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齐乐洋也不再有拒绝的理由,他抹干净脸上的泪,点了点头。
萧衍去厨房给烧着的水断了电,又折进卧室拿了齐乐洋的围巾,在玄关处拿了把雨伞便带着齐乐洋出门。
大雨滂沱,寒风呼啸,树枝在这风雨中都折弯了腰。雨点被风吹得斜斜落在人脸上,好似针扎。萧衍撑着伞,把齐乐洋揽住,往自己身边带,用自己的体暖着他。
大雨天无论是出租车还是网约车都是炙手可热的宝贝。两人在雨中站了很久,裤腿都被雨落下时溅起水花浸湿了,萧衍才勉强拦下一辆出租车。
上了车,萧衍把自己的围巾取下,帮齐乐洋把头发上的雨水擦干净,齐乐洋呆呆的一动不动任由萧衍折腾。
车外的雨越下越大,伴随着阵阵雷鸣。齐乐洋忽然想起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他躲在卧室门后边,开了条门缝看客厅,他看到他的父亲横眉怒目,将一杯刚刚烧得滚烫的热水一点点的淋在自的手臂上,以此来威胁孟婷不要再出去应酬,回去和他一起继续在美院教书。当时孟婷整个人被他的行为吓得失声,话说不出来,只能颤抖着张着嘴一边往后退一边摇头,他不满孟婷的反应,便将瓷杯用力摔在墙壁上,瓷片四处飞散,其中一片极细小的就落在齐乐洋的脚边,齐乐洋被吓得放声大哭,他的父亲却对着他怒骂,他早就记不清当时他父亲嘴里吐露出来的那些令人憎恶的话语究竟是什么了,但当时的场景以及他父亲的表情到如今都清晰地出现在齐乐洋的脑海。等孟婷反应过来,想要护住齐乐洋以免被伤害时,他的父亲早已摔门离去。
于他而言,那些瓷片包含了他童年太多的恐惧。暴雨夜、争吵声、雷鸣闪电、孟婷不绝于耳的尖叫声,这样的场景与声音构成了一幅幅黑暗的、令人窒息的鬼魅画。
车子行驶在路上,路灯的灯光被雨水模糊,光影闪过,齐乐洋脑海中的回忆被翻了一页。
他一会儿想起七岁之前,那少的可怜的一家三口的温馨画面。一会儿又想起他被爷爷带走的那一晚,没有一个人因为不舍他而放下手头的工作来看看他。后来又断断续续想起孟婷对他的指责,对爷爷的控诉。可即便是这样,听到孟婷止不住的哭泣时,齐乐洋第一担心的还是孟婷的安危。这大概就是无法割断的血脉吧,否则怎么会相隔数里他也能因孟婷此刻的遭受感到莫名的慌张呢。
但他想,他不适合回忆,他所回忆的每一件事都可以压的他喘不过气,他的脑子里似乎没有可以让他快乐起来的记忆。
车厢里无尽的沉默中,只有司机车载电台在播放着,是昆曲儿,咿咿呀呀地唱着。齐乐洋听不下去,一遍一遍给孟婷打电话。
无人接听。
还是无人接听。
每次拨号的结果都是一样。
他把手机握紧在手里,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泛白。萧衍把齐乐洋的手拉过来,强硬地掰开他的手,把手机从他手中抽走,然后紧紧地握住。
齐乐洋被握得疼了,就看了一眼萧衍,他看到萧衍在昏暗的车厢中,无声地对他说了一句话——宝宝,别害怕。
车外狂风骤雨,车窗似是要被雨点砸碎。车厢内又换了一曲儿,曲调哀怨,诉尽此生哀苦。
但此刻,齐乐洋不再觉得人生苦痛。
或许,他并非没有令他快乐的记忆,只是苦难短暂的蒙蔽了他的双眼。
他想,他的快乐,不就是正在他身旁,陪着他的萧衍吗?
第二十八章
大雨天遮挡视线,雨刷器工作的速度赶不上雨滴落下来的速度,司机开得很缓慢,齐乐洋心里因此急得像有一团火在烧。
他不停催促着:“师傅,能再开快点儿吗?”
司机对此见怪不怪,多少赶时间的乘客不是这么说的?
“哎呀,小伙子,我已经尽力开快啦,但这下雨天路不好走啊,咱不能因为事情紧急就不要命了呀,你说是不是。”
齐乐洋反驳不了,只能干着急。
以往十几分钟的路程,硬是开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到小区时,雨似乎是小了点,齐乐洋推开车门,一脚踏进积了不少水的地面,他撑开伞面,回头对萧衍说:“你先回去吧,不用在这儿等消息。”
萧衍说好,齐乐洋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萧衍给了司机一笔钱,让司机把车挪到一个可以停车的位置静静等消息。期间司机有尝试过和萧衍聊天,但萧衍都不怎么接话,司机只好作罢,坐在主驾驶位上摆弄手机,和车友群里的车友聊天。
车友发的语音,司机戴上耳机听,耳机或许是没有连上蓝牙,车友的声音在空寂的车厢里骤然响起。
“你小子好运气啊,遇上一个冤大头乘客,又赚了钱,又不用跑车还节约油……”
这话用不着猜,明摆着是在说萧衍。
司机慌张地戳动手机屏幕,直到车友的语音播放完也没能停止,他尴尬地回头看萧衍,却发现后排座位的人好似没有听到这段话,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眼神里溢满淡淡的忧伤。
司机长吁一口气,如蒙大赦,退掉了群聊,开始打起牌。
齐乐洋打开家门,满屋狼藉印入眼帘。碗碟碎片铺满一地,被冷白的灯光一照,发着刺眼的光。
他走进去,透过玄关的缝儿看到孟婷仅穿了一件单薄的衣服披头散发地坐在沙发上,她双手杵着膝盖,身体微微颤抖,散落的头发遮挡住了她的表情。她周围是四散的纸屑以及面目全非的抱枕,面前的茶几上原本摆的整整齐齐的物件儿此刻都凌乱着,独独空出一小块算得上干净的地儿,那里放着一张纸,孟婷呆呆地盯着那张纸,哪怕是齐乐洋回家发出了不小的动静,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往日的精致都不复存在,剩下的,像是一具没了灵魂的空壳。
齐乐洋没见到过孟婷这副模样。在他记忆中,七岁之前的孟婷,是温婉优雅的妈妈,会在他获得奖状后托举着他说宝贝真棒,宝贝是妈妈的骄傲。七岁之后,温婉的性子从她身上褪去,她摇身一变,成为了雷厉风行的女强人。
而这般狼狈的模样,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即便是以往数次和他父亲争吵,也没有过。此时的她像是一片挂在枯树上叶片,风雨具来,摇摇欲坠。
齐乐洋心拧成了一团麻。他来不及换鞋,躲避开地上的碎片,走到了孟婷身旁。孟婷没有抬头看他,依旧是保持着来时他看到的动作。
齐乐洋在她身侧蹲下,仰着头看孟婷。直到这时他才看清楚孟婷的脸,她的双眼红肿,似两颗红葡萄,眼泪晕染了她的眼线,黑色的眼泪落下,在她脸颊两侧留下两道明显的痕迹,她的头发凌乱着,枯草似的扎在头皮上。齐乐洋心疼极了,像有一把把小刀扎在心尖上。
他仔细观察了孟婷的脸和脖子以及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肤,确保没有因发生打斗而留下的印记后双手盖在孟婷的手背上,他轻声的喊道:“妈。”
他的声音极轻,参杂着一丝抖动,好像再大声一点孟婷就会如同地上的那些碗碟一般,碎的彻底。
孟婷的身子忽然就停止了颤抖,她缓慢地将头抬起来,看向齐乐洋,她的眼睛里黯然无光,愣了半秒后,她猛然抱住齐乐洋,头埋在他的肩上,双肩耸动着。
孟婷在哭泣,即便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齐乐洋也知道,她在哭泣。
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如今却伏在自己儿子肩头流泪,其实这没什么,但她的自尊不允许,她最狼狈的一面已经被齐乐洋看到了,最后这点自尊不能再丢了。
齐乐洋都懂,某些方面,他和孟婷实在是太像了,犹如是复制粘贴过来的,一点没有更改。他轻轻地拍着孟婷的背:“妈,哭出来会舒服点,不要憋着呢,我是你的儿子,不是别人。”
孟婷再崩不住了,她放声大哭,一直到外面的雨停了才收声。等到情绪缓了过来,齐乐洋把孟婷旁边的位置简单收拾了一下,坐了下去,孟婷和他靠得紧紧的。
孟婷把茶几上的那张纸拿过来,递给齐乐洋看。刚刚只顾着安抚孟婷的情绪,没有注意到那张纸究竟是什么,直到孟婷递过来,他才发现,那是一张离婚协议书。
齐乐洋没有接过,平静地看着那张在孟婷手中的轻飘飘的纸张,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
孟婷垂下手,纸也随之掉落在地板上,谁也没有去捡。她看了眼窗外,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到半点光亮,一如她的未来。
屋子里寂静无声,只头顶挂在墙上的钟表在发出平缓的声音。
一秒,两秒,三秒。
第四秒响动之前,孟婷开口打破了沉默:“你爸爸,他出轨了。”
齐乐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从电话里的只言片语中他大概也猜测到了,只是亲耳听到孟婷说出口,他的心里除了悲愤、悲哀、恶心,还多了一分无奈。他什么都做不了,无法替孟婷排忧解难,也无法劝他爸浪子回头,更何况,回头了又如何?隔阂只会像镜子上的一道裂痕,越来越深。
“他今天回来说要离婚,因为那个女人。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你爸把他保护得很好,他的朋友、家人都帮他隐瞒,谁也不告诉我,我就像个小丑一样被蒙在鼓里蒙了那么多年。他说,自从我从美院离职后,他就再也没有感受过家的温暖,每天回到家冷冷清清的,我就像他的一个室友,一天也见不到几面。他还说,他不求我们家大富大贵,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或许真的是我错了吧。当年如果我没有执意要辞职自己去闯一番,或许这个家也就不会这样。”
孟婷这辈子受过最大的挫折,大概就是她这场失败的婚姻。她忽然就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才会导致这样的后果。
“放他妈的狗屁。”齐乐洋情绪激动地说道:“妈,你听听这是作为一个男人应该说的话吗?他懦弱、没责任心,守着自己那点薪水就是幸福?自己不愿意跳出舒适圈还要逼着你和他一起,这是一个丈夫应该做的事吗?你在外拼死拼活挣到的钱他用了他不说,现在来指责你不顾家?他在开什么玩笑?你是一个独立的且很有主见的女性,他却利用这个一次一次攻击你?后来他和你争吵,即便他没有真正对你动过手,但那些掉落在地上的碎片,哪一片不是他间接对你使用的暴力?他说心疼那些被摔碎的东西,就像你们之间破裂的感情,他恶不恶心啊。”
孟婷愣住了,心绪复杂无比,她不会说话了,眼泪又开始簌簌往下流。
齐乐洋还想继续说,却在看见孟婷流泪的那一刻收回了即将出口的话。
他静了片刻,俯身将地上的那张离婚协议书捡起来,放到孟婷手中,他握紧孟婷的手,坚定地说道:“妈,离婚吧。不要再因为一个不值得的人伤心,离开了他,生活会变得更好,因为你还有你的事业,你还有我。”
是的,孟婷还有齐乐洋。齐乐洋觉得自己很矛盾,时而恨孟婷,时而爱孟婷。但无论从前孟婷如何对齐乐洋,这份血脉始终无法割断,齐乐洋心里爱总是大于恨的,那份深沉的浓烈的爱可以冲破恨意,冲破重重伤害,到达孟婷身边,陪着她,度过一切。
孟婷犹豫不定的心像忽然找到了着陆地,她擦干脸上的眼泪,看了齐乐洋半晌后,毅然决然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时间过去了两个小时。
司机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时间很晚了,好在这辆车是他自己的,不用和同事交接班,他也不需要急着回去。更何况萧衍给的钱也足够他呆这么长的时间,躺着还能赚钱的事儿,他可不希望多来点吗。
他看了眼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亮也从云层后面露出了头,月光落在地面坑坑洼洼的小水坑里,泛着无尽冷意。
他转过头问后排座位上的人:“小帅哥,还不走吗,咱在这都呆俩小时了。”
“再等等。”萧衍没说过多的话,只一个劲儿的低头看手机,手机屏幕在他手里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却始终没有齐乐洋的消息。
齐乐洋把家里收拾了一下,扫干净地上的碎片,清理了茶几和沙发上的纸屑,拎着一袋垃圾出门了,他要把这些东西尽早扔出去,以免孟婷看到了,回忆起他爸的所作所为。出门前他问孟婷想不想吃什么宵夜,他买回来。孟婷经这么一遭,也没什么胃口,便拒绝了齐乐洋。
雨后的空气粘稠冷冽,附着在齐乐洋的脸上,像一把把放在冰箱冷冻过的小刀在脸上划拉。齐乐洋扔了垃圾,往小区门口走去,这一晚他的精神和身体消耗巨大,加之也没有吃晚饭,这会儿胃有点难受,即便他吃不下去,也得强迫自己去吃点。
最近恶劣的天气导致小区里的路灯频道出故障,路灯明明灭灭,影子时隐时现。齐乐洋抬头看了眼天,漆黑的夜幕中月亮又躲在云层后面,只堪堪露出一小块。
他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当你抬头望月时,你一定在思念一个人。
他这会儿确实在想念一个人。那个人和他相隔数里,他想把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一股脑儿地全都说给那个人听,把委屈、不甘、悲愤、难过、懊恼通通说给那个人听,可现在不行,孟婷还在家里,正是最脆弱的时候,他不能毫无顾忌地离开,不考虑后果的去见那个人。
齐乐洋把手机拿出来,想和萧衍说些什么,但却又觉得难以启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似隔着屏幕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对话框里话反复删除了好几遍,纠结间他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小区门口。
夜深了,路边几乎没有行人,马路上也只是偶尔有一两辆车在积满水的地面飞驰而过,唯有冷飕飕的风刮过这空旷又寂寥的城市。
或许是这场大暴雨的原因,以往这个点还开着的一两家宵夜店,如今全都大门紧闭。齐乐洋泄了气儿,老老实实打道回府。
却在转身的那一刹那看见了立在光影里的一个人。那人穿着齐乐洋熟悉的黑色羽绒服,笔挺地站在距离齐乐洋不算远的一盏路灯下,他右手提着一袋打包的盒饭,左臂上挂着一条暗色格纹围巾,就在不久的几个小时前,那条围巾还替齐乐洋擦去了落在发丝上雨水。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齐乐洋,却在齐乐洋看到他的那一刻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萧衍?萧衍怎么会在这?他怎么又回来了?
齐乐洋愣怔了,直到萧衍走近了他才回过神来,他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太多,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他干巴巴地说了句:“你怎么回来了?”
萧衍举起手里的盒饭在齐乐洋面上晃了晃,说:“担心你没吃晚饭,就过来看看,刚想给你打电话,结果就看到你在小区门口了。”
齐乐洋说不清心里是甜蜜多一些还是酸胀多一些,他努了努嘴:“这么冷的天,你傻不傻呀。”说着把接盒饭,牵着萧衍的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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