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乏了,诸位也都散了吧。”事情已毕,昭明帝不想在上面花过多心思,让人摆驾回宫。
对宋翁和宋翰林的判决是在三日后出来的。
反正调换科考卷的事情已经败露,宋翁和宋翰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苏拯没费多大力气,就查出了牵扯进科考舞弊案,最后被宋翁用权或弄走或弄死的官员,足足有十来个。
昭明帝最初震怒,最后还是体恤宋翁老年体弱,又有诸多功绩在身,故而判宋翁、宋翰林革职,宋氏本家流放岭南,五年不得返京。
宋家被流放当日,段书锦和程如墨都去看了。
段书锦倒不是为了凑热闹,而是怕程如墨觉得流放这惩罚太轻,会当众闹事,惹得头上的天子不快。
但程如墨从头至尾出乎意料地平静,眸色淡淡地盯着手带镣铐的宋翁和宋翰林瞧,好似他们并非他恨了十五年的仇人。
曾经在竹里馆的时候,程如墨就不爱说话,而今他越发不爱说话,甚至到了寡言的地步,如同一捧在风中将息的火星,随时都会暗下去。
“程兄近来变了好多。”段书锦斟酌言辞,小心翼翼道,怕触及程如墨的伤心事。
“人活于世,就没有不被世俗改变的。你也变了很多,只是你并未发觉而已。”程如墨回以一笑,仍旧以竹里馆故友的姿态和段书锦搭话。
正当段书锦和程如墨还欲再交心时,一道身穿囚衣,身形矫健的人影,伴随着镣铐的叮当声响,扑了过来,刚好捉住程如墨的衣袍角。
“老师。听说你已做了太学的老师,我可以这样叫你吧?”宋元白双膝跪地,手紧紧捉住程如墨不放。他甚至仰着头,带着仰慕和丝丝怯弱去看程如墨。
对于这声老师,程如墨没有应,宋元白也没有改掉这个称呼。
“老师,你去求求皇上,放过祖父好不好。我知祖父对不起你,父亲也对不起你。但祖父年事已高,受不了岭南流放之苦的。”
“元白,你回来。不许求人!”身穿囚衣,头发杂乱的宋翁大声呵斥,可是宋元白并未听他的,依旧跪在程如墨跟前。
三日之前,宋元白还是地位尊崇的侯府嫡孙,人人捧着,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三日之后,他已沦为阶下囚。
一朝跌落云端,仅仅三日,宋元白就瘦削下来,不负昔日的意气。
令人吃惊的是,他这个贵公子明明自己也受不了流放的苦,却想着他的祖父宋翁,倒是心诚至极。
“岭南虽是贫穷荒芜之地,但并不苦。此处冬暖夏凉,民风淳朴,百姓和乐,适合养老。”程如墨不由分说地伸手把宋元白拉起来,“皇上终究是体谅你们宋家,流放此地,也该知足了。”
“可是祖父年过古稀,身体不负早年康健,一去岭南就可能老死他乡,再也回不来上京了。”宋元白大声辩驳,伸出手捉住程如墨的手腕,低声哀求,“老师,学生求求你了。”
程如墨神色仍旧温和,话语却并不留情,直接抽回了手:“你祖父尚且能留有一命,在他乡苟且,我的爹娘却是含恨黄泉。”
“况且流放是皇上的意思,我去劝诫,岂不是违逆圣意。”程如墨边说边后退一步,“宋家的未来都靠你一人撑着了。若你有才,五年后考取功名,回到上京,我便承你一声老师。”
话说到这个地步,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份了,宋元白失神落魄地垂下头,任由官兵押着他往城外走。
眼见着就要被压出京了,宋翁死盯着段书锦的方向,忽然用力挣扎,连带着镣铐都铮铮作响。
“段书锦,你以为你赢了吗?以为你就稳坐官位,什么都唾手可得了吗?老夫还备了大礼在等着你了!”
宋翁癫狂地笑,直到被押解出京了,那笑声才逐渐消失。
“程兄,回京吧。”段书锦并未把宋翁的话放在心上,只出声叫回走神的程如墨。
程如墨点点头,跟着段书锦往城内走,没走几步却忽然顿住了。
站在城门口的,是许久不见的竹松和蔡仲两人。
私买策案的事暴露后,竹松身中数箭,又受了一场牢狱之灾,身形消瘦不少,人也沉默不少。
他如今带着包袱,似乎是要离京了。
料想程如墨和两人有一场交心之谈,段书锦便识趣地独自回府。
“公子。”竹松走到程如墨面前,半响后才低声道,“竹松要离京了,这些年承蒙公子照顾。”
“竹松!”程如墨高声打断他,急切哀求道,“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做我的侍从。”
这话刚落,竹松便飞快摇头,无可避免地想到当初。
程如墨按耐十五年,终于抓到机会借私卖策论一事翻案。翻案途中,程如墨怕他会透露他为翻案所做的计划,便想借那条地道,让他死于围堵的官兵。
程如墨背负仇恨,一心翻案,不信任他这个买来的侍从,他理解。但他心中从此扎了根刺,再不愿做程如墨的侍从了。
最后竹松只对程如墨深深躬身,沉声道:“此后岁月,望公子珍重。”
竹松离京了,城门前只站着蔡仲和程如墨两人。
程如墨难以接受竹松的离京,一时失魂落魄起来,但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是他为了翻案抛却太多。
就当他心绪难解时,一只宽厚的手掌落在他肩上拍了拍。程如墨愕然抬头,对上了蔡仲温和的目光。
“老师……”程如墨怔怔开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心狠,为了翻案罔顾人伦,连朋友都可利用。宋翁明明年事已高,宋翰林只是被逼迫,我却对他们一点也不心软。”
“可是没有他们父子,我本能登科及第,爹娘本能沾我荣光。”
“一切都过去了。”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
科考卷被换,爹娘离世,背负骂名,为翻案隐忍十五载……这些都已是前生的事了,从此往后,平平淡淡,也算安好。
第三十一章 “鸡同鸭讲”
回府的路上,段书锦本来是极慢地走着的。
科考舞弊案终于水落石出,程兄的冤屈终于一洗而清,重担终于从他肩上卸落,此次回府之行他全当放松,给紧绷的心弦一隅地方栖息。
可是想到还等在府中的萧韫,段书锦步子就越来越快,到最后直接跑了起来,一把冲进马车,喘着气催促车夫快点。
在他的催促下,马车在街巷驶得飞快,如同车轮底下抹了油。
段书锦特意没让车夫走前门,而是往后门驾车。
一是他不想惊动府中任何人,二是后门离他的院子近。
“萧大哥!”才拐过后门,还没进院子,段书锦就丝毫没压低声音,唤起人来。
反正后门到他院子这一带非常冷清,少有人至,不会有人听见的。就算听见,他自信能三言两语敷衍过去。
这声落下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回应。
萧韫是习武之人,凭他的耳力,不可能听不见这声喊,他如今没回应,想必是不在府中。
跑去哪了,还不告诉他。
习惯了两人之间没有秘密的段书锦顿时不忿起来,明知道萧韫不在,还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放肆地喊人。
“萧大哥!”
“萧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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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恶鬼!”
“又在闹什么?”萧韫的声音忽然传来,紧接着身形一跃,人便坐在了偏院的墙头。
没料到萧韫居然在,段书锦顿时手脚僵硬,一张脸红成绯云,嘴微张着,却不知该说什么话。
看到他这束手无策的模样,萧韫眸中的光霎时消散了,变得幽深黑漆,像是要把段书锦拆吃入腹。
他心里有气,故意不应段书锦,想看看他会不会像对待程如墨那样用心,跑来找他。
谁知他不来找人就算了,还十分放肆地叫他,敬意全无,只剩嬉戏打闹。
萧韫不喜段书锦像初见时那般怕他敬他,说个话也战战兢兢,时刻防备他会不会取走他性命。
但他也不喜段书锦像现在这样,对他十分轻浮,好似他是他的狐朋狗友。
“萧大哥你在啊。”段书锦讷讷应声,侧过头不敢去看萧韫,唯露一只微红的耳朵尖给人看。
丢脸。
实在是丢脸。
怎么可以把如此轻佻的一面给萧大哥看?
“伸手,我拉你上来。”眼见自己不说话,段书锦能懊恼死,萧韫便出声打断他。
他等段书锦回府,是想同他交心的,而不是看他懊恼,而后觉得丢了面子,远远避开他。
他想要的太多,太贪婪,不会有人亲手奉上,所以他需要一步一步亲自去取。
偏院的墙并不高,但段书锦自觉体弱,对爬墙上树之类的事敬而远之,不禁从不尝试,还心存畏惧。
因此当他听见萧韫的话时,人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可当他退完之后,抬起头向矮墙看时,便见穿着一袭金绣黑衣的萧韫稳稳坐在墙头,他坐得那般稳,神色称得上悠闲,广袖下伸出的那只手依旧朝他递来。
那只手漂亮,骨节分明,指尖修长,只是透着没有血色的惨白。
旁人见了,只会觉得害怕,段书锦却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不受控制地往前走,接着把手搭上去。
手刚搭上的瞬间就被握住了,接着段书锦直接腾空,短暂的坠感过后,他跌入了一个冷冰冰、恍若带着血腥味的怀抱。
“萧大哥,我我……你……我怎么到你怀里来了?”害怕翻墙的段书锦刚把眼睛睁开,就瞧见萧韫近在咫尺,光洁如玉的下颔。
他才刚在萧韫面前丢脸就算了,怎么现在还投怀送抱了呢?
他先前的所作所为,本就够让萧大哥怀疑他轻浮了,现在岂不是会让萧大哥怀疑他对他别有所图了?
段书锦一个劲把错怪在自己头上,却丝毫没想过是谁把他拉上来的,只下意识挣扎起来。
故意拉人入怀的萧韫当然不肯轻易放过他,而是伸出手按住人后颈,沉声道:“别动,等会儿掉下去了。”
只是短短一方矮墙,却足够把段书锦吓得六神无主,伸出双臂紧紧环住萧韫的腰,生怕掉下去摔疼了。
“那那……那萧大哥……我们什么时候下去啊?”段书锦头埋在萧韫胸膛,紧紧闭着眼,不敢去看矮墙下方的景象,吓得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闷闷的。
这次萧韫却不回答了,而是问:“我不待在府里还能去哪?”
段书锦闻言愣了一瞬,然后才反应过来萧韫是在回他之前的问题。
但他回话就回话好了,怎么话里话外还透着股可怜的意味,活像萧韫待在府中是他强硬要求的,他让萧韫待在府中,自己却在外沾花惹草,与花花公子无异。
段书锦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也不顾上害怕,手撑着萧韫的胸膛,借势抬起了头,不满反驳:“我明明叫萧大哥和我一起去陪程兄,看宋氏一家被流放岭南的。是你自己要待在府中的。”
去看程如墨?
萧韫没说话,只是眸色忽然翻涌起来,变得危险又可怕。
他不当场把程如墨扭断脖子就不错了,还跑去看他?
他只恨当时在天牢,一时被段书锦哄骗住,没能狠得下心去杀程如墨,这才有了后来查案的诸般事。
若非程如墨,段书锦不会放下金尊玉贵的身份,去乔装成乞丐,最后被那帮杂碎欺辱。
若非程如墨,段书锦不会决心演一出苦戏,被昭明帝罚在御书房前,跪了数个时辰。
若不是他,段书锦更不会当街被人围堵推搡,如破烂物一般被人抬回侯府,再次成为人人嘲弄的对象。
后来科考舞弊案虽然破了,段书锦被踩烂在地的名声,因他以一己之力让丞相宋翁和左侍郎宋翰林伏案,而变得煊赫。
可那些为破案吃的苦受的痛,萧韫却始终为段书锦记得,且每每想起都难以释怀,恨不得一剑将程如墨斩了。
段书锦竟为程如墨做到这般地步,他竟为他忍让这么多。
陷在自己思绪里的萧韫,眼睛渐渐爬上丝红血丝,抱着段书锦的手无意中加重力道,让段书锦下意识哼出来。
这声轻哼终于让萧韫回过来,他仗着段书锦埋头看不见他的神色,放肆地用眸光把他看了再看,眸色一时幽深至极。
知道再抱段书锦就该起疑了,萧韫这才松开抓着墙头的手,抱着段书锦稳稳落地,不舍地把人从怀里放了出来。
“原来也没这么可怕。”段书锦不敢置信地踩了几下地,这才相信他真的爬了一回墙,并且毫发无伤。
“案子破后,你应当没事做了吧?”萧韫不满段书锦的注意力全在他处,装作不经意地出声询问。
“有事。当然有事。皇上赐我去太学念书呢。”段书锦不满自己被说成闲人,赶紧出声反驳。
不知是不是段书锦的错觉,他总觉得他这句话一落,萧韫身上的气息便骤然冰冷下来。
段书锦抬眸,小心翼翼去觑他的神色,果然见他沉着脸,冷冰冰地向他看来。
“你已封官,又不用走科考这条路,为何要去读太学?”萧韫语气一时有些重。
段书锦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有些不开心道:“萧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
“蔡太傅一生治学都不曾说他把天下的书参透了,从此不再求学。程兄乃是十五年前的金科状元,学识不知比我高出多少倍,不也在太学任学,继续修身养性吗?”
“我不过是靠皇上垂怜才得封的小小监国,正是该沉下心,在太学长见识的时候。”
“况且这是我自己的事,萧大哥你缘何不满?”
段书锦一声声质问说得萧韫哑口无言,他并没有想掌控段书锦人生的想法,他只是一时想岔了,不满段书锦才查完案,又要去太学奔波,同他都没有相处的时间。
萧韫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既嘴笨又不爱解释,眼见着段书锦真的误会,且逐渐气恼,他终于吐出一句话:“我要同你一起去太学。”
仅一句话,段书锦气消了,唇角下意识勾出一个笑:“那萧大哥就与我同去。正巧我也嫌太学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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