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从炉中袅袅散出,裴汶伸手去试:“孟阁主真是热情好客,暖和,很暖和!”
“孟阁主……”裴新竹忍不住打断他的傻样,把话题转回正轨,“我们这次来是为了魔君燃犀的放诞之举,阁主可听说了倚泉寺之乱?”
“嗯。魔君掳走了无涯仙尊,但是……”孟朝莱在主位上端正坐下,蹙眉缓缓道,“无涯仙尊之事,与剑阁已无瓜葛。”
“剑阁不认谢南澶是故阁主遗孀?……哦,我是说鳏夫……或者叫未亡人。”裴汶接连换了好几个词来描述这本不复杂的情况,气氛一下子变得冷沉又尴尬。
裴新竹咬牙看他,描画好的秀眉美眸拧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这话是从裴汶口里说出来的,孟朝莱早有预料,倒显得很平静:
“是谢仙尊自己斩断情缘,剑阁不能继续强求。”
“是吗?我倒看他在全心全意地当个日日以泪洗面的鳏夫,而今却北狩魔域,不知孟阁主有没有听说他在魔域的遭遇?”
“什么遭遇?”
“自然是遭魔君燃犀肆意折辱,据竹天尊说,魔君银涣殿内可是夜夜笙歌、酒池肉林啊,”裴汶看向裴新竹,“新竹兄,你说是不是?”
裴新竹一身女子打扮,听到裴汶的称呼,忍不住暗中白他一眼,随后对孟朝莱说:“魔域的确有这样的传言。”
孟朝莱的眉头越皱越深,上身微微向前倾去,却欲言又止,这时又听裴汶道:“不过既然剑阁并不关心谢仙尊,这些腌臜事情过耳便丢,切莫脏了孟阁主的清心。另一件事确同剑阁有关——浮萍剑被魔君夺走了。”
“浮萍剑?!”孟朝莱猛地站了起来。
“对,不知魔君怎么找到了那把剑。那剑原本在谢南澶手上,作为道侣遗物由他收藏还算说得过去,可落进一个邪魔手里,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魔君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夺故剑又抢故人,这实在是、实在是……”裴汶长叹,“不把仙逝的故阁主放在眼里啊。”
“所以天上都是打算把谢仙尊和浮萍剑抢回来?”
“咳,是汶天尊希望能把无涯仙尊救回来。”裴新竹试图把跟着裴汶跑偏了的孟朝莱拽回正道。
裴汶:“正是,我一个人本是不敢去的,但如若有孟阁主同行,我再寻一些帮手,咱们救人、救剑,或可为之。”
“好,好。”
孟朝莱走下主位,在裴汶对面坐定,当即与他谈了些细节,又得知裴新竹不会参与营救,但裴汶拉了他来讲解魔域情报。
几人一路谈到天黑,约定出发日期。
道别后,裴汶忽然说还要留下来和孟阁主谈更深入的计划,裴新竹便一人先行离去。
“汶天尊觉得计划不够安全?”
“不不不,有你保护,自然很安全,我只是想问孟阁主一件私事。”
“请讲。”
“莫医君不在长昆山上,是不是和阁主生了什么嫌隙?”
“汶天尊何出此言?便是静之在山中,也断没有让他来待客的道理。”
裴汶笑笑:“所以莫医君不在山中,对吧。阁主莫急,我只是看莫医君近日郁郁寡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二位鹣鲽情深,稍稍分离便思念难耐了。”
“我们还不是什么夫妻道侣……等等,你见过他?你知道他在哪?”
“见过。”裴汶显得惊讶,“阁主不知道吗?莫医君近日在天上都为裴家配药。”
“他……”孟朝莱的声音忽然变得艰涩,“他过得还好吗?”
“住在天上都,裴家总不会亏待了他,不过听说他过段时间要下界采药,”裴汶有意无意地提起,“大约就在我们魔域计划结束之后,孟阁主如果是和莫医君有什么矛盾,还是尽早说清为好,再大的事,总大不过命丧诛仙台,只要人还活着,有什么说不清的呢?”
“我与他之间,已是至亲血海……”
“只要阁主愿意向他解释,他定会体谅浮萍剑主。”
裴汶等待他的回答,却只得到了无望的摇头。
裴汶凝视孟朝莱的面容表情,良久后,唯有一声叹息。
看来孟朝莱对孟沉霜当年斩杀六尊的计划同样一无所知。
孟沉霜不仅没告诉道侣谢邙,也没告诉徒弟孟朝莱。
裴汶暗自思忖,难道他真的只能去撬别羡鱼的嘴了吗?
乙珩三十年后,别羡鱼一直为孟沉霜鞍前马后,是天上都之乱的同谋,他一定知道许多细节,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对裴汶开口。
“若是阁主自己不愿意,裴某人也没有办法了,只能托愿来生,等莫医君喝下孟婆汤,前尘尽了,与阁主重新来过。”
裴汶问完了想问的,告辞走了。
孟朝莱听了他的最后一语,心中忽然浮上一个朦胧的念头。
他嗅着空气中裴新竹留下的脂粉香,若有所思。
-
孤鹜城的黑夜降临得比长昆山更早,偌大点墨山中,稀疏的烛笼似鬼火般悬吊在黑檐之下。
占据凝夜紫宫的魔君燃犀没有什么妃嫔近臣,千万粗粝宫阙空空荡荡,成了咆哮雪风的居所。
唯几的例外,是住在骨花阁的刀修燕芦荻、乌云宫的前魔尊现使相落罔,以及近来最得魔君恩宠的妖妃无涯仙尊谢南澶。
魔君单独拨了最靠近银涣殿的玉生殿给他,不过银涣殿内夜夜笙歌,今日还是无涯仙尊第一次踏入玉生殿。
被安排守卫玉生殿的十余魔卫们见了他,皆面面相觑。
难道要他们保护讯狱督领谢邙?
孤鹜城内一直暗潮汹涌,觊觎凝夜紫宫者绝不算少,这段日子以来,魔卫队不知击退多少波偷袭宫掖的堕魔天魔。
可谢邙修为高深叵测,哪里需要他们保护,除非是像宫中传闻一样,魔君陛下使了什么手段压制了谢邙的力量。
若真是如此,无涯仙尊柔弱不能自理,不得不委身魔君之下倒变得容易理解了。
一阵小话絮絮之后,其中一个魔卫问:“为什么不能是谢邙爱上了陛下雄伟英姿?”
“因为谢仙尊只有唯一深爱之人,浮萍剑主孟沉霜,”另一人答道,很快,他转而又说,“我猜也有可能是谢仙尊在陛下脸上寻觅浮萍剑主的痕迹,自我欺骗,假装他就是自己已死的道侣。”
第三个魔卫忽然凑到他身边,用肩膀顶了一下他:“兄弟,你磕北邙霜?”
他回头看了一眼,严肃道:“除非你也磕北邙霜,才能叫我兄弟。”
“那是自然,我堕魔前就觉得仙尊剑主神仙眷侣!”
“惭愧惭愧,我倒是五十年前堕魔之后,在魔域看了堕魔们新编的北邙霜戏文,才深觉人之为人,与魔之为魔,本没什么区别,我以前修清心道,断绝□□却走火入魔,可魔域的戏文演剑主修无情道,仍然和仙尊大战七日七夜,方才让我看清绝了□□未必有益于道行。”
“你们……”第一个魔卫感到无言以对,“要是谢邙真就是被迫受辱呢?”
“唉,那这故事实在是,叫人肝肠寸断哪。”
咔啦——
不远处陡然传来一声瓦楞轻响,三个魔卫当即心中一颤,望见黑暗中兔起鹘落,斜飞过一道身影。
“谁!”
魔卫们立刻拔出兵刃,可还不等他们穿过拱门进入院中,几道闷响以后,三个魔卫就被打晕扔进了角落。
一队巡逻的魔卫在这时穿院而过,火炬熊熊,却照不亮这回廊拱花门之后的狭窄一角。
燕芦荻按刀趴在回廊横梁上,幽火映在他冰冷的眼底,满身铁甲的魔卫渐行渐远,眸中暗火却似要亘古不灭。
他侧头,看向不远处陷在漆黑寂静中的玉生殿。
燕芦荻知道自己的修为远不能和谢邙正面对抗,甚至在谢邙重伤时偷袭都显得力不从心,可现在,凝夜紫宫中人都传言,魔君一定是压制住了谢邙的功力,才叫他这么乖乖听话。
燕芦荻思索了会儿,觉得这话恐怕不假。
他只对谢邙愤怒,而不在乎魔君做了什么,不就是因为魔君如何肆意妄为都正常,而他记忆中的谢邙无论多无情无义,都不该卑躬屈膝。
谢邙不反抗,只可能是因为他无法反抗。
这会是燕芦荻的一个机会。
他经脉伤损,发挥不出全力,但谢邙的情况比他更糟,他必须一试。
燕芦荻跃到玉生殿檐下梁上,透过窗纱往里看,在那高床软枕上发现一道平躺着的身影。
谢邙现在竟然需要睡觉?
燕芦荻进一步确信他的修为恐怕真的被压制住,而且还压制得不轻,必须得依靠睡眠来补足心神。
蛟皮鞘在手,燕芦荻缓缓抽出玉猩刀。
你会梦见什么呢?谢、仙、尊……
横批窗被悄无声息地推开,燕芦荻似雀儿一般飞身入内,魔域呼啸的雪风总如怒吼,将一切衣袂拂动淹没其中。
窗叶慢慢合拢,屋内风止,窗纱外朦胧的雪光成了黑暗之内唯一的光亮。
燕芦荻放轻脚步,手中刀柄抓紧,谨慎地向床榻方向走去。
谢邙没有放下床帏,他可以清楚地望见谢邙正平躺在床上,盖着锦被,双手交叠腹前。
他穿了一件深色长衫衣,玄青长袍挂在床头,似乎真是睡了,连呼吸都变得缓慢悠长。
燕芦荻要感谢魔君,现在杀死谢邙看上去足够简单,但他还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向玉猩刀中注入全部灵力,在长刀即将发出刀鸣嗡响的前一刻一刀送出,直指谢邙心脏!
强烈的白光在这一刻轰然炸裂,惊醒沉重黑夜。
可预想中的血肉横飞并未出现,只听锵的一声,燕芦荻忽觉手臂发麻,他甚至还没看清白光里发生了什么,刀锋就被一击震偏,劈进床榻,将石头做的垫脚一瞬碎成齑粉。
浩荡震出的灵力刹那间摧毁床栏,碎石尘埃簌簌飘荡,燕芦荻本能地抬刀回击,随之一抬眼,直愣愣撞进谢邙深冷如潭的漆黑双目。
谢邙醒了!
非但如此,他已经坐了起来,浑身缭绕灵力浩荡,刚刚燕芦荻劈向他的刀气此刻就缠绕在他的右手指尖,反手一转,顷刻被渡劫期大能恐怖的力量吞没。
他的力量根本没被封住!
可出刀没有回头路,燕芦荻绝不会因为吓破胆落荒而逃。
玉猩刀凌厉破风,带着千钧之力再次斩向谢邙脖颈,风刃银光登时如雷撕裂夜色,犹如龙鸣虎啸。
上一回在无涯兰山,燕芦荻将刀锋送进了谢邙胸膛,却没能杀死他,而今最后一搏,他一定要砍下谢邙的脑袋,拿去和酒一起祭奠尊上亡魂!
玉猩刀锐不可当的刀锋即将碰上谢邙的脖子,就在这危机一刻,长刀怒吼龙吟戛然而止。
燕芦荻看着谢邙流露出寒意神情,瞳孔猛缩。
下一息,轰隆隆——!!!
二人磅礴灵力相撞,终于相持不下如山崩地裂般炸开,强光猛浪以二人为中心奔涌而出,似千军万马般呼啸着冲破四面高窗,迎头撞入寒风暴雪。
然而刚才那一击,全无金戈碰撞之声,燕芦荻更没法再次举刀袭击,因为——
谢邙徒手接住了他的刀锋。
血珠被奔涌而出的灵气撞散成雾弥漫,在这淡红色的轻纱之后,燕芦荻望见谢邙被灵气照得雪亮的面容。
肃冷如高山峰岳,居高临下,好似俯视着不知死活的小小蝼蚁。
一瞬之间,燕芦荻的心仿佛被从这座山上滚下的石头一遍遍碾烂。
恐惧、崩溃、狂怒、痛苦种种情绪杂芜在一起,仿佛下一刻就会把他整个爆裂成灰。
难道,难道在诛仙台上,谢邙也这么无情地看着尊上吗?
尊上,尊上怎么能够被这样对待?
燕芦荻脸上肌肉颤抖失控,眼中的火焰融化成血泪顺着眼角、鼻尖流下,他还在往玉猩刀中灌注灵力,如作困兽之斗,可谢邙手臂如磐石,在强攻之下始终纹丝不动。
噗——
气血逆流,一口心头热血从燕芦荻口中喷出。
喉咙被血冲开,他哑着嗓子挣扎着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却再次被一口血堵住。
燕芦荻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他始终都没松开握刀的手,而刀尖还在谢邙手中,因此,不受控的身体顺着这力道倒向了谢邙。
孟沉霜发现玉生殿传来异动,急冲冲刚一赶来,便看见这么一副古怪的情景。
谢邙与燕芦荻两人都浑身沾血,周围除了谢邙坐着的一小块地方,全部变作狼藉废墟。
谢邙盘腿坐在床上,燕芦荻闭紧双眼昏倒在床边,被谢邙用手扶住后颈和脑袋,才没就这么摔在地上。
他靠着谢邙膝头,在昏沉中还一脸倔强不平,像是只因为打败了而被咬的满是伤痕的可怜小狼。
63/161 首页 上一页 61 62 63 64 65 6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