严,不准他学他娘,有一点文流的苗头,为此毁了他不少书。
而他当时内心也十分挣扎,既囿于亲娘谢安临死前不让他沾染一点文气的临终嘱托,又渴望饱读诗书,成为一代名留青史的大文臣。
他跟个无头苍蝇,在墙里撞得头破血流,侯府的人还偏偏在这时找上来给他不痛快,他自然也不会让侯府的人痛快了。
于是他在太学故意和那些文官之子交谈,每逢诗选盛会亦或是策论大比,他都要去参加凑个热闹,然而每次写出来的东西,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策论,都作得狗屁不通,令人笑掉大牙。
如此一来,宣平侯府是被他连累得丢脸了,而他自己也成了京中笑柄,饭后谈资。
想必当时的蔡仲夫子看他就如同看什么嫌恶的东西,头疼得劲吧。而他自然也有自知之明,从不到蔡仲跟前去。
当时的他完全不在乎名声,疯的时候使劲疯,只想拉着侯府给他陪葬。
因此所有人的人都认为宣平侯长子文不成武不就,不学无术,是个草包。段成玉或许也这样认为,所以任由他在太学疯了几年。
直到他突然发现,这样不仅没宣泄出他的困顿,还把他从学文这条路越推越远,他才真正沉静下来,不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困住,认认真真给自己谋划前程,苦心等待机会,终于等来了今天。
“所以萧大哥,我绝不会放弃这次查案的机会,我一定会把程兄的冤情查得水落石出的。”段书锦认真攥紧拳头,眼眸中有一种万分执拗的光芒,看得人跟着正色起来。
萧韫本以为段书锦把这些说给他听,是想要诉苦,随后理所应当求他一个宽慰。
而他把段书锦当成自己人,自然不会吝啬口舌,一点慰心都话都不肯说。
事实上萧韫听着段书锦经历的那些往事,是动了气的。
他狭长的眸子微眯,眼中迸射出寒光,何止是动了宽慰人的念头,而是根本就想替段书锦撑腰,好好跟那些逼迫他的人算账。
偏偏这时段书锦又给了萧韫一个惊喜,说出不放弃的话。
他心性坚韧异常,自己就能撑起一片天,哪里是需要人安慰的样子。
胸上里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跳动,跳得那样快而响,叫人想忽视都难,明明白白昭示着什么。
但萧韫心乱得很,刻意忽视,不想弄清楚弄明白,于是刻意问段书锦:“办法是想出来了,那你打算何时去见蔡仲夫子?”
“现在。”段书锦斩钉截铁说着,下一刻便撩开帘子,叫车夫调转方向去蔡仲府上。
也无怪段书锦这么着急,在宋翁那里吃了个亏后,他心头就始终萦绕着一股不安,觉得背后有人正盯着他,他再不下手快点,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蔡仲这些日子确实在府上修养,没有去太学教习。至于蔡仲为何在府上修养,这就跟段书锦脱不了干系了。
虽说用林良弼和宋元白开刀,把私卖策论一事闹大的人是程如墨。让蔡仲亲眼看到两份一模一样策论,从而气病的人也是程如墨。
但细究下来,所有策论都是段书锦写的,蔡仲被气得修养的事,他段书锦算半个推手。
况且这些日子,大理寺卿已把私卖策论一事的始末布告出去,朝臣乃至全上京的人都知道他段书锦藏拙,蔡仲又怎么可能没听到风声呢?
因此段书锦同萧韫站在蔡仲府前通报的时候,还怕蔡仲不肯见他们。
谁知才等了一会儿,府中小厮已经恭恭敬敬把他领进去,引着去见蔡仲了。
这还是段书锦第一次正正当当站在蔡仲身前,没有故意弄出笑话,也没有藏拙,而是以学子的身份。
蔡仲年过花甲,身子骨却还硬朗,一双眸子清明有神,叫人心生畏惧,不敢与之直视,下意识畏惧他夫子的身份。
段书锦不算蔡仲的学生,本该不怕的,然而不知怎的,他竟被看得身形紧缩了一下。
“手伸出来。”蔡仲看了段书锦一会儿,忽然提出这个不明不白的要求。
段书锦不明所以,但也不敢违抗,就把手掌伸直递出去了,结果猝不及防挨了蔡仲的板子。
“打你一个学子,却心思不正,去搞那些算计。”
“打你不尊师重道,有心藏拙,连夫子也不透露一二。”
“打你把求学当做儿戏,想认真求学就求学,想不学就不学。”
三板子下来,段书锦手又红又肿,但他愣是没缩一下手,硬生生撑着让蔡仲打了。
蔡仲一生只管求学治学,从不多管闲事,如今却肯打段书锦,想必是真的把段书锦当一个学生来看。
段书锦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看得懂蔡仲的心意,承这份情,这才乖乖挨了这份打。
蔡仲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想敲打敲打段书锦,以免他以后走了歪路。
三板子打完,他气也消了,板子一丢,就问段书锦找他何事。
见瞒不过为师四十多栽的蔡仲,段书锦索性和盘托出,恭恭敬敬问:“蔡夫子可曾记得十五年前的科考是哪几位大人主持开考的?”
蔡仲自然是听说了最近上京那些言论,知道段书锦在查科考舞弊案一事,他欣赏段书锦的才思,自然要鼎力相助一把,更何况他还存有一点私心的。
深受十五年前科考舞弊案其害的人是程如墨,与他有不到半载师生情缘的学生。
他当时除了在太学当夫子,还在外开设学堂,程如墨就是学堂的学子之一。
他十分看中这个学生,然而半年后程如墨就因家中贫困,不再来学堂。
他本想接济这个学子,免收束脩。但程如墨一身傲骨,断然拒绝,放言道:“老师,即便不在学堂念学,我也能凭自己高中。”
然而他后来却再也没有听过程如墨这个名讳,他只当是一个学子说了狂妄的话,最终没有做到而已,谁曾想十五年之后,竟听说了他的冤情。
当时他没有帮助到他,如今只希望段书锦能还程如墨清白。
因此对于段书锦的请求,蔡仲没有丝毫推拒,仔细回想起来。
半响,他把他想起来的东西一五一十道来。
“十五年前的科考,由柳大人、李大人、周大人主持。科考三年后,柳大人辞官归乡,五年后李大人不幸染风寒去世,周大人……周大人同年因被人告罪,流放夷洲,暴毙途中。”
一番话说完,蔡仲和段书锦俱是一愣。不去细想还好,一去细想才发现,有关当年科考的官员如今都已不在上京了。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本以为能在蔡仲这找到线索的段书锦当即蹙紧眉,心止不住下沉,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急急问:“夫子可曾知道程如墨这个学生,可曾知道他故乡在何处?”
和程如墨的半载师生情缘没什么好隐瞒的,蔡仲也确实知道程如墨的故乡,当即就说了,末了才问:“你是要去程如墨故乡查蛛丝马迹?”
“正是。”段书锦点头。
程如墨就算在外求学,也定和家里人有联系,他不信他身上发生的事,他故乡的人不知晓一二。
“此去路途遥远,耗费心力,你倒是肯跑这一趟。程如墨他交了个不错的挚友。”蔡仲看段书锦的目光更加灼热,像是十分欣慰一般,不住夸赞,“夫子相信你定能还他一个真相大白!”
第二十一章 遇刺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梓里乡?”出了蔡仲府上,萧韫脸就沉下来了,双眸紧紧盯着段书锦看。
梓里乡正是生养程如墨的故乡,距离上京十分的远,乘着马车都要赶十天。
这十天里,必定舟车劳顿,风餐露宿。段书锦的身体在宣平侯府那样优渥的生活下,尚且多灾多病,如今去赶十天的路途,岂不是奔着他命去的。
先前为了程如墨,没有修养好罚跪后的身体就想去为他沉冤就罢了,如今段书锦竟然还为他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
萧韫光是想想,就按捺不住身上的寒意,长眉紧蹙,一双眸子寒冷如冰。
“今日就启程。越快越好。”段书锦一门心思还放在蔡仲同他说的那些话上,根本没注意到萧韫的怒意。
“段、书、锦!”
直到一声不带任何温情的叫喊响起,段书锦才彻底回过神。
一回神他就对上了萧韫那双冷若寒霜的眸子,看见他不太好看的神色,身形下意识颤了颤。
多日相处,一人一鬼早就有了默契,萧韫没再说任何话,段书锦却看出了他的担忧,不禁心下一暖,人也跟着沉默下来。
这些日子因为种种原因,他确实急功近利了些,忙着查清案子,忙着还程如墨一个真相大白,忙着给自己开辟一条舒坦路,也就顾不了去在意这具病殃殃的身体。
他都不在意的事,萧韫却在意。
原来被一个人放在心上是这种感受,胸腔暖暖的,一股热流在心中涌动,连带着眼睛都有些发热。
“萧大哥。”段书锦放低声音,神色弱弱地看着萧韫,像是妥协又像是在卖乖征求同意,“就让我任性这一次。”
萧韫眯眼看他,一时没有答应。
他本该清明,清楚知道段书锦在胡闹,明白他没那么听话,他表面看起来乖,实则以退为进在逼他服软。
然而想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一回事。
在段书锦澄澈如秋水的眸光下,萧韫的清明逐渐退散,理智也一点点崩溃,一个任性而放肆的念头占了上风——段书锦想做什么就放手让他去做,他会护好他,保他不受一点伤害。
“你既然想快刀斩乱麻,趁背后之人没反应过来之前,斩断一切。那还在这里闲逛什么,不赶紧回府收拾包袱?”萧韫挑眉去睨段书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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