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你啊,可惜我还在噩梦中,不知仙尊好相处吗?”
若换做寻常,这种话萧亓懒得回答,定然将殷燮扶留在这里,让他一人享受尴尬时光。
可殷燮扶说的那个人,萧亓连听名字都会软了眉眼,所以也就不自觉地勾起嘴角,道:“很好。”走之前又丢了一句,“是你羡慕不来的好。”
客栈的夜晚很安静,店小二已经休息,窗外偶尔能听见一两声虫鸣。
萧亓上楼的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什么人,肩膀上是他刚刚特意去接回的灵蝶,接的时候还欲盖拟彰地与那灵蝶说了一句话:“我就出去透透气,什么都没干,你可不能告状。”
楼梯不知是不是久为修葺,每一步都发出吱扭声,这让萧亓很懊恼,可隐隐的,他又有些希望晏疏没有睡。
按理说,修到化境的尊者听力绝非一般人能比,寻常夜里也在打坐中度过,只有晏疏是例外,也或者说,是重活一世的晏疏是个例外。
萧亓不清楚晏疏从前的习惯如何,不管怎么样,他都觉得是好的。
人已经到了自己房门口,他被安排与白千满一个屋子,能多出来一个房间给晏疏已经是单禾几人的关照,再多是不能了。
这个时辰白千满肯定睡了,萧亓没回去,而是站在晏疏的房门前良久,曲起手指想要敲,又知道自己现在去找人绝对不是个好时机。
可是他脑子里不停回荡着殷燮扶的话。
萧亓已经记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晏疏动心,那时候晏疏还不叫“晏疏”,他叫晏尘归,是高高在上的离宿仙尊,而萧亓那时候也只是个不起眼的仙门弟子,天赋虽好,但在天才云集的仙门里就显得很是平庸。
发展多年的仙门早不如从前那样,只要努力上进就能有出头之日,越大的仙门,其中的关系越是复杂,而像萧亓这样没有依靠的普通弟子,就如同落入潭水的小石子,最多在进去的时候听见点声响,之后就很难在寻得。
时隔这么多年,萧亓依旧记得第一次见离宿仙尊的场景。
那时候各仙门的尊者都会到各地布坛讲座,对入会听讲之人没有限制,所有想去的都可以,就是百姓散修也有一些想去听其一二的。
萧亓起初也曾满怀期待地去听过,但听了几次后发现,这些仙尊将的东西要么他这个阶层听不懂用不上,要么是一些空道理鼓励的话,有这空闲不如找几本书看。
他知道自己修为太低,尚且参不透仙尊们所讲,后来就不再去了。
直到一次偶然,传闻说少有露面的离宿仙尊也要开坛讲法,萧亓本来不打算去,结果被人群挤着到了法坛外。
只遥遥一样,萧亓的视线就好像入了漩涡,怎么都移不开。
那人一身月白色衣衫懒懒地靠在高处,手里晃动着一个珠串,他听见旁边人说,那珠串其实是以仙尊的魂元凝结而成,并非全然是法器,作用颇多,是个实打实的宝贝。
宝贝不宝贝的萧亓后来没多在意,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寻了一个树杈爬了上去,身后是拥挤不堪的仙门弟子,屏息听着仙尊将道。
离宿仙尊讲的道与一般人不同,大多是基础课上都能听见的东西,偶尔还会回答弟子的问话,最后收尾也不是鼓励的言语,反而说了一句“人生之路可长可短,但无高低之分,修行只是其中一部分,不能决定贵贱好坏,凡是从心而论,开心就好。”
这话可能太过离经叛道,坐在一侧的不知什么人咳嗽了一声,之后就见离宿仙尊很轻地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离开。
后来萧亓寻了很多方法想再见见仙尊,可惜这位仙尊甚少出门,也不怎么与人打交道,再见面便是天灾之际,他看着那本来在法坛上纤尘不染的仙尊,一身艳红色散成满天灵光,而后就是数不尽的蝴蝶。
如今红光已成过往,萧亓与那难以企及的仙尊只隔着一扇门,只要他想,连一扇门都不会存在。
萧亓并不没有太悲惨的童年,只因为年幼那一眼太过惊艳,惊艳地让他深陷其中逃出不能,他成了离宿仙尊最忠实的信徒,带着不能为外人道的妄念。
晚上的那杯酒不知是醉了晏疏还是醉了萧亓,不然他怎么会真的推开房门,深夜里偷偷潜入仙尊的房间,与那本应该睡着、此时却靠坐在床头的人四目相对。
意外之所以为意外,是因为它当真触不及防。
可是在晏疏问“夜里又去了哪里”时,萧亓却没有任何惊慌,他走到床头,手指抚在晏疏的脸颊上,看着晏疏说:“哪里都不会去,陪你。”
这话说得就很没道理,当初不辞而别的明明是萧亓,如今却与晏疏说“哪都不去”。
可惜晏疏现在还没从酒劲儿里走出来,只觉得脸上被摸得很痒,遂抓住那只作乱的手,说:“你且安分些,我自然不会赶你走,今日你去何处可要与我说说?”
萧亓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点头点得很乖,若是殷燮扶在此一定会大跌眼镜。
“所以你去了趟平阳村?你知道为什么如今秽玡遍地是吗?”
萧亓一愣,他本将灵蝶扣下,就是怕晏疏察觉到他的行踪,没想到还会被发现。短暂的愣神后,萧亓很快反应过来,掏出胸口放着的珠子,轻笑一声:“一时忘了还有这个。”
晏疏跟着看过去:“怕我知道?要不东西还我?”
萧亓自然不愿意还,将东西揣回怀里,转移话题:“见了个……人。”说不上朋友的故人,不知道要怎么描述,就只能以“人”来称呼,“没别的事情,不用担心。仙宁大会不日就要召开,你惦记的事情届时一定会解决。”
“你知道我惦记什么事?”
“你想查是什么人在饲养秽玡对吗?如今城里出现了很多养秽玡的罐子,想来那个人对仙宁大会有些想法,只是目的为何尚且没有定论。”萧亓顺势坐到了床边。
晏疏已经松了手,萧亓看着落空的手掌,手指扣了扣,贪恋这上面没散尽的温度。
“天下定然不会乱,此等太平以数不尽的鲜血铺就,其中还有……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破坏了。”
空白的一瞬间里,包含着一个“你”字,只是萧亓不愿再提。
他还在说着,就听晏疏轻笑声。
见晏疏摇着头,萧亓不解问:“怎么了?”
晏疏笑容中尽是了然:“说来说去,你还是在想着从前天劫的事情,将我与那先人大能们归于一处。‘仙尊’这个称呼确实唬人,你觉得我身负天下,为大义殉道,为此莫名生出一种敬仰的情绪,最后将其归于感情。”
晏疏还在分析着,没看到身前男人眸色越来越深,长指陷进床褥中,等晏疏察觉时,对方已倾身在前。
呼吸骤然相撞,晏疏突然就不说话了。
“我虽年幼无依,从未与他人产生情愫,却也分得清何为情爱,何为崇拜。我并非孩童,感情如何自然看得明白,我与你是何种感情,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懂。你若是嫌我烦,不想见我,那我立刻就走,不会让你生气讨你嫌,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可以,所以大可不必随便捡了个名头就压在我脑袋上,非要给我的感情寻个所以然来。我知道我的感情一文不值,甚至不抵你画出的那些符咒还能卖些银两,可我满打满算也只有一颗心,所有的感情都落在了你身上,你还想让我怎样你才会相信?”
萧亓的长相极富攻击性,漆黑的瞳孔如同深渊一般,凡是被他盯着的人,都好像一脚跌入其中深陷难移,连错开视线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变得勉强。
而如今他冷下脸,气息里带着浓厚的酒味,极强的侵略性更是如同牢笼,让晏疏动弹不得,似乎只要从晏疏嘴里多说一句“不”来,眼前这个蓄势待发的野兽就要将他撕咬殆尽。
这哪里是给晏疏选择,明明是在逼迫晏疏不得不接受现实。
“……我是在你说正经的。”
“我说的就是正经的。”
晏疏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很不想承认自己被一个年轻不知多少岁的小辈镇住了。
他是想聊聊正事才顶着困意等到现在,脑子被酒压得沉重,思想还算清醒。他只是怕自己哪日出了事,不至于让这个感情偏颇的混小子慌乱,今日才想赶紧把事情说透了。
谁知着小子根本不给他说正经话的机会。
喜欢就喜欢吧,感情之事本就难以言说,大千世界,前一天还要死要活的两个人,第二天保不齐就各有新欢,与其在感情甚浓之际规劝,不如等它自行熄灭,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现在看着萧亓一副隐忍不甘又是委屈求全的样子,晏疏难得地有些看不过去,更是连推开的动作都做不出了。
二人的距离早就超过了正常交往会有的范畴,晏疏动了动嘴皮子:“我好几百岁了……别看我这样,实打实是个老头子,思想顽固,生活习性也不好,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他是想收徒的,不是想找道侣。
萧亓紧紧盯着晏疏的眼睛,似乎是想从中间找到些什么,过了好半晌,他突然叹了口气,手下一撑,人向后退。
罢了,还是按照原计划慢慢来吧,总归还是能待在这里,晏疏没有生出将他赶走的念头就够了。
心中虽如此想,可表现出的样子不尽然。
偷偷溜进来的月光扫在萧亓浓密的睫毛上,让他敛于其中的目光带了一点可怜来,如同被抛弃了一般,难过隐忍,怕给人添麻烦似的,不得不强行收敛起情绪,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若换寻常,晏疏定然要仔细辨着是不是萧亓故意为之,可今日一杯酒烧透了他的脑子,反应跟不上动作,等他意识到时已经拉住了萧亓的手腕,却又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对上萧亓疑惑的目光后勉强蹦出一个字:“你……”
晏疏双眼被酒烘的泛红,眼尾也是,细长之处带着点红晕。
萧亓只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喉结一滚,麻木的脑子艰难听着晏疏的话。
大抵是人上了岁数就喜欢讲大道理,得意的时候讲,无奈的时候讲,尴尬的时候讲。
晏疏现在就很尴尬,少不得遵循了这个定理,艰难地拾掇起一些字眼儿来,拼拼凑凑道:“我本孑然一身,蒙恩师教导,自当担起门派之责,以全恩德。后逢天劫,以身殉道,以全道义。一生算不得短暂,却也不知如何维系关系,师徒也好,朋友也罢,若是有做得不周到之处不要过心,只要你不违天道,不害人,我自不会赶你走。至于感情之事……我是希望你能找个可心的人,没有烦你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第一次与人讲这些剖心羞耻话,着实有些难为他。
随即趁此绕回最初打过腹稿的正经:“我当真有要紧的事情与你讲。你知我当初为何亡故,如今醒得蹊跷。”接触到萧亓突然凌厉的眼神,晏疏不自觉检讨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遂有欲盖拟彰之嫌,“生死天定,没什么忌讳的。如今既已醒,也算造化,这么说你听着能舒服点?”在察觉到萧亓明显情绪好些后,晏疏心中念了句“年轻人真难伺候”,面上不露声色地继续道,“我虽向来与世间少有羁绊,一经百年后故人多数已去,更是无人言话,却也不想被人白白利用一番。天劫下所亡所伤之人,大多不完整,缺胳膊少腿算是好的,你别总瞪我,这是实话,没什么可忌讳的,我当初就没想过能有全尸。”
他甚至连残尸都没有,跟别提“全”这个字。
话说得理直气壮,内心有多虚只有晏疏知道,尤其是看见萧亓幽怨的眼神,让晏疏觉得自己就是像抛妻弃子的负心汉。
这念头刚一冒头就把晏疏吓得一激灵。
抛妻也就算了,弃子是什么?萧亓的肚子怎么看也不可能生出个孩子。
“总之……”这股子心虚有些莫名,让一向自觉脸皮厚的离宿仙尊下意识瞥开眼神,“我自认自身功德不足以让老天给我重活一次的机会,既非天意,便是人谋。日后若是有变故,你且先顾得自己,有闲再顾顾千满。即便我以后重归黄土,那也是我既定的归宿,你不必为此扰心……鬼修并无不好,自私也无不好,切记,无论发生什么,首要位置是保全自身。”
晏疏不想给萧亓太大压力,即便萧亓没认下,于仙鬼之道也非同一条路,晏疏还是想替萧亓多谋划。
他曾给这两个徒弟各卜一卦,白千满之途虽有磨难,大体还是好的,贵人很多,自身成就虽不高,却也还算圆满。
可萧亓的卦象就显得过于扑朔迷离,好坏参半,前途未知。所以前日在见柏明钰时,晏疏曾为此与柏明钰要承诺。
相较于白千满,晏疏更担心萧亓。
想到这里,晏疏叹了口气,终于从那尴尬中走了出来,有些不放心道:“自私点没什么不好,切勿保全自身。”
想来想去,好像也没有太多话能嘱咐的,千言万语只汇成那么一句“保重”。
萧亓已经不是最初认识的少年,如今的他看不出真是年岁,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风雨,能在众仙门围剿之下处事不乱,怎么看都不是个简单的人,如此欺瞒本应该心生警惕,但或许是过去相处的时日在作祟,晏疏总觉得萧亓还是当初那个内向不善言语的少年。
罢了,人各有命,想着想着晏疏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挥挥手:“你且先去休息吧。”
说罢扯着被子作势要躺下,却在这时被萧亓拉住。
萧亓先前一直没有吭声,这会儿又不肯让人睡觉,问:“你是真醉还是假醉?”
“嗯?”晏疏捋不清萧亓的逻辑,躺下的动作停在一半,歪头眯眼看向萧亓,疑惑之意明显。
萧亓道:“你是在跟我分析局势,还是想跟我谈感情?”
萧亓的声音嗡在耳朵外,晏疏只觉得这个姿势有点累,可萧亓隔着被子扯住他的胳膊让他躺下不能。
可晏疏又不想坐起来,他现在只想睡觉。
萧亓此时一改体贴,非要与晏疏争出个结果:“你想告诉我,你是一个死了百年的人,与我与这个世间都有着鸿沟。一直没见你有回门派的打算,你是怎么想?嗯?你去和柏明钰谈什么了?你们两个都不是冲动的人,说什么大打出手都是唬人的罢,你们合谋了什么事,上演这出是想给谁看?”越说萧亓语气越急,咄咄逼人地压迫到晏疏身前,眼睛明亮,脸色却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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