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宵禁了,施主等早上再走吧。”
若是过了宵禁,平民贸然上街被羽林军看到,解释不清便会被关入监狱。我也不方便告诉对方我的身份,只好颔首答谢。
两人一卧一立,相顾无言,气氛沉寂。正当我以为对方终于要离开时,他却是双手合十,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贫僧法号濯灵,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我见他如水墨般的眉眼低垂,一副普度众生的圣洁模样。又想到自己身上那过重的杀孽,不由得抿紧了唇。
“在下乃不详之人,濯灵大师还是远离我为妙。”言罢也不管对方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我转身背对他,钻进了被褥中。
“佛祖普渡众生,众生平等不论贵贱。”
“施主若是有什么烦恼,不如来找我谈谈。”
温润的声音透过被褥传入耳中,莫名的让人感觉心安。濯灵的话有些耳熟,但是我实在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按理说,自从成为暗卫后,这是我第一次进寺庙。那夜我迷迷糊糊的想着这件事,最后睡着了,这是在江愿死后我睡过最好的一觉。
梦里没有江愿残破扭曲的肢体,没有皇贵妃尖锐凄厉的惨叫,没有那些被我杀害的人,死前流露出的怨毒目光。
只有春日融融,一个看不清面容,敲着木鱼的小和尚,以及一条脏兮兮但是眼睛湿润,惹人怜爱的小狗。真是奇怪的梦。
仿佛被下了迷魂咒一般,一有空闲我便往伽蓝寺跑。濯灵非常受香客欢迎,有的香客甚至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到了。
早课后就到了濯灵去解签的时辰,我趴在房梁上,偷瞄着濯灵眉心的朱砂痣,觉得他活像个披着圣僧袈裟的魅妖。
但是看他眉眼低垂,面带祥和,为香客们耐心解签的模样,我又烦躁的摇了摇头,把脑海中龌龊的想法赶走。
那些香客们得到了濯灵的指点,面上带着感激涕零的神情,捐了一大批贡品,千恩万谢后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待香客们都离开后,我在房梁上换了个蹲姿,正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下来时,濯灵却抬头望向了我的藏身处。
濯灵眉毛一挑,眉眼间似乎沾染上了点笑意,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春水,泛起阵阵涟漪。“下来吧,蹲了一整天也该饿了。”
第6章 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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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尴尬的摸了下鼻子,翻身从房梁上跳了一下来。濯灵从供桌上抓了一大把山楂糖,放到我的怀里,我面带疑惑的看向他。
“不喜欢吃山楂么,那这个喜欢吃么?”
他见我没有动作,沉吟片刻又从供桌上薅了一块糕点塞到我怀里。我的眼睛瞪圆了,嘴巴微微张大,难以置信地开口。
“……不是,你怎么可以偷吃供品?”
“供品不能吃么?”濯灵却是反问我,他的目光如一汪清泉,太过诚挚,仿佛我才是那个离经叛道,不敬佛祖的人。
我发现我还是不太了解濯灵。
“能吃能吃。”我看了看他那张不识人间烟火的面容,又看了看大殿中央的鎏金佛像,剥开纸片,狠狠地咬了一口糕点。
嘴巴被甜腻的糕点填满,我仿佛一只贪食的仓鼠,两腮鼓鼓。没想道吞咽得狠了,却是把自己给呛到了。
濯灵为我倒一杯茶,手掌轻柔地拍摸我的后背,帮我顺气。我感觉我这辈子的脸,都要在这个和尚面前丢尽了。
后来相识的久了,我从濯灵那得知他本名叫裴言川。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所以被家里送到伽蓝寺修养,顺便向清一大师修习医术。
我仔细凝视着濯灵那张如山水般写意的面容,并没有看出一丝病态。我问他病治好了没有,濯灵却是笑了笑,移开了视线。
临走的时候濯灵递给我一个御守,叮嘱我以后戴着可以保平安。我接过来发现上面用金线绣了一个“裴”字,还有清新的药草香。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当着濯灵的面将御守挂在脖子上,藏进了内衫。江愿告诉过我不可以白白接受别人的恩惠,我问濯灵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他却着摇了摇头。
见我目光灼灼,不甘心地盯着他。濯灵无奈一笑,伸出手帮我整理了一下领口,温言道,“那作为交换,你以后便唤我本名吧。”
濯灵,哦不对,是裴言川笑的时候如同春日冰雪初融。我被他那张清隽出尘的脸吸引,木讷地应声道,“好的,裴言川。”
那时候我已是羽林军统领。太后将我推上羽林军统领之位,一是为了方便掌握皇城的军队,二是为了方便我保护小皇帝。
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明为保护,暗为监视。
小皇帝皮肤雪白,长得白白净净就像一只兔子。再加上性格软懦,一遇到什么事情就爱掉眼泪,哭得眼眶发红,就更像兔子了。
江愿曾经说我没有看人的眼光,识人不清,早晚栽大跟头。我当年对他的这番说法嗤之以鼻,如今看来他才是最了解我的人。
不仅是我,就连老谋深算的太后也被小皇帝骗了。小皇帝不是兔子,而是善于伪装,披了温顺家禽皮囊的野兽。
当年因为我结识了裴言川,在空闲的时候经常翻墙去伽蓝寺,我待在小皇帝身边的时间少了一些,小皇帝好像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裴言川送给我不少好吃的供品,我为了安抚小皇帝,将这些供品借花献佛给了他,随便扯了个慌说是自己特意买给他的。
第7章 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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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一开始很受用,接过供品的时候眼眶红红的,说我是最关心他的人。我那时候有些心虚的移开视线,不敢去看他。
后来我再去找裴言川,会特意绕路去朱雀街最有名的商铺,买一些小孩子喜欢的吃食,回去带给小皇帝。
直到有一天小皇帝从伽蓝寺祭天回来,神色阴沉晦暗,我听小皇帝的贴身宫女说,那晚他把寝宫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其实那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小皇帝没有表上看起来那么单纯无害。
后来他和闻小公子联手创立了丽景门,赋予巡察缉捕之权,从事侦察、逮捕、审问、暗杀等活动,以雷霆手段迅速镇压了太后的党羽。
就连我带着江念锦四处逃窜的前两年,依旧能在各地看到缉拿我的皇榜,赏金足足有百两黄金,我都不知道我居然这么值钱。
想来我当初待小皇帝也不薄。我见他性格乖巧又孤苦无依,心里起了怜爱之心。在不违反太后的命令下,几乎对他是有求必应。
他那时候粘我粘得紧,半日不见便哭哭啼啼,满皇宫到处找我的身影。我当年对此颇为头疼,如今想来怕不都是小皇帝伪装的。
我并非士族出生,却担任了羽林军统领,为此受到了颇多非议。有的人骂我是太后的鹰犬爪牙,有的人则传我是太后的暖床男宠。
小皇帝久居深宫,不可能没听过这些传闻。他初登皇位处处受太后掣肘,而我乃太后心腹,想必他恨不得将我剥皮抽骨,挫骨扬灰。
思及此处我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撩开帘子发现马车已经行驶到城门口了,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伪造的文书递给守卫。
虽然已经多次确认伪造的文书和真的一模一样,我也给自己和江念锦都易了容。但是掌心还是紧张的渗出了冷汗。
我离开京城三年,虽然缉拿我的皇榜比起两年前已经少了很多,但是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一旦被小皇帝或者那个人抓到,能求速死怕都是奢望。
那守卫打开文书仔细检查了一会,又撩开帘子瞧了眼我和江念锦,召来身边的同僚,小声耳语了一番。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右手假装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左手则是握住了衣袖下的刀柄,面上憨厚一笑。
“这位军爷,这文书可是有什么问题么?”
“哦哦,没什么问题,就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齐全的文书,喊人来见识见识。”
那守卫打了个哈哈,将文书交还到我手中。我从包裹里掏出几两碎银想要递给他,那守卫连连推辞。
“你们在干什么?”
正当我对那守卫虚与委蛇时,一道冷冽的不带有一丝温度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我如惊弓之鸟般猛地抬头,对上了那人的目光。
那目光税利如刀,仿佛要将人心底的秘密洞穿,冰冷刺骨。此刻正是晌午,日头正好。明明马车内空间狭小,灼热不堪,我的后背却满是冷汗。
第8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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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周围的守卫纷纷半跪下,对来人恭敬地行礼道,“陆统领。”
毒辣的秋阳下,陆昭明踏马归来,身着白袍银铠,本是银色的柳叶甲泛着烁烁金光,乌发一丝不乱地束在头顶。
虽然面容普通,但他那一双眼睛生得极好看,眼尾处有一颗泪痣,给这张平凡的脸凭添了几分艳丽。
只不过陆昭明作为从尸山血海中爬上来的人,浑身充满凌厉杀气,只令人感到胆寒,硬生生将这抹艳色压了下去。
陆昭明是我的师弟。当年江愿死后,暗卫营又新收了一批孤儿,陆昭明正在其中。
江愿夸我天资卓绝,其实陆昭明才是最具有天赋的那一个。如果说我是后天培养出来的刺客,那陆昭明就是天生的杀手。
我向来不喜欢这个沉默寡言的师弟,甚至有些讨厌他。
江愿告诉过我,即便身为杀人如麻的暗卫,也必须要尊重生命敬畏生命,绝不可以轻贱生命的价值。
虽然暗卫营的人大都已经对杀人感到麻木,但陆昭明杀人时眼神太冷漠平静,仿佛他砍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田地里的稻草。
陆昭明策马上前几步,目光犀利如猎鹰,透着寒光,扫视过全场每一个角落,最后锁定在了我身上。
他紧盯着我,目光充满探究之意,不知道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我只感觉自己呼吸困难,头皮发麻。
就在我的神经高度紧绷之时,他的目光略过了我,扫向了一旁的守卫,“军中不可行贿,把东西退回去,去领十军棍。”
语毕,陆昭明转身策马离开了,仿佛刚才那阵逼人的威压,只不过是我的错觉。我放下帘子,倚靠在墙壁上,大口喘气。
江念锦神色担忧的看着我,我揉了揉她的脑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安抚她,心中却惶惶不安。
进城后我付给马夫车费,立刻带江念锦到了客栈。给二人重新换了面容和服饰,再三确定没有人跟踪后,走小路来到了伽蓝寺。
我取下脖颈的上佩戴的御守,交给小僧让他去找裴言川。不到半盏茶时间,一位身着青色袈裟的僧人疾步走了过来。
裴言川还是如三年前一般,眉如山,眼如水,神清骨秀。他远远看到我,明显怔住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久久没有说话。
裴言川看向我的目光实在太过复杂,激动、忧虑,甚至还有其他难以言说的情绪,揉杂在一块。
“好久不见,裴言川。”我向他招了招手,面上浮现出点点笑意,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一些。
裴言川再三叮嘱小僧,不可向任何人透露我俩行踪后,让小僧带着江念锦去了偏苑。他牵过我的手,将我拉进了他的禅房。
裴言川握着我的手有些过于用力,我发现他的掌心居然出汗了。待到合上门,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松开我的手。
“阿渺你怎么回京城了?”
其实早在裴言川将御守赠与我前,我便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不过隐去了当暗卫的那段经历。
我本来已经做好了裴言川会就此疏远我的心理准备,但他只是很平静的听我讲完,待我还是如从前一般。
第9章 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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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江念锦的病情大致告诉了他,裴言川眉心微微蹙起,沉吟片刻后道,“江小姐就留在伽蓝寺,我会拜托清一大师照顾她。”
我神色感激地望向他,正欲开口答谢,下一瞬裴言川却是伸手握住了我肩膀,“但是阿渺,你不可以再留在京城了。”
裴言川顿了顿,忧心仲仲地说道,“不仅仅是羽林军,丽景门的人也在找你。”
闻言我低下头,有些局促不安地攥紧了衣角,沉默着没有吭声。其实裴言川说的我都懂。
当年江母病逝,我也犹豫过是否要带江念锦一起逃。本来靠着我之前寄去的钱,她可以在京城过上很安逸的日子。
如果只是小皇帝也还好,但是那个人对我恨之入骨。我每个月俸禄都寄给了江家,有心人一查就能查出来。
一旦查到江念锦身上,以那个人的残暴手段,怕不仅仅是迁怒这么简单。想到当年在丽景门地牢看到的景象,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本来每个暗卫都要学习拷问技巧,以便从敌人口中翘出情报。但是一开始江愿带我的时候,总说这玩意太残忍,不适合小孩学。
我追问他什么时候愿意教我,他却拎着瓶酒,叼个根芦苇,翻上了房顶,“等你成年后再教你。”
当然,后来江愿没有等到我成年就死了。再后来我为太后做事,基本都是一刀毙命。没有留下过活口,自然也没有拷问的事了。
我沉浸在思绪之中,裴言川却突然靠过来,伸手捂住了我的嘴。他身上传来淡淡的药草香,我眨了下眼睛,有些不解的看向他。
下一瞬,房门被人轻扣了三下,一道轻佻的声音响起,瞬间将我定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濯灵大师怎么今日不去解签呢?下官看前院里等您的香客,队伍排得可长了。”
明明是带笑的语气,但是我却隐隐感受到了,压抑在笑意下的暴戾。我甚至能想象出说话时,那人戏谑的神色。
我面上一片雪色,手脚发抖,浑身颤栗。若不是裴言川搂住了我的腰,我此刻恐怕已经跌坐在了地上。
我来京城最害怕见到的人,不是陆昭明,不是小皇帝,而是闻小公子。
闻家还是京城的名门望族时,闻时晏一身张扬的红衣,是备受宠爱,嚣扬拔扈,不知天高地厚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闻家被抄家后,闻时晏一朝从云端跌落泥潭。他忍受斧钺汤镬,从地牢里爬了出来,成为了丽景门令人闻风丧胆的血衣酷吏。
当年小皇帝与太后夺权,乃于都城新造丽景门,特令其掌管刑狱,时人谓之“新开狱”。入丽景门者,百不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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