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乾似是再也忍不住,他走出了亭子的檐廊,就这么立在了烟雨之中,仰起脸来望着灰蒙蒙的苍穹,任由那密如珠帘的雨倾覆在面颊之上,叫人分不清楚是泪水还是雨水。
邱羽没有动,他坐在亭中的石凳上,心中梗塞失落,静静地看着那个立在雨中的师尊,他今夜似乎格外单薄,就如一片宣纸一叶浮萍,淹没在了这昏暗寒冷的水雾之中。
姜乾淋够了雨,想举起手来再饮一口莲花春,这才发觉酒壶还在亭子石桌之上,他没有去擦脸,又失魂落魄返回亭中。
直到颤抖着抓起酒壶灌下了一大口,姜乾这才回了些神,他没有再看邱羽,只是又坐了下来,低着头盯着那白瓷玉酒壶的花纹:
“我那时恨极,恨我自己没有早些发现,恨我自己软弱无能,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为心爱之人报仇雪恨,于是我一意孤行,不顾病重的父母央求和莲心的反对,只带了一些银钱就只身东行求仙问道,我想学些仙术本领,变得强大,强大到人极,强大到有能力去护我心中所爱之人。可是,我只想着变强,却再也没能护住任何我爱之人。”
姜乾抬起了头,直直的看着邱羽的眼睛又道:”后来我学有所成,拜入了凡界最强的门派,成为了派内最强的长老宗师,我一路杀尽妖魔,为灵嫣祭奠殉葬,我终于有能力回去了,可是当我回到菱城,铺子早已不在了,邻舍说我的父母在几年前思念成疾故去人世,莲心一直照料他们,二老逝去后她便卖了铺子离家而去,自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寻到她的踪迹。”
“我知道她怨恨我不辞而别,怨我为了沈灵嫣离他们而去自此杳无音信,恨我忘恩负义抛弃放弃一切。我想弥补我的过错,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后来,我去了乌啼镇,见到了你,也终于见到了莲心,可是……可是我甚至未来得及与她说上一句话,她就丧生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坚强和自持如他也再经受不住这般苦痛,姜乾终于不再忍耐和掩饰,这位任何时候都临危不乱风雅端庄的师尊,虽已临近知命之年,此时却如同无知稚子一般在寂寥的雨夜中放声哭泣。
“其实,张嫲嫲她,早就不怨您了。”
邱羽几次抬起手想安慰他却又放下,思索了片刻开了口。
姜乾猝然抬起了头。
“她早就原谅了您,我知道的。”
许是怕姜乾不信,邱羽又焦急的重复了一遍。
姜乾却流着泪轻笑了出来,他说:“今夜我吃醉了,触景生情,又见到你便越发想起我那妹妹,今夜与你说了这些胡话,你大可随意听听,不必……”
“不是的!姜宗师!张嫲嫲她真的早就原谅释怀了。”邱羽打断了他。
“她知道您离去是为了变强,变得更厉害,为了给沈前辈报仇,也是为了以后能够保护她和您的父母。我都知道的,因为……因为她也成全了我的阿娘,就像当初成全您的不告而别一样,她的成全就是对您的释怀啊!”
邱羽终于鼓起了勇气喊了出来。
“我的阿娘,也是如您一样为了爱奋不顾身的人,她成全了她,阿娘才生下了我,是她一直待我如亲子,虽然她从未与我提起几次您的存在,可是这些年您去了哪里,取得了何种成就,她全都知道,她一直在关注着您,她知道您成了天下第一大派的宗师,知道您已为沈师娘报了仇,她一直都把您当做骄傲的资本,每回提起您都是一副得意洋洋。”
“她之所以不去寻您,是因为您如今扬名天下,她说自己只是一介烟花酒楼管事,拿不上台面的凡夫俗子,她怕折了您的名声,就再也没有去打搅您。”
“张嫲嫲她从来不是那种小肚鸡肠之人,在凡界这些年,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白手起家开了那家仙居楼,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孤儿在她馆子里做事,就连我娘最后为爱黯然隐退,也是她好心收留才没有让我们流浪街头。张嫲嫲一直都是很好的人,她不仅宽容了所有人,也宽容了您啊。姜宗师,其实张嫲嫲她,一直一直都非常想念您……”
姜乾的呼吸微滞,他踉跄着跌坐,捏着茶盏的指尖不住战栗。
原来,在他们彼此都不知道的尘世里,他们一直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的深爱着对方。
那晚的雨似乎一直没有停歇,邱羽也忘记了当时自己是怎么离开荷香亭的,他只记得后来姜乾的脸上再没有了那种阴霾和苦痛,张莲心的死对他来说依然是一个烙在心口抹不去的疮疤,但是,这个疮疤已经不再布满沟壑狰狞,它就在那个雨夜被尽数抹平治愈,只剩下了一颗红色的痣,与沈灵嫣留下的朱砂痣一起,永远深藏在了他的心中。
第二日,晨练的弟子们发现,莲塘塘沽出现了一块新的石碑,它面朝莲塘,上用擘窠书题字道:
玉莲之心,巾帼之名,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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