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哥某个球打高,接球那个一晃神没接到,藤球嗖地一下弹出去,正巧撞到九曲桥上一个小沙弥。
藤球因此被改变了角度,于桥面咚咚跳两下后,就一下滑进莲池里。
莲池上微风一吹,那球就整个飘到水中央。
顺哥当场就急眼了,他撸起袖子、气势汹汹走过去,伸手就攥那小沙弥的前襟:“赔我藤球——!”
小沙弥被顺哥带过去的两个小厮挡住,顾云秋看不到脸,只能隐约看见他灰色僧袍的一角。
小沙弥没说话。
顺哥更恼,松开前襟反手就是重重一推:“干什么,哑巴了?!”
小和尚被他攮得后退了一步,却又笔直站定,他挑起眼,“藤球是施主自己打落水的。”
“啪——!”顺哥重重打了他一耳光,“你他妈放屁!”
“要不你突然出现,老子的藤球怎会滚水里?!”
小和尚被他打得侧颊微红,他用舌头从内侧顶了顶腮帮,一双眼慢慢眯起来,看顺哥的眼神也渐渐危险。
顺哥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一股邪火冒上来,抬脚踹过去,“看什么看?!信不信我给你眼珠子挖出来!”
小和尚生挨了一脚,却看着他慢慢笑起来。
一双冷眼中,就明晃晃写着四个字:你倒试试。
顺哥急了,“给我摁住他,我今天不打死他我不姓张!不识好歹的小秃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告诉你我可是宁王世子身边的贴身小厮!你得罪得起么?!”
远远坐在东厢房内的顾云秋:“……”
他怎么不知道,顺哥背地里还打着他的名号干这种事。
小和尚被一群小厮左右摁住手臂,他脸上却没有一点畏惧的表情。
听见宁王世子四字,他甚至忍不住笑出声。
顺哥从没见过这么狂的人,气得整张脸涨红,挥起一拳就朝小和尚肚子打去。
小和尚呵了一声,看顺哥像看一个死人,他使了个巧劲轻松一挣,就从桎梏中脱身,头也不回地往假山那边走。
“诶?!”顺哥一拳扑了个空,反而自己摔了个狗啃屎。
旁边几个人扶他起来,他还撒气地甩了他们一个耳刮子,“一群蠢货!他妈的连个人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
跟班们讷讷不敢说话。
顺哥气急败坏、推开他们继续追,“你他妈往哪儿跑!”
然而才走一步,身后就传来顾云秋远远叫他的声音:
“顺哥——!”
他顿了顿,先哎了一声,正想吩咐两个小厮跟着小和尚去,那边顾云秋却又点了他们的名:
“你们人呢?!我有要事吩咐!你叫着大家都来我房内!”
顺哥忍不住啧了声,烦躁地挠挠头,最后一跺脚,远远瞪那小和尚,“算你走运!这藤球我先不与你计较了,不过你也给我记着——”
小和尚似笑非笑看着他,脸上尽是嘲弄。
顺哥觉得自己被挑衅了,不管不顾扑上去、还想再打他,结果,顾云秋那边又催,他才重重哼了声,转头带人回去。
剩下小和尚站在九曲桥上,一双虎目冰冷,嘴角挂着一抹讽刺笑意:
可惜。
他身后的假山群起伏错落有致、仿若巍峨山峦,低的几座覆盖有青苔藤蔓,高的两座顶上、却有几块摇摇欲坠的大石。
那石块重逾千金,任是砸着什么,都会变成一滩血肉模糊的烂肉。
微风吹起了小和尚的僧袍,露出内侧绣着一个“济”字。
……
顾云秋只是不想顺哥作恶,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吩咐。
他东拉西扯说了一堆后,就找借口说自己想吃桂花糕,发派了顺哥和那两个小厮下山去。
——只盼外面那小和尚已经走了,别再生出什么事。
翌日午后。
顾云秋睡饱了午觉醒来,环顾四周见顺哥不在,也没再叫人,自穿好了衣服起身。
土炕旁的书案上放着两叠新出炉的桂花糕,倒不是顺哥买的,而是昨天顺哥下山后,正巧在陶记门口遇着宁王心腹。
听说儿子想吃,宁王当即派人一日两叠地送上山来。
拆开油纸外的麻线,顾云秋边吃边想昨日的事:
人性逐利,无可厚非。
但观顺哥行径,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如今他们小小年纪,就敢打着宁王世子名号欺凌别人,将来长大,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样的滔天恶事。
顺哥是机灵,但心思太多就显狡诈。
顾云秋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可不想在身边埋下这样一个隐患。
他得寻个由头裁换了顺哥,再找个靠得住的忠仆领在身边。
正想着,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掀开竹帘,顾云秋竟又看见顺哥带着几个小厮将一个身穿灰袍的小和尚堵在九曲桥假山附近。
嘶。
顾云秋牙疼似的龇了龇牙,未嚼碎的糕末都掉到前襟上。
这顺哥,恁地这般会生事?
他也顾不上旁的,三两下把手中花糕包好踹进怀里,推开门就朝桥上跑去——
九曲桥上,顺哥手里还掂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木棍,他看着面前的小沙弥笑得恶意,“唷,你这小秃驴还敢往这走呢?”
他抬起木棍,不客气地戳了下小和尚肩膀,将他捅得身子一歪,“上次还没挨够揍呢?”
小和尚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他的眼眸是虎目,鱼尾自然向上,天生有股凌厉。
加之他没什么情绪,那样一双眼睛淡淡扫过来,就显得分外有压迫力。
顺哥不喜欢他的眼神,像在看死人、看蝼蚁。
不过一届小秃驴,他哪里来的底气?
本来一只藤球也没什么打紧,但他就是受不得这样的眼神。
顺哥啐了一口,“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扬起手中木棍,不由分说就要打人。
然而棍子刚砸到小和尚,身后就传来匆匆脚步声,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一声怒斥:
“顺哥——!”
顺哥回头,不知何时起身的小世子正愠怒地看着他:
“王府奴婢,凡仗势欺人、辱骂殴打百姓者,重则杖百、轻笞六十。”
顾云秋慢慢踱步上前,吐字如冰,“顺哥,你是想挨鞭子?”
顺哥脸色渐白,再厉害,他也到底是下人、是奴仆,顾云秋若真计较起来,不止可以打他罚他,还能发卖了他。
他慌了,忙丢了手中木棍跪伏在地,“公、公子,小人是一时糊涂、小人……”
顾云秋睨他一眼,“被你殴打辱骂的人又不是我。”
顺哥闻言,立刻转身向小和尚。
他这么一动,就叫顾云秋看清了小和尚的脸。
“……”
一眼对视,顾云秋的小腿就开始抖,后颈上都传来钝痛。
要、要命了。
怎、怎会是李从舟?!
他呼吸渐促、浑身冒冷汗,片刻后,又想到如今李从舟才八岁、报国寺还没被毁,或……或许还没染上那嗜杀成性的疯病。
若他现在和李从舟打好关系……
顾云秋悄悄抬头瞄小和尚一眼,又被那双幽冷的眼睛吓退:
关系什么关系,还是保命要紧。
慌乱中他也没细想,只想找个由头脱身,抬手摸到怀里桂花糕,便不由分说塞过去,“这、这个好吃,给、给你——!”
说完,他再不敢看李从舟一眼,转头就跑。
顺哥几个面面相觑,半晌后才想起来去追,“公子——!”
而留在原地的小和尚墨眸微动,冷冷看向手中油纸包,里头的桂花糕明显被人咬过一口:
圆圆一圈牙印,下排还缺了枚切齿。
第007章
李从舟静静盯着这块桂花糕,半晌后,他突然收紧手指,糕内挤出来的水汽洇湿了油纸,让他的指印看起来很像五个窟窿眼儿。
他又想起西北,想起寒月冷风中袭营的西戎人。
西戎贵族尤爱虐待战俘,最喜活剖人心,他们喜欢看那团血肉在掌心挣扎、跳动,最后变成一滩被捏碎的肉。
在荒野上,和其他腐肉死尸一起:被狗咬、被马踏、被秃鹫分食。
而侥幸活下来的俘虏会没为奴,但西戎的奴隶比牲畜都不如:
戎人会给他们套上项圈、甚至砍掉他们的小臂和小腿,要奴隶像狗一样伏在地上,舔舐他们吐在地上的秽物。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只觉鼻腔间充满了散不去的血腥。
什么意思?
给他吃剩的东西?
他面色霜寒,几乎将那块糕碾碎。
咚、咚、咚——
报国寺的饭钟敲响,古朴钟声唤回李从舟的些许理智,他看看那团皱巴巴的油纸,最终嗤笑一声、用两指捻住对角,准备将之丢入不远处的泔水桶内。
走过去还未松手,山道上就闪出一名身着海青的僧人,其人二十岁上下,一见李从舟就扑过来搂住他:
“小师弟!快闻闻师兄身上还有没有味儿?”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羊肉的腥膻,还有酒香掺杂其内。
李从舟拧眉,忍不住掩口鼻后退。
这是他的师兄明义,出生在江淮富贵人家却天生羸弱多病,机缘巧合下得圆空大师点拨学佛,身体也跟着好转。
由此他干脆出家为僧,成了圆空大师座下大弟子。
明义经文娴熟、剑术天赋极佳,但他天生一副风流骨又嗜酒如命,总爱把前辈高僧李修缘那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挂嘴边,清规戒律是能不守就不守。
见小师弟满脸嫌弃,明义也知身上味儿重,他啧啧两声,一瞥眼看见李从舟手里的油纸包——
“诶?这不陶记的桂花糕么?”油纸被抢过去。
“师兄,这……”
“我知道我知道,”明义张口就咬,“肯定是宁王妃赏你的呗,我们寺里哪有人吃得起这么贵的东西。”
说着,明义三两口将糕塞进嘴,双手合十冲李从舟作揖,“得了小师弟,我这衣衫上还有味儿,你的这桂花糕就当我的晚饭了,待会儿斋堂若有人问,你就说我还在藏经阁内抄经。”
眼睁睁看师兄消失在远处山林,李从舟摇摇头,瞥眼看落在地上的油纸:
襄平侯夫人柏氏谨慎,派过去的人都无法取得她的信任。而他前世的暗卫乌影,现在还不知被困在何处。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没空理这小纨绔的恶作剧。
……
伴着寺内钟声,顾云秋也蹬蹬跑回了院里。
他闷着头跑,根本没看路,直到眼前出现大片杏仁黄裙摆,他已收势不住。八岁小孩的平衡感不够,咚地一声,一脑袋撞进那片杏色里。
“小淘气,又野哪儿去了?”王妃声音温婉,蹲下来取出一方绢帕,轻轻替他拭去额角汗迹。
嗅到熟悉的梅香,顾云秋的心才稍稍定下来。
他悄悄舒了口气,放松自己扑入王妃怀里,“没、没去哪。”
宁王妃看看他,无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他身后几个小厮。
为首的顺哥挠挠头,实不知要从何说起。
——欺凌小和尚这事板上钉钉,观瞧顾云秋刚才神情,多半是动了真火,少不得要向王妃讲明、治他们罪。
他不开口,其他小厮唯他马首是瞻,更不敢说话,各个低头,避开王妃的视线。
王妃心里奇怪,正欲追问,怀里的顾云秋就先开了口:
“阿娘,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王妃这是在大殿刚诵完经回来,院内的小厨房还在准备晚饭,她揉揉顾云秋脑袋,便牵着他上正堂。
堂屋的摆设与东厢房并无二致,除了房间更宽大外,陈设上甚至还简陋几分。正中供奉一尊地藏王菩萨,土炕在南窗下,同样放有书案。
只是王妃是女子,屋内还多几口衣箱、木施铜镜和妆奁盒子。
王妃领他到桌旁,先让身边嬷嬷去弄一碗樱桃酥醪,这东西甜甜的,樱桃又合节令,拌上冰镇过的牛乳、蜂蜜,小孩都爱吃。
顾云秋听了,却没表现出太大的欣喜,只急急让王妃身边的人下去。
“怎么啦?”王妃虽奇怪,但还是依言屏退左右,“秋秋想说什么,这么神秘?”
顾云秋抿抿嘴,将这两日顺哥的所作所为悉数道来,末了,声音很小地总结陈词:
“阿娘,我不想要他在身边跟着了。”
之所以小声,是因为当初王爷王妃给他挑的贴身小厮本不是顺哥。
他们看中的是青阳书院一个书童,十一岁,模样生得好又颇有才学,说话做事都稳重妥帖,就是性格古板认死理。
先生交待过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哪怕顾云秋用主子身份来压他,他也会一板一眼地说——不能规劝主子勤奋向学是他的无能。
如今顾云秋知道好歹,知道那小书童虽然严厉,却是真心待他。
但前世的他一点儿不想找个人来管着自己,于是三天两头找茬,最后总算是如愿闹得王爷王妃将人辞了、换成顺哥。
这事他想起来就尴尬,王妃倒没在意,只问道:“那秋秋可有替换的人选?”
顾云秋摇摇头。
他倒想要前世那个杂役,可惜不知人家姓名。
“这样,”王妃坐下后,沉吟片刻拉起顾云秋的手,“秋秋说的这些阿娘都知道了,只现在我们在报国寺内,很多事处理起来不像府上那么方便,你明白么?”
顾云秋唔了一声。
“顺哥再不好,他也是你的贴身小厮,换言之,是你用惯的人。眼下你既没有可供替换的人选,阿娘觉得,还是小惩大诫、暂留他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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