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萧韫眸光盯住的瞬间,苏拯像是被毒蛇缠身,冰冷的蛇信吐在脸上,整个人都僵硬住,半点不敢动弹。
半响过后,他才回过神,后知后觉感到不对劲。
早些日子他对段书锦心存偏见,时常当着众多人的面明里暗里讽刺他,可段书锦宅心仁厚,态度至始至终温和,从不同他计较。
怎么今日段书锦的脾性就变得这般大,说话都夹枪带棒起来?
苏拯想不通,只当是段书锦今日受了惊吓,难免迁怒人。
“段大人今日是出府来闲逛的?”想到太师府并不在东巷,而萧韫人却出现在东巷,苏拯立刻猜出段书锦和萧韫今日出门的目的,“事情已经了结,大理寺还有事要我去忙,我就不陪段大人闲逛了。”
一番客套话说完,苏拯转身就想回大理寺审理乌尔木,以便早点了结今日一事。
他哪知他自顾自和萧韫攀谈的功夫,萧韫上身的时间已经消散殆尽,眼前这具身体里,悄无声息换了一个灵魂。
“苏大人且慢。”段书锦嗔怪地瞪了一眼替自己出气而和苏拯呛声的萧韫,连忙出声叫住苏拯,“书锦自幼长在京中,大街小巷皆已逛乏了。今日正好无事,我便同你到大理寺,一起拷问今日捉的恶人?”
先前对段书锦做了诸般不合理的事,苏拯本就心存愧疚,有心弥补,如今段书锦提了要求,他自然是稍一思索,便答应下来。
“怎么突然想去大理寺?”萧韫默默走在段书锦身侧,一把伸手抓住他手腕,捏在手中来回把玩,仿佛这是极有趣的事。
萧韫清楚段书锦的脾气秉性,知道他不是随意插手别人事情的人。
大理寺管案件查办,缉拿审问,段书锦身为监国,本不该随意出入别人的管辖之地,以免引来闲话和猜疑。
往日和朝中臣子避之不及的人,如今却主动提出要去大理寺一游,其中必定有原因。
“我们抓的那个人有问题?”萧韫何其聪慧,一想便找出其中关键。
“嗯。”段书锦点头,也不顾忌苏拯和大理寺的衙内在场,小声同萧韫说起来,“那少年和他身后的随从,自称是胡商,也是胡商的打扮,可是他们的马匹并不挂放货物。”
“而且他们的马都是良驹,皮毛油光水滑,高大健壮,少年让他的随从们先走,那些随从骑马一溜烟就跑得没影。”许是为了缓和气氛,段书锦侧头冲萧韫一笑,眼中尽是狡黠,“而且正常胡商哪有他们这么胆大的,他们漏洞百出,也怪不得我慧眼,发现他们的古怪。”
“小锦聪明。”萧韫笑着夸人。
他也看出了那行人座下的马匹不俗,只是没段书锦看的书多,心思极细,动而后谋,一把扣下了领头的乌尔木。
段书锦和萧韫交谈正欢,全然没注意也没在意身后那队衙内越来越古怪的眼神。
众人面面相觑,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在心中默默腹诽:世子中邪越来越深了。
拐过街巷便到了大理寺,整座府邸威严森寒,府前两座石狮子,俯视来人,审判心中善恶。
大抵是因为此处关押穷凶极恶的罪犯,常用刑拷问的缘故,府前的青石板缝隙间泛着一层黑红色,乃是未冲刷干净的血迹。
被押解的路上,乌尔木即使形容狼狈,神情也始终轻蔑,如同一只高高在上的凤凰。
他不信燕朝这些鼠辈敢对他动手,等他报出身份,这些把他捉来关押的人,统统要跪下来向他认错。
事情最初确实往乌尔木预料的方向发展,等衙内把乌尔木压到堂上,苏拯打算审问用刑的时候,忽然看到乌尔木脸上用特殊染料刺出的青色纹路,还有他衣袍上行走间若隐若现的暗金绣纹。
夷人来访已是十五年前的事,负责待客的是礼部的官员,因此苏拯只在宫宴上远远看过夷人王族一眼,对他们脸上的刺青至今记忆犹新。
他不确定乌尔木是不是夷人王族的人,但他身份地位应该不俗。
无论夷人抱着何种目的来访,他们都是客人,出于仁义,昭显燕朝的风尚,燕朝理应隆重接待他们,即使吃了暗亏也要忍气吞声,不应计较,否则便是挑起两国纷争。
而这个罪名不是他和段书锦背得起的。
苏拯忍下心中的怒气,正想叫人把乌尔木放开,取下堵住他嘴巴的碎布时,段书锦忽然挡在他身前,冲他摇头。
“不可。”段书锦神色严肃,一脸不赞同,“今时不同往日。”
“昔日夷人来访,欺辱的是朝中官员,为不挑起两国争端,让百姓卷入战火,我们燕朝才忍气吞声。可是今日夷人欺辱的是我燕朝百姓,公然在上京最热闹的街巷朝百姓动手,若我们不严惩夷族人,还好颜相待,我朝百姓将会如何想?”
段书锦直言利弊,既然在隐隐猜出乌尔木的身份后,看他的目光依旧不改厌恶:“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跑了一队人马。今日你我权当不知晓他身份,堵住他嘴巴把各种刑法用上一遍,为百姓报仇。”
“等到他挺不住了,迟迟不见人的那队随从也该着急面圣,把事情闹大想办法救他出去。”
“夷族王室偷偷潜入我朝,还公然对百姓行凶,可见他们心思不正。而一旦他们选择袒露身份救他出去,他们一言一行就在我们监视下了。”
“与其让敌人藏身暗处,不如把敌人逼到明处。苏大人你觉得呢?”段书锦淡声反问。
苏拯明显被说服了,神色动容,只是还有一个疑虑:“若是事后皇上追责起来,你我应当如何?”
“皇上圣明仁善,爱臣爱民,素有贤君之称,怎会不讲道理怪罪我们。”
这番话无疑给苏拯吃了一颗定心丸,苏拯一咬牙,眸色冰冷地看向乌尔木,狠狠道:“此等伤害百姓的奸恶之徒,不必宽恕,给我用刑。先打他个三十大板,丢进牢中,此后每日用上一道刑法。”
“呜呜呜!!!”被压在堂下的乌尔木闻言,气愤地瞪大了眼,不顾身上捆着的粗绳,死命挣扎起来。
他眼神凶恶,额角青筋凸起,恨不得把堂上的人杀尽。虽然听不见他说的话,但所有人都能猜出他骂得有多毒。
“冥顽不灵。”苏拯这下是真的动怒了,猛地一拍惊堂木,“行刑!”
第五十八章 红白脸
堂中除了段书锦外,最大的官就是苏拯。
若是段书锦扬言要保人,衙内们或许会犹豫一会儿,可惜的是段书锦坚定不移站在苏拯一边,苏拯说用刑,那便用刑。
既然做了关押棒打夷族王室的事,苏拯索性做得更狠一点,他命人抬了一条宽凳放到大理寺府门前,然后让人把毫无悔改之心的乌尔木拖到堂外,死死按在宽凳上。
身为夷族首领达那最宠爱的儿子,乌尔木在夷族部落呼风唤雨,如今到了燕朝,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刀割。
巨大的屈辱感笼罩乌尔木,他眼睛瞪得赤红,手攥紧成掌,指甲嵌进肉里。
早晚有一天,他要报了这个仇。
乌尔木发下血誓。
一掌宽的廷杖不由分说落下来,大理寺衙内打得又狠又密,背部的痛意如万根针扎进皮肉,疼得乌尔木满头是冷汗,神色不复先前那般恣意张扬,连一句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
很快乌尔木身上华贵的衣袍就被血迹染透,他整个人渐渐失了生机,死狗烂鱼般趴在宽凳上,已经气若游丝。
大理寺的大动静很快引来众多百姓的围观,有人一眼便认出乌尔木是方才在街上张狂行凶,纵马踩伤无数百姓的恶人,百姓当即便谩骂起来。
甚至还有人从篮子抓出烂菜叶子丢人,朝乌尔木吐唾沫。
“奸人活该,这可是我们燕朝,王法严明之地,岂容你们胡商放肆。”
“打得好!打得好!苏大人英明神武,扬我国神威!”
“苏大人英明神武,明断秋毫。”
……
百姓的欢呼声震天,激动得手舞足蹈起来。
苏拯任他们看够乌尔木的狼狈后,这才命人把已经晕过去的乌尔木拖进牢房,一路上留下长串的血迹。
这样被人肆意上刑,人人围观辱骂的日子,乌尔木整整过了两天。每次他挺不住晕过去后,大理寺这群胆大妄为的鼠辈还不肯放过他,往他身上泼上整桶盐水,直到他生生疼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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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乌尔木躺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快要疯掉之时,他终于听到牢房外隐隐传来的争执声,其中夹杂着几句他们夷人的胡话。
来了。夷族忠心耿耿,骁勇善战的勇士终于回来救他们未来的达那了。
乌尔木咬着嘴里已经脏污变臭的破布,眼神迸发光亮,被饥饿和伤痛灼烧的身体也有了力气。
他猛地爬起身,扑到牢房木栏边,带起镣铐叮叮当当的声响。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乌尔木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量,用头狠狠撞击木栏,哪怕额头被木刺划破也毫不在意。
比起这些日子受的刑法,忍受的屈辱,额头被划破算什么。
等他被营救出去,他定要这些人好看。
乌尔木正满心快意地想着,被他闹出的动静惊扰的衙内匆匆跑来,打开牢门把他一脚踹翻:“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受了这么多刑,竟还有力气闹。”
“他不会是得了失心疯,以为自己能出去了吧?”同行的衙内难掩嘲讽,出声讥笑。
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草原骑马驰骋的夷族勇士来救他了吗?
乌尔木咽下泛上喉咙的血腥气,安静躺在一堆枯草上,一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
“呵。这人真是好笑。他当初若不招惹我们燕朝百姓,怎么会受今天这些苦?”两个衙内说着话,缓缓走远。
乌尔木猜得不错,确实是他的随从见他消失不见三天,心生不妙,于是在京中打探消息,发现他被关进了大理寺,还日日受刑,这才着急赶来救他。
方才乌尔木隐隐听见的争吵声,就是他的侍从和段书锦、苏拯争执的声音。
乌尔木的确对夷族特别重要,那些夷人不惜自曝身份,也要把他救出去,却被段书锦用一句“口说无凭”挡了回去。
“夷族王室需向我朝天子传信言明来意,带着贡品才可踏足燕朝国都。你们自称是王室的人,为何我朝近日从未收到任何消息?随口一个谎话就想从大理寺救人,你们当我们燕朝律法是虚设吗!”
段书锦全然不惧夷族人高大挺拔的身躯,阴鸷狠辣的眼神,一番话把他们赌得毫无退路。
“你们分明是刁难,对我们夷族有莫大敌意,根本不想我们救出乌尔木殿下。”
“燕朝若是想两国开战,我等即可传信夷族十八部,让达那即日率兵来犯。”
“届时两国十多年的安宁毁于一旦,而你们燕国就是罪魁祸首。”
……
夷族人情绪激动,气得脸色涨红,按捺不住拔出腰间的短刀,要在大理寺动手抢人。
大理寺的人当然也不甘受辱,仗剑横在胸前,冷冷和夷人对视。
“闭嘴。”想着此行的目的,这队夷人的头领乌甘孜还是开口呵斥,而后看向苏拯和段书锦,挤出和善的笑意,僵硬道:“十年前我曾陪达那来访过燕朝,只要你让我面见昭明帝,我们的身份自然能被证实。”
“我朝天子,岂是你说见就……”被气急的苏拯心急口快,上前一步就要断然拒绝乌甘孜的要求。
好在段书锦及时拉住他,冲他缓缓摇头,他这才清醒过来。
他们的目的就是逼偷潜入国的夷人暴露身份,进宫面圣,从此一举一动都在燕朝监视下。如今目的就快达到,他怎能坏局呢。
苏拯瞬间收敛怒意,摆出一副如鲠在喉的勉强样:“我和段大人可以带你进宫面圣。但你若被戳穿不是伺奉王室的人,我必将你连同那牢里的假殿下,挫骨扬灰。”
一番调解后,两辆马车载着人往皇宫驶去。同段书锦同坐一辆马车的苏拯有些心慌,不时撩开帘子去看越来越近皇宫的景象。
“我们先斩后奏,如此折辱夷族王室,皇上当真不会怪罪我们?”苏拯忍不住开口,脑门上蒙了一层冷汗。
他是有勇气,当初也确实陪着段书锦冒大不韪,一同惩治了擅自百姓动手的乌尔木。可是真的到了要去昭明帝面前论个对错的时候,苏拯的勇便消失殆尽。
“苏大人不必担心,届时若是皇上要罚,大可把一切推到我身上。”段书锦不顾身侧萧韫不赞同的目光,一番话说得平静坦然。
一来,对乌尔木用刑一事确实是他一人的主意,苏拯不过是听了他的话。二来,他信景仁深明大义,维护臣子和百姓,乃是明君。
任两人如何作想,马车终究是驶到了宫门。因着事情紧急和提前传信的缘故,这次的车马没受到任何阻拦。
景仁在御书房接见了三人。
起初听宫人来信,景仁以为苏拯和段书锦只是夸大了事实。
毕竟夷族近年来年年出兵侵扰边关,虽未大动干戈,两国关系却早已僵硬,若是这时夷族王室偷潜入燕国,只怕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兴许只是苏拯和段书锦把普通的夷族人误认成了夷族王室了呢?
景仁心想,然后下一刻他就看见了乌甘孜。瞧着眼前这张隔了十年岁月,依旧熟悉的脸,景仁神色瞬间淡了下去,眸中滑过一丝冷意,意味不明道:“夷族达那的左膀右臂。乌甘孜,过了十年,没想到朕竟能在燕朝再次看到你。”
景仁重新挂上笑,语气极为和善,甚至亲自走下来伸手扶起跪拜在地的乌甘孜,仿佛心中对乌甘孜等人潜入燕国毫无芥蒂。
只有顺应景仁力道被扶起来的乌甘孜知道,景仁掐住他肩膀的力道究竟有多重。这位燕朝天子并非心无芥蒂,软弱可欺,他已在给他警告。
知晓昭明帝心思的乌甘孜心下惊骇,对能不能顺利从牢里救出乌尔木存了几分怀疑。
“两位爱卿今日怎么有空进宫,还是同夷族使臣一起?”景仁只接到了段书锦苏拯二人同乌甘孜一起进宫见他的消息,确实不知他们为了何事能来。
提到正事,乌甘孜眼前闪烁,正欲开口倒打一耙,说话替乌尔木遮掩一番,却被段书锦抢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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