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僧人不多故,径山寺的僧舍不大,一个小院里就一排三间房。
于是,圆准禅师给明义和李从舟安排到了观音殿的耳房。
寺里需帮忙的地方多、需准备的东西也多,李从舟从小盛名在外,除了要帮着干活,偶尔还会被径山寺的师傅们团团围住问经释典。
他是趁众僧都在释迦大殿诵经,才偷得空溜出来给顾云秋回信的。
刚到山寺、生活枯燥,一如往常,无甚可写。
至于太极湖的户部籍库,那地方和径山有一段距离,他暂时不方便离开亲自去,也只能是乌影先去查探。
所以捧着信笺思索良久,直到钟声敲响、众僧散场,他才从观音殿门柱上的对联得着启发——
比起“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样大俗的,李从舟最后才选了这个具有青蚨之典的文对。
又找寺里的小沙弥要来红纸,总算是给了小纨绔回复。
如此又过三日,直到杭城秋闱毕,乌影才探查完返回山里。
“太极湖根本不像你们皇帝想的那样是禁区,我看倒是个给俩钱就能混过去的腌臜之地。”
乌影的汉话说得是越来越流利,若非他挂着汉人男子不常见的银色耳环,只怕混进百姓中,也无人可分辨。
他用手试了试旁边一根旁逸斜出的树干,然后一跃跳坐上去。
李从舟在径山寺说话不方便,于是他们约的是禅院后的深山里。
“怎么讲?”
“那片湖边是有围墙,也有轮值的军队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而且湖面横阔数百丈,周围望塔林立、弓|弩|手时刻戒备,但——”
乌影伸出食指,心情很好地遛了遛他养在袖中的小蛇。
“但你们都忘了,岛上那些是人、湖边守着那些也是人,只要是人,用你们大和尚的话来说,就是——都有贪嗔痴妄,都有数不尽的欲念。”
李从舟沉下眉,隐约猜到乌影想说什么。
潜入太极湖外的围院对于乌影来说不算什么,避开守卫于他来讲也是手到擒来。且乌影会水,水性还好,要他跟着小船潜入太极湖中央群岛也并非难事。
本来乌影都做好了万全准备要打一场硬仗,结果他才攀到围院内大树上没多久,就看见一个妇人被龙廷禁卫军领了进来。
禁卫军带着她穿行到湖边码头,亲自给她送上了小舟,没查验她任何的文牒,也不像李从舟说的那样——需要什么户部尚书的特许。
守船两个船夫见怪不怪,等妇人登船后,就朝她伸手。
妇人也忙掏出准备好的碎银递上,乌影远看着估量,大约在二两上下。
而后两个船夫就开船,一路划着给妇人送到岛上。
没等乌影跟上,龙廷禁卫军又带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过来:
男的锦衣华服、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女的穿着艳丽、含羞带怯,大概是乐妓歌女一类。
这两人姿势亲密、神态轻松,看着倒像是来此游湖。
他们同样给守在岸边的船夫送了银子,五两之数。
乌影挑挑眉,这回没冒然跟上去,而是干脆趴在树上按兵不动。
一天统计下来,入湖登岛的人竟有二十个之多。
而那龙廷禁卫军和几个船夫平摊,每人每日也能赚得七八两银子。
见此情景,乌影立刻改换了思路。
他乔装改扮一番,接近了那个歌女,给她二两银子就从她口中套出——
太极湖禁区,其实是个用银子贿赂就能进的地儿。
给门口的龙廷禁卫军三两、五两的银子,他们就能掩人耳目地给你带进去。再准备二两以上的“辛苦钱”,就能得船夫送你登岛。
歌女坦言,她是因太极湖神秘而好奇,所以央了公子哥带她来。
而其他求着上岛的人,多半是家中有亲眷在岛上轮值,实在受不得岛上艰苦的环境,让亲人想办法送些吃穿度用的东西。
“人还明码标价呢,”乌影收了小蛇,撑着树枝给李从舟介绍,“热饭热菜每月三两,想吃鸡鸭鱼肉、时鲜蔬菜得添到六两,点菜的、就得十两往上。”
李从舟:“……”
他当然知道太极湖籍库的吏治崩坏,但没料到竟已经坏到这样的地步。
看他脸色铁青,乌影呿了声,“这就要生气啊?后面还有呢——”
“……还有?”
“嗯啊,我这不也花了八两银子上岛么?”乌影耸耸肩。
他原还很谨慎地乔装一番:摘掉身上银饰、编好几个似模似样的理由,更使银子从之前登岛之人口中套得一个岛上轮值官吏的名字。
结果龙廷禁卫军根本是问都不问,拿了五两银子就给他直接带了进去。两个船夫更是有银子就有问必答,想听什么密辛都告诉你。
“……那岛上呢?”
“岛上?”乌影啧啧两声,“你们那籍库的十几栋楼,也就外面刷漆看着巍峨漂亮,实际上瓦是漏的、楼板是朽的。”
“近五年吧……近五年的青红册还能看,往前到十年就有缺损、泡水甚至缺页,至于一两百年前的那些,我远远看着是书架都倒了、只怕早就碎成了渣。”
李从舟抿嘴一言不发,浑身紧绷明显被气着了。
像龙廷禁卫军这样看守,莫说是远在西南的襄平侯,若是蛮国、西戎甚至是海外的瀛人有心,他们不也是随便使俩钱,就能套得大锦疆域图么?
“带什么上岛都可以?”李从舟问。
“他们不检查,我问的那歌女还曾想过要深夜到湖心放孔明灯呢。”
孔明……灯?
李从舟的脑海里,立刻不受控制地想到:
承和八年春四月,宁王世子放孔明灯而烧毁王府书苑。
——也难怪。
前世户部籍库大火,虽令朝廷损失惨重,户部官员也被大量裁撤,可朝廷里的人却并没表现出太大的意外。
后来,就连宁王都在无意中感慨,说太|祖创设青红二册的籍库制度,本意是为着江山稳固,却因漏算开支一项,险些造成江山易主的惨祸。
所以,若真论起来,在岛上轮值的、以及他们那些想尽办法登岛的亲眷本意并不坏,龙廷禁卫军和船夫也是为生计所迫。
算来算去,最终还是落在了“钱”这一项上。
李从舟也不是圣人,没法解决朝廷籍库由来已久的问题。
他只能想办法将本朝十四年来的记档,尽可能多地转移出来。
十四年说长不长,但每年各地送来的青红册也不是个小数目。
只算余杭镇一地,下面就有十来个县,每个县又有五六个村,这些合起来加在三年期的苏州府册上,就是数百页。
更不要提那些人口大县,关中百姓聚集的州府,单一本青册就要分出壹贰叁肆卷。
这样多的数量,就他、乌影还有乌影手下几人是运不过来的。
就算运出来了,还要单独找地方存。
即便不去盗取原本,他们只进去誊抄,也需要耗费大量人力和时间,尤其是——乌影的有些手下并看不懂汉文。
在下江南前,李从舟其实设想过很多种方案,但就没算到太极湖畔的龙廷禁卫已经腐溃成了这样——
他只能在江南待半年时间,到明年六月四日韦陀佛诞后就要返回京城。
眼下这个局面……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让乌影先回太极湖盯着。
他得再想想,再细想想。
○○○
承和十四年,孟冬。
顾云秋学着聚宝街上其他富户,给田庄里新修了一个暖阁。
就排在堂屋的东侧,底下铺地龙、窗上悬绣幕,屋内正中点一个有烟道的大炉子,周围摆上一圈板凳桌椅,等天晚降雪了,还能围坐烤肉吃。
先前苏驰提过的那位朱信礼,顾云秋也派人打听清楚:
此人年少失怙,母亲丢下三岁的他改嫁南方。
他从小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爬在树上往私塾偷师,六岁时遇着那年还是溢通钱庄外柜伙计的大师傅。
大师傅是上村里一户人家催债,那家父子三人一看来催债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时错了主意、心生歹念——
想着给人拉到村后的悬崖上杀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没想路上就被朱信礼撞破,小孩还出言帮了大师傅。
出了这样的事,大师傅自然感谢他救命之恩,到村里一问,得知这孩子其实是个“孤儿”后,便给人带到了溢通钱庄。
钱庄的东家姓扈,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允许大师傅额外带着这个六岁小孩住在庄里,管吃管住,也对小孩跟学柜上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此,朱信礼就留在了溢通钱庄,并且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当年带他离开的小伙计变成了外柜的大师傅,曾陪着他玩的其他小学徒也成了正副司库、西北其他银号的掌柜。
大师傅是跟东家——扈氏夫妻一起遭遇的山匪,被发现时,夫妻俩都是被一刀毙命,而这位大师傅的后背和上肢前臂上却多出来很多伤口。
查验的仵作、入殓的师傅都说,是他拼死护着东家,才会有这么多伤,而且从死亡时间上看,也是扈氏夫妻要晚一些。
东家离世、大师傅惨死。
本来朱信礼可以像盛源银号那个总库司理一样,直接将这钱庄占为己有,因为——扈家夫妻并无子嗣。
但朱信礼没有,他披麻戴孝、出面主持东家和大师傅的丧事。
然后就一直守在溢通钱庄上:将庄上伙计的例钱结清,放出的每一笔贷追回,然后挨个送还到那些储户手上,没有留下一笔烂账。
等“钱”的事情了结,他才开始寻找扈氏的亲戚,守在那个已经空掉的店铺里等了半年多,终于等到了扈老板的一个侄子。
这位姓扈的公子一到,朱信礼就毫不留念地将房契、账簿都交给他,然后婉拒了西北众多钱业老板的邀约,只说他要给大师傅守孝三年。
这般明礼守信、重情重义,回来复命的人都赞不绝口。
苏驰提他时,朱信礼正好孝期满。
得知他人品这般高尚,顾云秋没犹豫,自是请苏驰想办法将人约到京城——条件酬劳不论。
而帮忙守着盛源银号那个店面的荣伯,其实也听过这位朱先生名号。说在西北钱业里,他就是那个诚实守信、稳重可靠的标杆。
一人两人说好不算好,西北、京城两地的人都褒奖,那这位朱先生一定是个值得信赖托付的人。
只不过……
苏驰日前还是加急给他送了封信,说初见朱信礼可能会觉得他性子高傲古怪,若他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还要请顾云秋多包涵。
性子高傲?
顾云秋并未太在意,前世今生,他还从未见过比李从舟更冷更傲的人。
连小和尚那样的他都能处好,其他人肯定也不在话下。
如此,在田庄用过午饭后,蒋骏就从安西驿接了朱信礼回来。
和顾云秋想得不太一样:
孟冬十月,他们每个人都已穿上了夹袄,这位朱先生却还是一身交领长衫。墨发未束,只用一根莲簪简单挽了个盘髻,身形修长纤细,面白无须。
不等蒋骏介绍,朱信礼就直看过来问道:
“你就是苏驰说的云秋?”
——这是顾云秋与苏驰的约定,介绍时,只说他是京城某个富户家的公子,因为总被家人当成纨绔子弟,所以才想要背地里干出一番事业来争气。
在他和苏驰对的说辞里,他姓云,单名一个秋字。
朱信礼的声音清冷,像是淙淙清泉,剑眉之下星目明亮、鼻尖微勾,额顶竟还有个漂亮的美人尖。
顾云秋立刻拢袖拱手,点点头道:“是我,见过朱先生。”
朱信礼并未与他拱手,只打量了一圈正堂后蹙眉,“这就是你开的钱庄?”
先前,顾云秋怕告诉苏驰太多细节徒增他烦恼,所以只说他盘下了一个铺子,准备经营银号钱业,并未说明是在聚宝街。
“……不是不是,”顾云秋忙摆手解释,“这是我买下的一个田庄,那铺子在京城永嘉坊的聚宝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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