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邙正作“杨柳衣”第三式,青山。
碧山雨色,晓寒轻阴,柔似江南春晓,万古如是。
躲在大殿柱子后面的魔卫却看得两股颤颤,几欲先走。
眼见谢邙即将转入第四式,孟沉霜以魔气做剑,附着剑意作风波十二式最后一式青螺盘劈向谢邙。
谢邙顷刻回身,以圆缺月接下孟沉霜这招,剑气骤然相撞,激起的风雪瞬间扑了他满身。
孟沉霜侧头斜倚窗棂,看着谢邙的样子发笑:“谢仙尊盖了满身糖霜,可是要亲自送来,让本君尝尝甜味?”
谢邙大掌抹去脸上雪花,转身回望到处捣乱的孟沉霜,见他姿势肆意地靠坐在窗棂几案上,长腿曲起搭在一边,苍白的腿漫不经心地暴露在寒气里,谢邙的唇线抿地愈发紧了。
但不知是因为担心,还是有什么别样的想法……
孟沉霜见谢邙沉着脸不为所动,又抱臂喊了一声:“谢仙尊,外面冷,你不回屋吗?”
他似乎全然忘了,谢邙去殿外雪中舞剑,就是为了这点能降温的凉意。
孟沉霜只举手投足泄露出几分亲近的意味,就差点叫谢邙前功尽弃。
他压抑着脸上的神情,抛却手中枯枝,一步步走向孟沉霜,日光正一点点从天际山脉间生长出来,然而谢邙背对东方,晨曦落在他挺括的双肩上,他的面容却逐渐陷入了难以分辨的阴影中,脸颊上,一道血痕被寒气冻成了冰渣。
然而孟沉霜却高兴了,他嗅到谢邙靠近时逐渐浓郁的兰花香,就连对方身上练完剑后蒸腾的热气也不介意。
他笑着朝谢邙伸出手,趁谢邙不注意,忽然搂住谢邙的后颈,将他整个人拉近自己,手指轻轻碰了碰谢邙脸上的伤。
谢邙踉跄了几步,差点扑上去,扶住窗沿后才勉强稳住身形,一抬眼便对上孟沉霜盛着晨光的青瞳:“做什么?”
在这个姿势时,孟沉霜仿佛被他抱进了怀里,披在孟沉霜瘦削肩膀上的黑色外衣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一半,露出肩头里衣,松松散散,竟比单只穿一件薄衫还要诱人。
谢邙按住窗沿的手捏得越来越紧,关节发白。
孟沉霜注视着他:“我只是忽然想到有一件事应当告诉你,如果现在不说,我一定会抱憾终身。”
谢邙肃然蹙眉:“要事?”
“自然是要事。你还记得,我……故剑阁阁主在收下唯一弟子前,曾去灵机门求了一卦吗?”
“嗯。”谢邙记得,那日他陪孟沉霜一同前往天阙峡灵机门,但因为诸多难言旧事,他一直等在门外,由孟沉霜一人去求卦。
“除了师徒之事外,故阁主还问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
“问姻缘。”孟沉霜饶有兴趣地看着谢邙忽变的神情,“求了一签,你猜答案是什么?”
他与孟沉霜的姻缘……一个天煞孤星的姻缘……是有什么必须现在留神的险恶之处吗?
谢邙喉咙干哑,吐字艰难:“……我不知道。”
“是上上签,天定姻缘。”
癸璜一百零八年,凡间大虞皇室向剑阁发来拜帖,言及大虞长公主李照枫有仙根,愿拜剑阁阁主为师。
孟沉霜记得自己当时从系统里收到消息,以为是触发了什么独特的支线任务,兴致勃勃想要一试。
不过,他玩《叩神》游戏向来认真严肃,在收下开山大弟子之前,他悄然前往皇都锦上京,远远看了这位李照枫长公主一眼,确有灵根,也善剑法。
但短暂一瞥,只能看个眼缘,不算保险,孟沉霜觉得自己做不出把人收下又赶走的事,还是得在一切的开端之前,确认这是位命定之人。
于是,他前往灵机门求卦,一本剑法换一卦。
为他卜算的是个年轻灵机门人,名唤白棠子。
白棠子又是烧龟壳,又是抛铜钱,来来回回折腾许久,终于合掌一拍,对坐在对面的孟沉霜道:“卦如此言,尘缘生前在,仙途身后闻。”
白棠子只这么云里雾里地说了一句,便没了下文,孟沉霜沉吟片刻,问:“这意思是,我与长公主有缘?”
白棠子但笑不语,片刻后,他见孟沉霜思索的眉头越蹙越紧,立即伸出手拂乱桌上的龟甲铜币等等卜算用具:“其实阁主不必多想。”
“是么?因为这卦象还算不错?”
白棠子摇了摇头:“因为我主要钻研的卜算方向是姻缘子孙,在师徒之事上不算精通,只勉强一算罢了。虽然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真不知道为什么掌门要让我来算这一卦,或许是天意吧。诶,对了,孟阁主,你既已成了亲,要不要算算姻缘?”
孟沉霜:“?”
白棠子见他犹豫,说:“不收你卦金,万一我给你师徒卜的卦不准,这姻缘卦,便算作我的补偿。”
“但我道侣……道友应当听说过他与灵机门的渊源,他的卦,能算吗?”
前代掌门北璇子因为谢邙卜卦,窥测天机,暴毙而亡,灵机门人自然知晓,虽然算不上和谢邙因此结了仇,但是对待谢邙的态度也的确有微妙的抵触。
今日孟沉霜来求卦,谢邙一直等在天阙峡之外的溪谷中,没有进入灵机门。
“无妨无妨。”白棠子摆摆手,“左右算的是姻缘,不是他这个人,若阁主实在担心,我们改卦为签,这样加在我身上的业力可少些。”
孟沉霜同意了,待白棠子取出签筒摇匀,他便伸手抽了一签,递给白棠子解签。
白棠子看了一眼,瞬间便惊呼:“呀!这签难得,实在难得。”
“怎样?”
“上上签!我们灵机门一年解这么多签,可没几人能抽出上上签,再让我看看批语……天定姻缘,阁主好运啊。”白棠子算出喜事,自己也喜笑颜开,兴冲冲又问,“阁主,要不再来测个字?我真想看看天定姻缘到底是个什么样。”
孟沉霜见白棠子正在兴头上,不便拒绝,于是接过纸笔,思索片刻,写下头脑中的一字给他。
琅。
第50章 天定姻缘
白棠子飞速掐算, 少顷,他目露思索,一字字道:“琅本为美字, 看来阁主心中并无忧虑挂碍。玉字一点左移使玉作‘生’, 良自身翻转穿插则为身, 又有琅本为土石, 音却似金,尘埃金玉,皆久长时。
“阁主修仙之人,琅字常连嬛字用, 意指仙境洞天, 嬛则同还, 身生以复还,可得良人久长, 看来二位生生世世皆有良缘啊, 果真天定。”
孟沉霜面上却无喜色,反而疑问:“生生世世?若有来生, 岂非意指我与他今生不得飞升,将有一死?”
白棠子的表情忽然消失,咽了口口水,仿佛从孟沉霜的推测中受到了极度的惊吓:“这……或许二位前世亦是眷侣, 今生将携手飞升,也未可知。”
孟沉霜当时竟认真思索了一下,2099年是否可以算作他与谢邙的前世, 可他在2099年的现实世界中病入膏肓, 哪有什么天定姻缘。
游戏中的NPC台词,听听便好, 不必当真。
离开灵机门时,孟沉霜付了双倍卦金,用以安抚白棠子那被他一句话惊吓的心灵,顺手还带走了那张写着琅字的纸片。
夏日峡谷中蝉鸣阵阵,鸟雀在林叶间直啼不住,又蹦跳着啄落一丛丛野蔷薇。
花瓣翩翩落入清凉溪水中,铺成淡红色的云霞。
孟沉霜把纸片放在掌心,让清风将它和翩飞的花瓣一同带走,落入溪流之中,不再挂怀。
谢邙玄青色的身影就在前方山阶上等待,孟沉霜撩起衣摆,几步快走过去与他同行,告诉他自己收徒的决定。
夏日暖风艳阳之间,空气流淌得极缓慢,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
然而被孟沉霜抛在身后的清溪正涛涛奔涌向前,在崎岖的山道中遭遇凸起的岩石,卷成急流,将成片飘香的蔷薇花打入岸滩泥淖。
那被水浸湿的字纸在孟沉霜看不见的地方,在滚滚浪涛之间,与糜丽花瓣一起被漩涡无情地裹挟着,卷入树荫底下孤寂而黑暗的深潭。
这是天命缝隙之中泄露出的唯一隐微征兆。
一句生生世世,使某种惊心动魄的觉察似电光般骤然浮现在孟沉霜脑海中,却又倏尔远逝,仿佛一场握不住的白昼短梦,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更何况,他无意追寻。
游戏的名头使一切烦心苦痛变得无需挂怀,那时的孟沉霜身为剑阁阁主,声名修为皆冠世,又有洞房花烛,相交莫逆,还正要添上一位弟子,栽成郁郁桃李。
长夏般的欢愉如此迷人,他太过年轻,又太过意气风发。
那时的孟沉霜永远无法想到,三百年后,往日的预言将如何应验,他所拥有的一切又将会如何彻底破裂倾塌。
银涣殿暗朱色的长檐下,谢邙看进孟沉霜透出光亮的眼睛,一字字重复:“上上签,天定姻缘?”
“对。”孟沉霜搂住他的脖子答道。
但他没告诉谢邙那一个“琅”的解字结果。
谢邙听完,神情中却没有立刻浮现起笑容,或哪怕是半点放松,他注视着孟沉霜,眉目下颌全部绷紧,眼底神色晦暗难辨。
孟沉霜:“你不信?”
“我信。”
可什么叫做,同天煞孤星的天定姻缘?使得孟沉霜定要惨死,而后再复生返还人间吗?
往后呢?一切还会重来吗?
谢邙宁可……
“唔。”
他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吻打断。
孟沉霜起身伸长脖颈,坐在案上却将身探出窗外,一下子封住谢邙冰冷的双唇,某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暖香透出肌肤,穿破寒风,拢上谢邙鼻息。
柔软的接触叫后脑仿佛窜过一阵阵电流,麻意顺着后颈一路窜进脊柱。
当谢邙伸手握住他的侧肋时,孟沉霜的腰完全塌了下去,不得不抱住谢邙的后背借力,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
他仅仅是贴上了谢邙的唇,然而谢邙却在下一刻一转攻势掌控局面,那些冷肃审视的神情一扫而光。
扫荡的力量几乎让孟沉霜感到眩晕,可相贴相近的怀抱与纠缠仿佛一泓温泉,柔软地包裹住周身,叫人贪恋异常。
那长而有力的十指,简直就要嵌入孟沉霜肋骨之间的缝隙中。
远处,被谢邙剑气吓退的魔卫们重回岗位,大家都是堕魔,对各种或火热、或血腥的淫/行乱径见怪不怪。
就是没想到这讯狱督领居然也可以变得下流。
魔卫们啧啧称奇时,一道灰黑色的身影自远方雪中走来,望见银涣殿檐下的情景,猛得顿住了脚步。
燕芦荻身上裹着沾满血的狼皮,玉猩刀被他抱在怀里,他刚从战场上回来,与落罔同行,正要往银涣殿向魔君禀报战况。
可魔君、魔君……还有谢邙!
谢邙在做什么!
尊上才死了多少年,他就这样主动和别人欢好?
荒淫无度!恬不知耻!
燕芦荻怀里抱着的刀发抖震响。
一边的落罔见到孟沉霜和谢邙纠缠在一起的身影,低沉的目光忽然亮起来,转瞬就想跑上前去跪倒在魔君脚下。
如果可以,加入他们也是好的。
燕芦荻一把抓住落罔的衣领,像是拉疯狗一样把落罔拉回来。
落罔摔在他脚边,还挣扎着想往那边爬。
“你!你……”燕芦荻拿他也没办法,但更不想去见谢邙和魔君两个光天化日之下行厚颜无耻之事,“算了,你现在去禀报魔君,我就不去了。”
燕芦荻一松手,落罔就连滚带爬极为兴奋地冲上前去,燕芦荻闪身到墙角藏住身形。
只见落罔将将要扑上窗沿时,谢邙回身一脚把他踹成球滚下长阶。
那魔君被谢邙抱在怀里,两人又吻了吻,魔君这才进正殿议事,谢邙则离开银涣殿,去往另一座宫殿歇下。
燕芦荻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忍不住一拳砸在墙上,砖石登时爬满龟裂。
哪怕反抗一下,做个贞洁烈鳏夫呢?
他闭了闭眼,尝试着压下心中的气愤,转身返回骨花阁。
然而胸膛里仿佛永远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炽热浓烈的情绪冲刷着内心,使燕芦荻随时陷在一种极端的暴烈脾气里。
这团火也曾短暂地平息遗忘过,在剑阁,在太茫山,然而只需要一点火星子,便能让它重新燃成滔天大火。
他前往八隍野平定天魔祸乱的几天里,这把火催使着他将无数天魔头颅斩于刀下。
魔域夜色深沉,但魔族鲜血滚烫,震天的喊杀声中黑红两色魔气纠缠厮打,竟好似又一场大火。
到最后,燕芦荻几近灵气耗尽,破损的经脉阵阵作痛,他撑起沉重的身躯,机械般收割天魔性命,试图用血色和痛苦掩盖心头悲鸣。
他无休止地杀戮,就好似当年孟沉霜手起剑落,雪光闪过,斩杀无数邪魔,救下只有十四岁的少年。
现在少年历遍春秋,可往昔一如跗骨之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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