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凭空而起,风雪无端吹过。
无声笔锋的尽头爆开巨大的灵光!
雾霭散去。
江月白仍旧面容平静地坐在原处。
无声笔震开飞出,摔进泥潭。
纪砚一连后退九步,才堪堪定住身体。
他只觉得徒手接住了数万高山,压得他眼前一黑,喷出一口血雾。
翻滚的杀意在瞬息之间凝结又消散,万里无风,只剩霜天一片白。
千百人在场,却无人言语或惊呼。
一阵压抑的死寂。
只因此景太过离奇,离奇到脱离了所有能想象到的想象。
毫无灵力的人,如何能将仙门数一数二的纪阁主伤成此般模样?
纪砚抬起头,双目微睁,呼吸颤抖:“师、师尊......你......”
江月白面不改色,好似方才的交手只用了他折花的力气。
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飘逸临风,举止从容。
根本不像重伤之人。
穆离渊暗色的瞳仁里也闪过一丝惊疑。
远处人群无声地后退,在不知不觉间竟空出了几十丈的空地。
魔光赤焰被浇灭,墨雨化作脏污的水。
风雪归人,云落冷月,白衣飘荡,天地再无其他颜色。
也不再需要其他颜色。
“师尊......”纪砚随着江月白前行的步子缓缓后退,“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江月白说,“纪阁主说了,选贤为圣,能者为尊。今日你若能将我斩杀在此,沧澜令自然是你的。
“可你没有做到。”
纪砚脸上的震惊慢慢消散,变成恍然、变成愤怒、最后变成放声大笑!
他笑得够了,才重新看回江月白:“师尊,你总说我机关算尽太聪明,可你有资格这样说我吗?”
江月白沉默地看着他。
“好看吗?好玩吗?啊?”纪砚笑容扭曲,看了看四周,“是不是还布置了留影壁,把我的话、我这副模样全都刻录下来了?到时候交给仙门公审,说我是欺师背道的仙门叛徒?是不是?”
云桦听到这话,脸上神色瞬变,望向四周。
飘扬血幡的旗杆下,不知何时长出了奇形怪状的石笋。
还没等他有所动作,秦嫣已经率先一步飞到石笋旁,一掌劈下,将石笋拔起——
石斑与青苔褪去,一张平滑无瑕的留影壁赫然出现!
秦嫣将留影壁收进储物袋:“纪阁主,回头是岸。现在收手,我们可以保你名声。”
苏漾愣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什么意思?这不是纪砚的计谋?是穆离渊与江月白的计谋?
怎么可能!
纪砚看向江月白的眼神渐渐狠毒:“师尊,你之前说过仙魔殊途,我以为我们才是一心。可你如今为了算计我,竟与这个邪魔歪道站在一起,你就不怕遭人诟病吗?你设了留影壁,我就不会也带留影壁吗?”
他在威胁。
要万劫不复,那就一起啊,看谁更先跌落深渊。
“怕什么!”纪砚对后方修士高喝令,“墨雨阵不输神兵利刃,给我重新布阵!”
玄书阁的修士们此时才发现他们已经退离了剑拔弩张的中心,被这一声怒吼唤回了神,急忙重新簇拥上来。
灵光层层缭绕,铺天盖地的阵法拔地而起!
“住手。”冷厉的女声远远响起。
风雪停滞一瞬,为来人让开道路。
晚衣抱琴走近,停在纪砚身前:“师兄,你用尽全力一击,敌不过师尊护身真气。还有再打的必要么。”
纪砚回身。晚衣已经错开了眼神。
她面向远方的魔修与仙门弟子,红唇缓缓开合:“天机渊秘境大开,上古秘宝皆已出世。诸位不去试试运气,反倒在此消耗光阴,不觉可惜吗?”
人群顿时乱作一团!
因为三个字。
天,机,渊!
传闻天机渊内宝物遍地,有上古神明留下的传世宝藏,也有飞升大能遗留的绝世神兵。
只可惜天机渊机缘天定,开无定时,闭无定日——有时开启数年之久,有时却只昙花一现。
每逢天机渊大开,都是修士前去探险夺宝之时,被称为“天机历练”。
“纪阁主,若你能打开天机渊最后一道门,拿出天机剑。”江月白道,“可比这块沧澜令有用得多。”
人群中嘈杂议论不断,但已不再是为此处之事而议论。
一张张神情各色的脸上,都弥漫开了对远方宝物的欲|望。
白衣随风,紫裙飘扬,黑袍翻滚。
形形色色的身份与身形,尽数与他分隔而划,遥相对立。
原来自己才是入瓮的困兽。
纪砚知道,今日的一战,
已经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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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风满楼
断续的叹息仿佛哽咽
常年无雨无雪的魔界雨雪交加。
斩雷惊春雨,风雪吹河山。
曲终人散之后,唯余血污遍野。
戴着黑魔面具的魔侍和魔卫们穿梭在殿前广场,小心翼翼地打扫着杯盘狼藉。
寂静,压抑,不敢发出任何过分的响声。
默苏皱眉抱着手臂站在台阶上,半边面具的鸦羽在冷风中飘动着。
她很不理解为何尊上要下令大开魔界的通界结界,所有禁制通通解除,放任那些沧澜门和玄书阁的修士畅通无阻地离开。
明明机关埋伏都已经布置好,千百头魔族凶兽早已经饿了数月急需饮血啖肉......
尊上居然临时变了主意,让那些修士们活着离开了魔界!
但她不敢问。
九霄魂断今日见了血,意味着魔尊接连几日都会受到九霄魂断石的影响而极度凶残。
穆离渊离开的时候脸色阴沉到话都没有说,只给她打了个手势,要她监督着手下把此处恢复原样。
“默苏大人,”魔侍们端着剩余的残羹冷炙,请示默苏该如何处理,“这些......”
仙灵宴上的鲜肉不是仙体灵肉,是低阶魔隶的肉。
低阶魔隶是穆离渊亲自调来的,但只过了几日就转头杀掉,毫不留情。
默苏自认跟随尊上多年,很了解尊上心思,可这次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些魔隶到底哪里得罪了尊上。
思索了许久,她只想到了一件事。
默苏心间闪过一瞬即逝的念头,微微咬住了下唇。
犹豫片刻,她深呼吸几口,鼓起勇气走进了星邪殿。
......
殿门大开着,暗红的地毯上铺满了随风扫进的落雪。
默苏沿着血渍污泥的脚印向里,小心翼翼地推开密室暗门,踩着陡峭的台阶下行。
密室比风雪交加的殿外还要寒冷阴暗,血腥味极其浓郁。
没有点灯,四下一片漆黑。默苏微微眯眼,穿梭在影影幢幢的刑架中嗅
楠碸
闻寻找着......
“谁让你进来的。”
一道低沉的嗓音突兀响起。
默苏吓得浑身一抖,立刻转身看向声音来处。
适应了漆黑的视线中出现了模糊的人影轮廓——
穆离渊坐在一张铁锈与血渍遍布的刑椅里,两条长腿毫不收敛地分开两侧,沾着血污的黑袍铺满了椅子,靠在椅背微抬着下颌——和坐在威严的高殿宝座上没什么区别。
只对视了一眼,默苏就已经吓得跪了下去。
穆离渊周身萦绕着浅墨色的魔雾,不用靠近就能感受到极强的怒意与杀意。
“我是来......”默苏莫名害怕,但语调还维持着镇定,“我想问问那些魔隶怎么处理......还有几个活着的......”
“都送到万兽窟喂了。”
穆离渊似乎懒得开口提这些事,几个字说得低哑又敷衍。
默苏抬起头,犹豫着问道:“尊上,他们做错什么了?”
她翻来覆去地回忆,只能想到回魔宫那日几个魔隶开她的玩笑,若是尊上真的因为那件事惩罚那些魔隶......
她不敢再多想,因为光是想想就激动得心跳加速,受宠若惊的开心。
穆离渊很长时间没说话,黑袍上的积雪融化成了污水,一滴滴落下,在地板漫开一滩血渍般的深色。
他一手放在膝头,另一手撑在椅边抵着下巴,握成拳的掌心里是一团流着汁液的紫。
良久,穆离渊微微低了头,手抵在口鼻间,像是闻了闻手里攥着的紫藤花。
脸上的神色这一瞬间似乎没有那么阴冷了,在垂眸的动作里显出几分温柔。
默苏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们没做错什么,”穆离渊终于开了口,“是我做错了。”
默苏微怔一下,立刻道:“尊上别这么说!尊上从不会错。”
“去把剩下的也杀了。”穆离渊缓缓说,“削骨割肉,一个不留。”
默苏身形骤然一僵,难以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走出星邪殿后,她依然呆呆的,行尸走肉一样。
一个玩笑,绝对不可能让尊上恨到要把那些魔隶剥皮剜骨,让他们魂飞魄散!
忽然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和难过涌上心头,她开始意识到尊上这么做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别人......
那个人是谁?
......
花香里残留着那个人的味道,穆离渊深深吸气,闻着手里被揉碎的紫藤花,手指握得越来越用力,紧紧抵着口鼻,似乎在极力压抑什么。
忍了半晌,穆离渊放弃般松开手,叹出了一口断续的喘息。
像极低的哽咽。
他支撑不住了似的,向后仰靠在椅背,喉结滚动,碾碎成泥泞的花汁顺着手指流,流血一般。
纪砚离开之前,对他说了一句话:
“你还是不够恨他。”
一天一夜,黑袍里的积雪化成了水,又在极寒里结成了冰。
穆离渊还在想这句话。
纪砚有备而来,败兴而去。
六千修士回归沧澜山,断了纪砚攻山之念。江月白行踪故泄,引他赴仙灵宴暴露野心。
他算准江月白已经无力反抗,到头来发现不过骗局一场。
埋线千里,勾出的却是自己。记录纪砚狼子野心的留影壁在沧澜门手里,拿住了他最大的罪行。
刀俎不是刀俎,鱼肉不是鱼肉。
到底是谁在帮江月白演出一场好戏。
纪砚认为是穆离渊。
穆离渊只觉得荒唐,却一句也没有反驳。
夜深了,殿外的雨雪还没停,风声呼啸仿佛哀嚎——江月白浅浅一道护体真气,竟能让冷雨化雪,下到如今。
江月白根本没有重伤。
一切都是假的。
扛不住九霄魂断一剑是假的、答应来魔界做俘虏是假的、自封灵脉也是假的......从来没有愧疚与屈服,有的只是尔虞我诈。
他从前是被江月白利用的一枚棋子。
如今仍然是。
他发过誓不会再相信江月白的话,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上当——
遵从约定放了沧澜门的俘虏、顺着江月白的意思在殿前广场布置了留影壁......
近乎自虐般地看着江月白亲手毁去他残存的念想。
江月白率沧澜门修士离开的时候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白衫四周飘着冷冽雪雾,格外拒人千里。
他从泥泞的污水里捡回了被丢弃的紫藤花手镯,脑海里回荡着纪砚的那句话。
他已经够恨了。
是仇人太厉害,逼得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恨。
他从小就活在江月白|精心编织的谎言里,把江月白当恩人当神明,知晓真相的那一刻他的世界轰然倒塌,全然崩溃后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复仇,而是哭着逼问江月白一个解释。
但江月白的回答让他更加崩溃:
“我说一句解释,你就不报仇了么。”
难道仇人一句解释,就能把他的父母同族复活?就能把他的魔族血脉抹去?就能把过往十多年的所有欺骗一笔勾销了吗?
那时年少的他跪在烈火焚烧的紫藤树下撕心裂肺地大哭,却不知道该把痛苦宣泄给谁,只能任凭自己被痛苦撕裂。
密室里回荡着艰难呼吸的回音,穆离渊第一次知道原来心痛的时候连呼吸都像刀割。
他想要报仇雪恨,到头来却被仇人折磨得遍体鳞伤。
也许师兄说得没错......
他只是,不够恨他。
* * *
天机渊秘境内包罗万象,广袤无穷。
地上尘世有多辽远,地下深渊便也有多浩阔。
天机渊秘境每次开启都无固定入口,此次裂缝位于人界伏墟山脉,已有不少听闻消息的门派到了山下。
但他们没有直接进入裂缝,而是原地等候二十六家和沧澜门。
天机秘境内秘宝成千上万,进入秘境之后机关重重,有无所得各凭本事。
小门派人手不足,只想跟在大门派后面,沿着开好的路走,轻轻松松拿点秘籍宝器。
第二日暮色微降,二十六家的人陆续来齐。
各家掌门都带了不少年轻修士和弟子——新秀们需要一个大显身手的地方,外门们需要一个历练实战的机会。
这样千载难逢的试炼,谁都不愿错过。
夕阳颜色渐淡,各家的队列都点起了火把。
掌门与长老们不便久立,都在自家弟子簇拥中坐下,有人打扇、有人端茶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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