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抓回焱灼狱的厉鬼们鬼哭狼嚎,断肢断头满天乱飞,没被一并抓回去的厉鬼们身后拖着烧不尽的火焰四窜狂奔,又被鬼使们合力抓回收魂袋。
烈光烟尘之中忽然显出一道分明的身影。
谢邙!
孟沉霜此刻靠在石壁边,与谢邙之间隔着无数乱飞的厉鬼怨魂和鬼使鬼卒,绝不是个冲上去的好时机。
但鬼使鬼卒们已经沾了上风,应当很快能够平复这场乱局,孟沉霜只得按捺下来,紧盯着半空中的状况。
那驾着乌云的紫光袍大能呼唤鬼使结阵后,转过身与谢邙说着些什么,孟沉霜想要上前去找人,忽然一只厉鬼裹着浑身火焰冲了过来,他反手释出魔气,要把这东西拨开。
哪想血红的魔气中缠绕着怨气,二者一触,焱火便顺着魔气冲向孟沉霜,转眼燃作滔天巨浪。
火红发青的焰头猛地窜了三丈高,远超刚刚出现在此的任何厉鬼,气浪一瞬炸开,把周边所有鬼与物全部掀翻出去。
孟沉霜被烈焰裹成火人,焰头如囚笼般把他锁在里面。
整个视野都被明亮的火光烤痛,滚烫的火舌舔舐过身躯,一身早已脏污的白袍转瞬被煅烧成灰。
孟沉霜跌在地上,隐约听见火焰之外惊恐的呼喊连绵起伏。
他算是知道那些厉鬼为什么叫得那样惨烈了,火烧的灼痛从每一寸皮肤扎入神魂,好似种种鲜血淋漓的苦仇哀怨都被翻出来拷打点燃。
乌玉发簪被烧得崩裂,孟沉霜着实惊异于自己的神智竟还清醒,五感中的每一份都清晰至极,他看见自己的手臂被焱火烧得发皱焦黑,像是干涸的土地般龟裂,露出底下的血肉。
血肉又被迅速烧尽,直至白骨。
然而不待他做什么,血肉忽又在阵阵黑烟中重新生长完好。
焱火烈焰添了新柴,烧得更为猛烈。
这火以怨气为原料,烧尽怨气才会熄灭,在孟沉霜身上却愈烧愈旺,仿佛没有终止的那一刻。
红颜桃花,白骨髑髅,二者在火中来回生长争斗,无止无休。
非人的痛苦还在神魂中汹涌,孟沉霜看着手臂上反复烧尽又长出的肌肤血肉,却陷入了某种茫然的失神。
骤生的思绪飘荡而来,却如烟尘般,五指抓握不住。
直到一声渺远的呼唤入耳。
“阿渡——!!!”
地上猛然窜起的大火打断了谢邙与鬼判官的交谈,他看清火中翻腾的人影,心神几乎在瞬间被撕裂,疾驰而去,灵力不要钱地往外洒,想要熄灭孟沉霜周身烈焰。
可灵力无济于事,谢邙又祭出鹿鸣剑,剑光飚出欲斩灭火焰,但焱火紧贴着孟沉霜燃烧,拨开焰头又有何用。
裴练鸥返回高喊:“引忘川水灭火!快!!!”
众骇然鬼使们反应过来,掐诀施法将去探忘川冥河。
就在这时,一道强悍灵力越过众鬼飞驰入河,幽绿忘川瞬间炸起巨浪,一条粗壮水龙破水而出,呼啸着瞬间跨越百米疾驰至巨火熊熊之地,迎头扑下。
水声落地几如惊雷撕裂天际,刺目烈焰负隅顽抗片刻,却在水龙更加猛烈的进攻下转瞬偃旗息鼓,嘶吼着委顿熄灭。
焦黑的大地水脉横流,方圆几丈寸草不生,无鬼敢近。
孟沉霜脱力爬在地上,衣衫已寸寸成灰,焦黑的碎片和满头乌发一起盖在右半边身上,那雪白的肌肤极刺目。
可更令人心惊的却是他左半边身子已被烧得只剩白骨,肋骨之下空空荡荡,水滴沿着骨头滴落。
全新的血肉正在沿着骨头重新生长蔓延。
谢邙疾飞而去,仿佛流星掠空,外袍一展披在孟沉霜背上,遮住一切光景。
他想扶孟沉霜起来,却不知要如何在白骨上落手。
此地唯有一柄浮萍剑完好无损,但即使是它,也被烈火烧得发红,显出剑身上断刃重铸之处。
孟沉霜的左手抬起,抓住了谢邙颤抖的手腕。
裸露的指骨被火烤得发烫,触及谢邙手腕时,瞬间烧起几缕白烟。
谢邙却把自己的手使劲往孟沉霜掌心里送,生怕他扶不稳:“阿渡……”
生长的血肉爬过侧颈与鼻骨,一寸一寸重新覆盖在孟沉霜的脸上,将这张脸补全为原本的模样。
鬼判官也在这时看清了孟沉霜的面貌,再看谢邙将这半是骷髅血肉之人紧拥在怀,心中登时惊涛骇浪。
孟沉霜左手上的血肉也渐渐长好,却和谢邙被烫伤的手腕皮肤粘连在一起,他紧皱着眉,又是大力又是谨慎地把二者分开,却仍免不了撕扯下几片彼此的皮肤。
血珠从谢邙的手腕上渗出来,他毫不在乎,反过来紧攥住孟沉霜的手。
孟沉霜的喉咙也长好了,但开口时,声音有几分不正常的生涩沙哑:“没关系,我无碍。”
见了方才那痛苦可怖的熊熊大火,谁能相信从孟沉霜口中说出的这句“无碍”?
谢邙死抱着他不放手,孟沉霜听见他的心脏混乱无序地猛跳,呼吸却滞涩着无法运转,咬紧的牙关磨出刺耳的声音。
火烧火燎的幻痛还在身上盘旋,孟沉霜的脑子却被更加混乱的思绪占据。
他拍了拍谢邙的胸膛,叫谢邙安心。
可无法安心的又何止是谢邙。
哐啷作响的锁链声逐渐靠近二人,孟沉霜抬起头,望见穿紫光袍的清瘦老者步步走来。
他看着孟沉霜重回完好的面容与身躯,悲慨万分,连胡须都随着脚步抖动,浑浊双目中忽流出两行血泪。
鬼判官的属下们发觉他忽有执念暴生、怨念丛生之兆,个个惊慌失措:“判官大人!判官大人,您醒醒!”
鬼判官身上几乎要冒出肉眼看见的黑烟怨念,然而下一刻,缠在他身上的锁链金光大盛,像捕食的蛇类般瞬间收紧,压制住鬼判官身上的黑烟,从虚空中把他拽倒在地。
一地烟尘。
“这位就是冥府判官?”孟沉霜仍有些脱力虚弱。
年迈的鬼判官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定定地望着孟沉霜,道:“在下是幽冥泰山洲判官,卢荜风。”
卢荜风……卢荜风?!
孟沉霜瞳孔一缩。
这名字的主人不就是昭宗时期的中书令吗?
卢荜风年长李瑾近二十岁,肃宗时已平步青云,身居高位。
他和萧绯同是昭宗潜邸旧臣,但昭宗继位以后,却似乎与萧绯多有不睦。
昭宗弥留之际,以他为托孤重臣,要他辅佐李家皇侄登基为帝。
是以昭宗殡天以后,卢荜风又为大虞劳碌十数年,终得寿终正寝,陪葬念陵之前。
这位三朝元老去世以后,竟又来九泉冥府之中当了鬼判官!
卢荜风被沉重的锁链捆缚,神志渐渐冷静了些,血泪不再流淌,干涸在脸上,他看见孟沉霜压抑不下的惊讶和陌生,咽下一口叹息。
“二位如今是……修仙者?”卢荜风分辨出二人气息,生出许多疑窦,“只有死者魂魄能入幽冥九泉之下,二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邙凝神看着他,目中皆是深思,他对卢荜风说:“我们进了昭宗念陵地宫玄室,触发出一个巨洞,随后就被卷入,不知卢大人是否了解这种洞。”
卢荜风皱巴巴的眼皮抖了抖:“你们进了玄室?怪不得,怪不得……那是我设给盗墓贼的陷阱,以防有人搅扰陛下与上将军。”
孟沉霜在这时眼梢一抬,注视着卢荜风,开口问:“卢大人是说昭宗与萧上将军被葬在一处?可我们在玄室中只见到一具棺材。”
第82章 问心有愧
卢荜风牵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只要愿意, 一具棺材,也睡得下两个人。”
古往今来,情真意切之眷侣总要发下宏愿, 要生同衾、死同穴。
可同棺而葬的有几人?
更何况, 昭宗是大虞九五之尊, 卧榻之侧, 岂容它人酣睡。
谢邙眉目间浮起半分闪动,但很快便被压了回去,他将卢荜风的种种神色尽收眼底,问了另一个问题:“卢大人生前为大虞臣子, 尽忠职守, 但死后做冥府判官, 为何仍斩不断尘缘,以一己之力给念陵布阵?”
卢荜风方才对谢邙和孟沉霜二人几乎有问必答, 此刻却忽然没了声。
他张开嘴, 欲言又止,动动手, 引得铁索铮然作响,随后挣扎长叹,对谢邙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若请二位移步泰山殿。”
谢邙与孟沉霜应下了。
此刻孟沉霜身上灼烧出的伤痕已经完全被怨气修复, 看不出半点痕迹。
谢邙用宽大外袍拢住他,却仍觉得忧心,扶着孟沉霜起身的动作慎重小心至极, 仿佛孟沉霜是个一捏就碎的豆腐娃娃。
孟沉霜走了几步, 谢邙发觉他赤着脚,鞋履早在火里化成灰烬, 干脆把人打横抱起。
孟沉霜本在深思,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旁边跟随的鬼使鬼卒们也对谢邙的行为侧目而视。
只有卢荜风看了一眼,叹惋一声,却似乎习以为常,不觉惊讶了。
一路走到泰山殿,卢荜风让鬼卒把无关鬼魂暂时清出去,他站在阶上思索片刻,回身对谢邙道:“谢仙尊,我想与您单独谈这件事,烦请这位……”
“他叫李渡。”
“李……好,烦请这位李渡公子暂且到偏殿暂坐。”
“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孟沉霜靠着谢邙的肩问。
卢荜风在他的注视下定了定神,答曰:“有。”
待在人家的地盘上,孟沉霜只能眨眨眼,认了。
卢荜风与谢邙往主殿去,处理完厉鬼的裴练鸥在这时赶了回来,卢荜风看他与孟沉霜已经相识,派他领孟沉霜去偏殿休息。
紧跟着又有鬼卒送了一套新衣来,说是卢大人的吩咐。
是件暗花缎面红圆领袍,搭饰金革带,并长靴护腕、金冠环佩等物,都是凡间式样。
孟沉霜很少穿红色,来时穿的是一身简约素白袍,九泉冥府黑暗幽冷,鬼卒鬼使们也不穿红黄等艳色衣物。
但似乎……萧绯爱红袍。
孟沉霜换上着一身衣衫后,对着铜镜照了照,想起了雪席城幻境中听来的那些关于萧绯的传闻。
红衣落白梅,如火里飞雪。
可如今幽冥深殿之中,无星无月、无雪无梅,这一身红袍仿佛血泼,衬得镜中如画眉目愈发森郁。
卢荜风……他知道萧绯与李瑾的模样,如今他这种种作态,不得不让孟沉霜进一步怀疑自己所猜测的萧绯与自己的关系是真的。
卢荜风是千古流芳的三朝忠臣,看不惯功高震主、狐媚惑上的萧绯,倒也不令人奇怪。
孟沉霜转出屏风,在桌旁坐下,有鬼卒颤颤巍巍地来给这个“厉鬼”上了茶,孟沉霜端起茶要喝。
守在一边的裴练鸥见他此举忽然想到什么,当即出手阻拦,可没来得及,冰凉的茶水已经进了孟沉霜的嘴。
一股子土腥味和香灰味瞬间涌进孟沉霜口腔,他受不了这古怪的味道和口感,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李公子……”裴练鸥愧疚地看着不断咳嗽清嗓子的孟沉霜,“九泉之下的一饮一食全是地上活人的供奉祭品,只有鬼魂才能品尝,活人吃下去和吃泥巴嚼纸钱灰没有区别。”
孟沉霜放下茶盏,再度确认自己是个活人。
可刚才的焱火与怨气化血肉又算什么?
孟沉霜沉吟半刻:“鬼使大人,你还有那种能燃烧怨气变成火的水吗?”
裴练鸥大惊失色:“燃火之水一触怨气就会燃烧,你绝对不能靠近。”
“我不靠近,只是想请大人帮我做个测验。”孟沉霜泼了茶杯里的水,用魔气割开掌心,放出半碗血递给裴练鸥,“把这碗血倒进燃火之水中,看它可否燃烧。”
裴练鸥对孟沉霜在焱灼狱外烧成火球的样子心有余悸,接过装着血的茶碗以后,退后数十步,又用另一个茶碗装了半碗燃火之水,用鬼气控制着,往里面滴了几滴血珠。
大火刹那间从碗口窜起十寸,像一只突然探出头的蟒蛇,烧灼时的疼痛又在孟沉霜身上若隐若现。
他闭了闭眼,不去看火,疼痛就消失了,只不过是幻觉而已。
滴进去的血不多,大火只烧了片刻便自行熄灭。
但这足以证明孟沉霜的猜测,有浓浓的怨气正盘踞于他的血肉之中。
怎会如此?是因为魔君燃犀是从幽冥九泉诞生,因而体内蕴含大量怨气吗?
“鬼使大人,你可曾听闻过魔君燃犀这号人物?”
裴练鸥:“近日来新死的魂魄口中偶谈起过这凡间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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