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邙似佛像般安静坐着,正神色平淡地用另一只手拿着绢帕擦掉满脸如同地狱修罗食人一样血迹。
“你们这是,这是……”孟沉霜挥袖让跟来的魔卫在外面待着,自己迷惑又担忧地走向两人。
谢邙抬眼看向孟沉霜:“你养的花儿,蔫了。”
孟沉霜看见燕芦荻手里沾着血的玉猩刀:“他又来刺杀你了?”
“嗯。”谢邙淡淡答道。
孟沉霜不由得叹息一声。
他和落罔谈事时,让谢邙到玉生殿‘睡一觉’等他,本以为能玩点‘夜袭’游戏,哪想到燕芦荻真来夜袭杀人了。
任何荒唐的念头在着荒诞的血腥面前都消散无踪。
孟沉霜快步走上前去,半跪下来,手臂穿过燕芦荻的后背,把他从谢邙手里接过来。
燕芦荻外表没有大伤,浑身凉得像一块冰,孟沉霜不免担忧,可动作之间,谢邙收回右手,粘稠的鲜血顺着掌纹落下,冷腥如铁。
孟沉霜又拉过谢邙的手看他的伤,一通手忙脚乱,折腾不清。
“我无碍。”谢邙抛去擦血的绢帕烧作灰,又另取了一方帕子擦手上的血。
虽说谢邙的确挡住了大乘刀锋将他劈作两半,但掌心伤痕深可见骨,浓血一下子浸透了帕子,不得不又换到第三张帕子。
他声音淡淡,似乎没什么情绪,但孟沉霜一抬头,看到雪光倒映之下,谢邙脸上的血被擦干,但血痕却被擦得满脸都是。
此情此景,孟沉霜差点要被气笑了。
他还不明白谢邙的性子吗?
用一个除尘咒洗去脏污不会是什么难事,现在却非要留下燕芦荻往他脸上喷血的杰作给孟沉霜看,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很显然,谢仙尊心底绝没有脸上表现得这么平静。
燕芦荻的所作所为,让他十分不高兴了。
只是这朵小花儿现在已经昏了过去,谢邙不能拿他怎样。
他知道燕芦荻在想些什么,本也难以真正怪罪这一身伤痕的少年。
可孟沉霜不一样。
谢邙毫不避讳地与孟沉霜对视,眼睛里一片深湖,满脸血痕展示地明明白白,手上伤口更是血流如注,鲜血滴滴答答砸在尘埃里。
孟沉霜……孟沉霜哪挡得住这架势。
他家谢南澶,向来少言寡语的,许多时候,心里的事情不爱说,但又有许多时候,要摆出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
一双眼睛平平淡淡,似是在说忍痛挨伤,不愿自己给孟沉霜添麻烦,可这不就反过来意味着,他在向孟沉霜诉说自己的爱憎了吗?
但孟沉霜就是招架不住谢邙这副样子。
那点反应过来的气笑顷刻间被不由自主升起的忧虑痛惜掩盖。
他让燕芦荻靠在自己怀里,但先拉过谢邙的手,帮他按住穴位止了血,又用帕子包扎好。
雪风呼啦啦地刮进来,就快把两人的血冻成冰渣。
燕芦荻的情况也很糟糕,几乎在寒风里打颤,一个劲地去抱孟沉霜滚烫手臂,孟沉霜不得不对谢邙说:“这宫殿不能用了,我们换个地方给他看伤。”
孟沉霜把燕芦荻抱回骨花阁,一路上,少年又把刀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念叨着“伤”“应”什么的,眉头紧锁,像是要哭出来。
谢邙一起跟过去,孟沉霜问:“你的伤真的关系吗?”
谢邙:“挡了他两招,无事。”
“小花现在毕竟也有大乘境。”
大乘境的偷袭,哪能这么云淡风轻地接下。
谢邙停顿了片刻,而后道:“他似乎……身上有伤,没能使出全力。”
“落罔说他们在东隍野胜得艰难,可能受了伤。”
“不,不只这样。上一回,我在兰山和他交手,他就已经有伤在身。他虽跃至大乘,真正能用出来的力量却不足大乘实力,但因他的刀是把绝世神兵,勉强补足了缺口。
“否则,一个真正大乘者以利刃入我心口,我应当场变作刀下亡魂。”
说话间,二人已进入幽绿沉沉的骨花阁,孟沉霜大步迈上二层阁楼,把少年冷冰冰的身体放在软床上,反手一挥招来放在一层的犀角火点燃,靠近床榻,给他取暖。
孟沉霜握着燕芦荻的手,以神识探查他的伤。
他身上没什么外伤,刚刚又吐了血,病灶恐怕都在体内。
然而这一查,孟沉霜原本因忧虑而紧蹙的眉头便越皱越深,到最后,几乎控制不住地染上几分愠色。
“如何?”谢邙问。
“燕芦荻他……不知道练了什么急功近利的功法,强行破境,经脉重损。”
第52章 心魔障生
孟沉霜更加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燕芦荻的身体状况, 他知道往来奔波的日子一定不容易过,但他没想到燕芦荻的身体情况会糟糕到这种地步。
经脉被强行破境的力量抻得出现丝絮般的裂口,薄如蝉翼一碰就碎, 骨骼血肉之间沉淀着老疴旧疾——
断裂又愈合的骨头、撕裂后重新缝上的肌肉经韧、堆积的淤血肿胀、盘旋的阴冷血气, 以及化不去的入骨药毒。
看来不止练功贪进, 还学着世家草包弟子吞药进阶了。
孟沉霜太阳穴突突地跳。
紧接着, 谢邙给燕芦荻灌下去几粒恢复灵力、止痛宁神的丹药。
但更多的医治二人却都无从下手。
孟朝莱刚上剑阁时,孟沉霜也尝试过学习系统提供的医术技能,为他治病,然而术业有专攻, 孟朝莱在他手下从一日吐血三次变成一次吐血七次后, 浮萍剑主只好灰溜溜地跑去春陵医谷给他请大夫去了。
孟沉霜看着燕芦荻皱皱巴巴的脸, 问谢邙:“你之前说过,你找了大夫来给我瞧病, 那大夫还在吗?医术如何?”
“尚在凝夜紫宫中, 堕魔称他痨死生,原名为徐复敛。”
“春陵医谷毒医圣手?”孟沉霜隐约想起往日传闻, 徐复敛以生人试毒之事在医谷闹得极难看,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快请他来给燕小花医治。”
于是乎,痨死生再一次被半夜拎着领子提出来, 扔进了骨花阁之中。
“督领!督领饶命……陛下?陛下你醒了!”痨死生跪在地上,华发乱如蓬草,说话疯疯癫癫。
孟沉霜犹疑地看了他一眼, 又望向谢邙, 好似在说,你确定他能行?
谢邙把他拎到铜床边, 拉过燕芦荻的手塞进痨死生手里,冷声道:“伤者在此,你最好用毒把他救活,若是人死了,陛下拿你陪葬。”
孟沉霜听得挑了挑眉。
痨死生一开始十足地不情愿,眼睛一翻想要装晕。
然而几百年学医的本能反应却让他在触碰到燕芦荻混乱的脉搏时,一下子怔住。
而后渐渐进入入定似的凝神状态,时不时摸着胡须偏头思索。
他下手点了燕芦荻几处穴位,燕芦荻浑身紧绷耳的肌肉瞬间放松下来,连握在怀里的玉猩刀都脱了手,铿锵砸在地上。
孟沉霜把刀捡起来,盯着痨死生看了一会儿,直看得他背后冒冷汗。
确认这痨死生的确在认真治病,孟沉霜暂时离开了床边。
痨死生以为魔君陛下这就要走了,刚松下一口气,没想到下一刻,就见孟沉霜在阁楼一角的铜榻上坐下,身旁阴影里就坐着谢邙。
痨死生一眼瞥过去,差点被讯狱督领那张冰峰似的脸吓得背过气去。
谢邙冷冰冰的声音在这时响起:“需要什么药材工具,就叫下面的魔卫。”
痨死生瞬间不敢看了。
待孟沉霜坐在冰冷的铜榻上,谢邙终于慢慢收敛起一脸凌厉神情。
孟沉霜望着忙碌的痨死生和一身伤的燕芦荻,陷入出神的沉默。
谢邙低声问:“在想什么?”
孟沉霜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在2099年的医院里,孟沉霜有时候会被推出特护病房,去其他楼层做各项检查,他时常在走廊上看见等待孩子病情结果的憔悴父母。
他没想到,自己也要经历一遭。
余光看见谢邙手上的帕子又被血染透了,他蹙了蹙眉,抓过谢邙的手,重新给他止血上药再包扎,最后拎着帕子多出来的两个角,在谢邙手背上系了个蝴蝶结。
“我在想……”孟沉霜在谢邙的平静注视下控制不住地吐露,“小花当年上长昆山的时候,也是这般狼狈的样子,你还记得吗?”
“记得。”
那个雪夜里,澹水九章刚至初春,残荷雾泊还泛着寒意。
淡淡夜色中,谢邙挽起衣袖站在伏雪庐檐廊上,腰间系着一条白围裙,手上托盘里的青菜粥和鱼肉糜浓汤正泛出腾腾热气。
孟沉霜自雾泊凌波而来,臂弯里抱着几件衣袍,飞鸿般轻落在谢邙面前,问:“怎么不进去?”
谢邙摇了摇头,将手中托盘交给孟沉霜:“小孩会怕生人。饭做好了,你趁热带进去。”
“辛苦你了。”
“那小子饿了太久,吃不了太扎实的东西,让他先喝口汤。我给你留了汤饺,记得回来吃。”
孟沉霜微微一笑:“等我。”
他推门进到里屋时,就见谢邙所叮嘱只能喝稀粥和汤的瘦小少年正缩在几案后面,大口嚼着日常摆在案上的糯米桃花糕。
少年一手一块整的,一手一块只剩半边的,剩下半边以及之前好几块桃花糕都在他嘴里,还在不断往嘴里塞,把两边腮帮子填得满满的,像吃坚果的松鼠似的脸颊鼓起来。
孟沉霜突然回来,吓得他眼睛瞬间睁圆,更像只可怜的小动物了。
当孟沉霜向少年走过去,他害怕又着急地弹起身,手上的桃花糕拿也不是扔也不是,茫然无措委屈巴巴,几乎哭着为自己辩解:“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吃您的东西,我只是……好饿……”
他低着脑袋,就快要把脑袋埋进肋骨里,什么都不敢看,害怕剑阁阁主立刻又把自己赶下山去。
噔——
两个瓷碗落在桌面上,燕芦荻被这清脆的响声唤回神,抬起头,发现自己害怕的阁主正弯下腰,把两碗粥汤摆在他面前。
孟沉霜脸上没有半分愠色,平静道:“先喝口汤,再吃点粥,六分饱,免得你胃疼。盐罐糖罐在你左手边的木屉里,喜欢什么味道,自己加。”
“我,阁主……”
“嗯?”
“这是阁主做的饭吗?”
“不是。”孟沉霜看到倔强少年忽然变成这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一笑,“这是我道侣做的。我只会炙肉,不善灶台上的种种难事。吃吧。”
见少年快快地喝了半碗汤,孟沉霜把他带到旁边暖阁,塞进氤氲着热气的浴桶里,亲自盯着他把自己洗刷干净。
长昆山上雪深,一脚踩不到底,燕芦荻一路上在雪里打滚,身上倒也沾不上尘泥,就是太冷,就快要把五脏六腑、经脉骨骼全冻成了冰。
像是个放进速冻层里硬得像石头的汤圆团子,用热水一煮,才咕噜噜浮上水面,变成软白软白的,然后啪的一声。
汤圆裂开,漏馅了。
竟还是个草莓馅的水果甜汤圆。
孟沉霜赶紧把漏了馅的白汤圆从锅里捞起来。
用柔软的丝巾给他擦干水,再止住燕芦荻身上伤口的血,上了药,叫他自己好好把新衣服穿上。
随后,他把裹了层青色糖霜的白汤圆放回几案边,又抱着另一套纯白衣衫,从另一扇门走了。
这日白天里,昭灵长公主上山拜师,燕芦荻偷偷跟上来,孟沉霜看他俩一个冷,一个饿,还齐齐吐血,真担心两人死在守白殿门口,赶紧先把两个可怜小孩带回澹水九章。
让李照枫去泡一泡温泉驱散寒意,又先投喂燕芦荻点食物再给他沐浴,免得他在水里饿晕过去。
孟沉霜把从弟子楼取来的女装白袍挂在靠近后山一小汪温泉的屋子里,隔着紧闭的门,告诉李照枫一会儿换好衣服再过来。
孟沉霜前脚返回伏雪庐,李照枫后脚便跟上来了。
屋子里焚着檀麝并某种花香,燕芦荻嘴里不停吃嚼着青菜和粥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两人。
孟沉霜坐下来一回头,见李照枫的长发已经烘干束起,便让她也坐,问道:“大虞国师告诉我,你自小便修过剑法道法,已有金丹修为,怎会还这般体弱怕冷?”
她的身量较女子来讲已称得上是有些高大了,可实在瘦的可怜,腰肢被丝帛一束便不堪一握,下颌颧骨更是痕迹分明,还动不动就弱柳扶风地吐血。
李照枫忽然起身,弯下膝砰一声跪在孟沉霜面前,一双凤眼水汽粼粼看向孟沉霜:“阁主嫌照枫修为太弱,不愿收徒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并非……欸你等等,你做什么!冷静点李照枫!”
只见李照枫忽然上手开始解衣带。
64/161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