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要紧,是那大叔借了报国寺外的水井湃瓜,一口咬下去凉丝丝的,最是解暑止渴。
顾云秋自己吃了一块,又分了点心和身后杂役、护卫,问过价后,他算了算那日在法堂出现的小沙弥数量,管大叔买下来八个整瓜。
看热闹做看热闹,小沙弥们帮了他这么多,天热,也正好请他们吃瓜、喝甜水。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五佛殿,顾云秋远远就看见了带着小和尚扫院子的李从舟——
小和尚板着一张脸,手中捏着柄比他还高的笤帚,身上还是那件木兰色僧衣,脚下扫好的叶子堆到一起,却是一大堆粉碎的梧桐叶。
莫说眼下是春四月梧桐树根本不落叶,就算落叶,五佛殿旁根本没有梧桐树,都是些月桂、茶树,这些落叶根本就是有人故意为之。
顾云秋挑挑眉,悄声对身边的护卫吩咐两句,那护卫点点头领命去后,不一会儿就带来了一行十余人的银甲卫。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寺内的一众小和尚,他们蹬蹬跑出来,发现竟是顾云秋和王府银甲卫,为首的几个都傻了眼。
“来,”顾云秋冲他们招招手,“请大家吃瓜。”
两个杂役找了张闲置的桌子,将寒瓜切好、分成小块。
“哦对了,还有酸梅饮——”
顾云秋让点心帮忙,很快弄来小碗、排开放满整张桌。
一群小和尚看看顾云秋,又看看他身后晶莹红润的寒瓜瓤,好几个的喉结都动了动。
最后,是那个给顾云秋递消息的小和尚开口:
“世子殿下,你怎么……”
见他们不敢动,顾云秋干脆拿一块瓜、端了酸梅饮塞他手中,“天热,我来看看你们,顺便给你们送点好吃的,谢谢你们帮了我的忙!”
小和尚拿着瓜、端着碗,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求助地看向其他师兄弟。
当然他们也不敢拿主意,只能纷纷回头,看向院中的李从舟。
被他们的目光注视着,李从舟捏笤帚拧眉、看向顾云秋。
他没说话,但顾云秋还是读出来了,那眼神,是在问他——
你又闹什么?
本来这样的眼神顾云秋是怕的,可看见李从舟明显用不上力的左手后,他就不怕了——
小和尚色厉内荏,就是面冷心热罢了。
顾云秋转转眼睛,跑过去拉起李从舟没捏扫帚的左手。
李从舟往后躲了躲,眼中警告之意陡现。
顾云秋装没看见,牵着他左手晃荡两下,拉着他往长桌那边走,“走啦,这瓜可好吃了!”
众目睽睽之下,李从舟实在没理由摔开他的手。
只能瞪着他,闷闷将眉头锁紧。
顾云秋将李从舟拉到长桌旁、摁着他坐下,然后捏起一块瓜举到他唇畔,他这动作根本就是故意,尖尖的瓜瓤都戳到李从舟嘴里。
“尝尝?”
李从舟眯起眼睛啧了一声。
其他小和尚怕明济师兄生气,纷纷上前劝顾云秋,“世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这儿还有那么多事……”
“什么事啊?”顾云秋又往李从舟那边推了碗酸梅饮,他一扬下巴、指着那群银甲卫,“不就佛殿闹鬼么?有他们呢!”
几个银甲卫得令上前,自然地从小和尚手中取走了笤帚、抹布,端起水桶、扶正桌椅。
小和尚们傻了。
倒是顾云秋弯下眼睛,再次冲他们招手:“所以,过来歇歇?”
王府银甲卫都属宫中禁卫籍,其中副将等同二品将军衔、一等护卫属正三品,余者都是从三品的品阶。
小和尚哪敢支使银甲卫帮他们做这些,凑上去想抢回来干活的家伙,却被身法灵活的银甲卫闪开。
其中两个跟着顾云秋收拾了吕元基的,更反过来劝:“小师傅不必介怀,贵寺对我们娘娘有大恩,能帮寺里做点什么,也是我等荣幸。”
顾云秋也点点头,“再说了,你们寺里其他人不是忙么?”
其实,来的路上他就问过银甲卫了。
这回来报国寺,跟着的银甲卫都是王爷专程调出来的,原本王妃来寺中只会带一队护卫,他们银甲卫来了也是成日闲着、无所事事。
顾云秋自忖他和王妃没什么大危险,让银甲卫来帮忙看着五佛殿、抓出背后装神弄鬼的人,不就正合适。
几个小和尚说不过,没办法,只能再次看向李从舟。
李从舟拧着的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妥协:“……之后我会禀明师父。”
这就是默许了。
不等小和尚们说什么,顾云秋先在旁凑趣、喊了声:“好耶!”
被他这么一闹,小和尚们也绷不住,纷纷笑起来,最后齐齐对视一眼,整齐合掌对顾云秋和银甲卫拜下,口称佛号、道了感谢。
有银甲卫帮忙,这一日上,五佛殿果然再无异事发生。
他们还从佛殿的窗扇和房梁上,搜出了没来得及撤去的鱼线。在殿外的草丛里找到了磷粉,以及长明灯的有一坛香油被换成了不易燃的木油。
看见这些,小和尚们都知道了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而自从看见那坛木油后,李从舟的眼神就变了,虎目淬寒、眯起来像是在酝酿着什么风暴。
顾云秋只当他是在生气有人捣乱,可李从舟却透过那坛木油想到了前世、报国寺那场大火——
木油是树油的一种,看起来和香油别无二致,却并不易燃,多用来给家具、木梁涂漆防腐。
承和十五年报国寺大火,官府说是盗匪之祸。
李从舟在废墟中跪足七天,中途一场大雨,雨后,满地水洼中浮出的油渍让他发现了古怪。
再细查下去,便发现报国寺在被诬贪墨、被禁军围住前,曾给寺里的横梁、门窗桌椅上过一道漆。
正是有人暗中将不易燃的木油换成了易燃的火油,这才酿成惨祸。
寺中一应度用外人碰不到,能换掉那么多木油还不被人察觉,凶手只能是家贼。
再往下查,时任户部尚书吕鹤和他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吕元基,就进入了他的视线。
吕元基之名,李从舟早有耳闻。
这人任性跋扈,仗着他爹是在朝为官,行事肆无忌惮:
当街强抢民女,活活打死人都是寻常。
甚至绑了不满十岁的男孩虐|淫,被发现时,男孩下|身鲜血淋漓、一片狼藉,那话也被割了下来,最终失血过多、不治而死。
……
看着那一坛子被找出来的木油,再想到前世种种:
李从舟冷笑,心中杀念渐起。
那边查出是人为,银甲卫的队长就与圆净大师商量,由他们每日出五个人来五佛殿轮值,也算是他们为宫中祈福的大法会帮忙。
圆净大师推辞不掉,只能谢过。
而顾云秋看着眼前一群小和尚打闹、说笑,他捧起最后一块寒瓜,偷偷看李从舟一眼后,小声道:
“你看,你们寺里师兄弟感情多好、他们笑得多开心。”
李从舟手里的寒瓜只吃了一口,这味道太甜、对他来说有些过于腻,听见顾云秋的话,他只挑挑眉,侧目看过去。
“啊所以,你也要多笑笑嘛——”顾云秋语速飞快,说完再不敢看他、埋头苦吃。
多笑笑?
李从舟放下手中寒瓜,看着月照峰、嘴角微牵:
小纨绔,还真是什么都不懂。
○○○
摆平五佛殿的事,顾云秋带人和小和尚们一起下山。
李从舟走在最后,过某处栈道转角时,果然用余光瞥见了远远坠在他后面的吕元基,以及他身边的两个武师。
李从舟在心底冷笑:还真没见过这么上赶着送死的。
他转身,绕过大雄宝殿、引着那三个蠢货,没于夜色里。
……
晚上王妃回来,已从圆净大师口中听得了顾云秋今日所为,她是真觉得孩子长大了。
顾云秋乘胜追击,当场撒娇向王妃要了那个小院,找的借口是说将来寺内法会、来往人多吵闹得很,他到后山旧禅院中读书还能清静些。
王妃想想觉着有理,“只那院子多年无人打理,还需先收拾收拾。”
顾云秋想到李从舟藏身院内的黑皮肤少年,忙摆摆手道: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打扫!”
王妃不信地睨他一眼。
顾云秋想了想,给出理由:“寺里的小和尚不也自己打扫吗?”
“再说那小院子其实很干净,前几日我才看过的,挑个良辰吉日搬上去就能住啦!”
王妃没深想,揶揄地刮他鼻头:“哦,原来是蓄谋已久。”
顾云秋嘿嘿一乐,扑到母妃怀里。
——这样,李从舟也不用担心他藏着的人被发现了。
李从舟对山下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只引着吕元基一行人,来到了后山禅院。
夜幕降临,月色皎皎。
他看着被月光投射在门扇上的影子,眼中寒光陡现、嘴角慢慢扬起,而后一个闪身,消失在了黑黢黢的佛殿内。
远远躲在树后的吕元基当即就要跟上,反是他身边的两个武师又劝他:“少爷,那旧禅院我们不熟,进去出不来怎么办?”
“胆小鬼!你们不去我去,我就不信了,顾云秋那多事的家伙坏我好事!我好不容易找着这么个落单的人!”
他不听劝,一门心思要小秃驴好看,两个武师怕出事,也只能跟上。
结果跟进禅院后没多久,吕元基就后悔了——
这旧禅院和山下的报国寺不同,到处都是荒草枯木,就连佛堂里的佛像都被风蚀,看上去阴森恐怖,如在地狱一般。
且他们为了不被人发现,根本没带灯笼,只在手上拿了个火折子。
纵是武师,走久了也心中发寒,“少爷,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吕元基本也萌生了退意,正准备点头时,又看见李从舟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咬咬牙:来都来了,没道理就这么走!
吕元基拼着一股劲追,没两步却发现自己身后的武师不见了一个。
“李大?”
“李大你跑哪儿去了?”另一个武师也慌了,“你别吓我们!”
然而回答他们的,只有一山呼啸的风。
吕元基这回不想继续走了,他转身带剩下的武师往外疾行。
结果天色太黑、山风太大,小小的火折子被扑灭时,另一个武师也不见了。
吕元基被吓破了胆,惨叫着就往外跑,到云桥上没踩稳,也像顾云秋那样整个滑了出去——
他慌忙攥住桥面,低头一看又尖叫一声,悬空的两腿战战,股间淋淋漓漓、竟是吓得失了禁。
他叫了好几声救命,又喊李大李二名字。
半晌后,他终于听见了脚步声,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一盏灯。
吕元基抬头,在一团浅白色光晕后,看见了他跟了一夜的那个小和尚。他喜出望外,也顾不上丢脸,忙喊道:
“太好了!喂!你快救我!你救我上去,我让我爹给你大官做!”
“不不不,还要给你钱!好多好多的钱!”
回答他的是一声嗤笑。
李从舟上前两步,灯光照亮了他的脸,吕元基这时候才发现——
小和尚脸上带着一抹诡异的微笑,一双墨瞳更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吕元基张了张口,李从舟却忽然提起灯笼转身回到云桥下,照出桥边一块地——
“你刚才,是找他们么?”
吕元基顺光线看过去,惊恐地发现他身边两个武师都被人一剑封喉,豁开的大血口中鲜血直流。
“你你你你……”吕元基吓得浑身发抖,险些抓不住石板边,“你疯了!你、你怎么……”
李从舟还是笑,抬脚将两具尸体踹下山谷。
空谷幽幽、竟半天都没传来一点儿回响。
吕元基遍体生寒,吓得失声,眼泪止不住往外涌。
李从舟拍拍手,重新提起地上的灯笼,心情很好地踱方步走来,他也没出声,只是做口型:
到、你、了。
吕元基崩溃了,疯了般挣扎起来,可他掌心全是汗,根本爬不上来,只能眼睁睁看李从舟走到近前,残忍地抬脚踩住他的双手。
他惨呼一声,雪白着脸却还想死个明白:
“为……什……么?”
李从舟蹲下来看着他粲然一笑,道:
“江淮税收连年减少,朝廷有心彻查却找不出头绪,其实是——在两年前、户部尚书吕鹤,就暗中做了襄平侯的走狗。”
“吕鹤帮忙造假、改换了户部在江南籍库的内页,使朝廷这边看到的应收税款的人丁数减少,对江淮百姓却还是连年征收、这部分库银就悉数流入了西南。”
吕元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隐约听到父亲云云:“你、你怎么知道?”
李从舟慢慢起身,眼神变寒、声音变冷,他盯着吕元基,缓缓撤步、挪开双脚:
“因为我,是从地狱归来的恶鬼啊——”
吕元基吃痛松手,惨叫着跌入了深渊。
李从舟看着眼前黢黑一片的深谷,慢慢敛了笑,自顾自地继续:
“后来,朝廷彻查江南籍库之案,襄平侯被逼无法,只能抛出吕鹤当替死鬼。”
“吕鹤曾求到报国寺,希望师父出面、给你剃度,借由让你入僧籍、留下你这吕家唯一的血脉。”
“被师父拒绝后,吕鹤一不做二不休,着人入寺藏匿正本籍册。再由你身边这两名武师诬告,坐实了——我报国寺贪墨之名。”
“如此,报国寺被围,往后承和十五年一场大火,因涂漆的木油被你换成了易燃的火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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