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完后,他发现叶琼棠忽然变得安静,正盯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口看。
“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伤害自己的事不能做啊,不然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叶琼棠瞄了于鹰一眼,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若秋以为她只是在关心,抬起手腕笑了笑,“我也不知道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现在让我自己割自己,我都下不了手。”
叶琼棠眯着眼,脸上的笑容依旧,于鹰的脸色却霜冻着。
这句话好像也没说错啊。若秋有些奇怪地看了他几眼。
“叶姐。”于鹰沉默了会儿,还是开口了。
“啊?”
“医院的早餐粮谷类蛋白质是够了,蔬菜水果的种类还可以再增加一些。”
“一个只吃面包的人,没有说服力啊。”叶琼棠调侃着他的打岔。
于鹰没理会,将一只剥好的鸡蛋放到若秋的餐盘里。
“哟,体贴啊,给我也剥一个呗。”叶琼棠顺势捞起自己餐盘里的鸡蛋。
“自己剥。”
“这么冷淡?”
“我是服务病人,不是服务院长。”
叶琼棠听罢,噗嗤一下笑出声,“敬业!你在我院常驻算了,年末给你包个大红包。”
看着这两人针锋相对,若秋在一旁心惊胆战,满脑子想的都是万一叶琼棠真生气把于鹰弄走了,那他该怎么办。
“我手疼,对,是因为我手疼,所以,所以他才给我剥哈哈哈哈。”若秋用筷子夹鸡蛋,没夹起来,鸡蛋两次从筷子滑落,跌落到餐盘上。
叶琼棠不紧不慢地回道:“你刚不是说不疼了嘛。”
“我……现在又疼了。”若秋心虚地冲她笑了笑,还没笑几秒,自己的手却突然被对面人给抓了去。
于鹰一只手握在了自己的手腕,手心的温度敷在伤口上,传来温热。
“很疼吗?”他抬起眼,认真地问道。
若秋怔怔地看着他。
这个仓促得不能再仓促的借口,以于鹰的洞察力应该一下就能看出他在撒谎,他没料到于鹰居然会当真。
“不疼……”若秋赶紧摇摇头,“真的,现在又不疼了。”
“看来伤口还没好透。”叶琼棠的脸上还是温和的笑容,逐渐,笑容收敛变为认真的神色,“你俩都是,外伤内伤都没好透。”
第六十三章 赤红
叶琼棠的话很抽象,却不像是在开玩笑,若秋下意识地低头看向于鹰紧握着自己的手。
于鹰的手背,手指上也有不少伤痕,一道道的,像是被利器伤到,跟自己手腕上的相比相对较浅,之前没仔细观察也没注意到,现在近看却十分明显。
“这些伤……”若秋被这些细密的伤痕惊到,于鹰一下就把手缩了回去。
“行了,我不叨扰你们倆了。吃完饭记得来休息室啊,叶姐我带了好东西。”叶琼棠从餐盘里捞了鸡蛋,顺带把紫米粥的杯子拿起,又是风一阵地快步离开了。
“以后她说的话,十句听一句就差不多了。”于鹰拿起筷子,夹起若秋分过去的一只烧麦,凑到嘴边停顿了下,还是吃了进去。
若秋看着他手上的伤口,还想继续问,刚张了口,于鹰又说:“烧麦还行,就是皮有点厚。”
“你……”
“我不喜欢里面的青豆。”
“嗯……我也不喜欢。”若秋只好彻底不问了,把于鹰剥好的鸡蛋也切成两半,一半放到面前人的盘子里。
叶琼棠真的带了好东西。
吃完早饭走进休息室,若秋就看到叶琼棠正坐在他经常坐的一张桌子边招手。
他有些惊讶,叶琼棠好像很了解自己的习惯,从刚才食堂到现在休息室,都是提前就知道自己经常坐的位置。
桌上放着只巨大的袋子,若秋在桌边坐下,叶琼棠将袋子往前推了推。
“来,拿着,这些是给你带的小礼物。”
若秋扒拉开袋子一看,这哪是小礼物,袋子里放着一整盒岩彩颜料,还有配套的所有画材。
他把一大袋画材都紧紧抱到怀里,磕巴地对叶琼棠连说了几声谢谢,一旁的于鹰却一下站了起来,带翻了桌上的水杯。
“啪嗒”一声,水杯倾倒在桌面,水液沿着桌沿滴落。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
于鹰的手握成了拳头抵在桌面上,轻微颤抖。
若秋被他的反应吓坏了,抱着袋子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叶琼棠显得很淡然,抽了几张纸巾吸水,“这里那么多病人在呢,有什么情绪你忍忍,等下我跟你细说。”
于鹰闭了闭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很快将情绪调整了回来,他将杯子扶正,说了句“出去说”,便率先朝着门口走去。
叶琼棠也跟着起身,隔着桌子拍拍若秋的肩膀,“你先看看这些画材合不合心意,不合适的我再给你换。”
若秋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惊喜来得太突然,也太奇怪,他还没法分析出叶琼棠的意图,也不知道于鹰情绪为什么会转变就被岩彩带来的希望包围,生命力的光亮在就像注入了能源,一点点跳动起来。
他迅速将画材取出,依次在桌上摊开,随后先打开了颜料盒子。
叶琼棠买的岩彩不像他在画室用的玻璃瓶装剂量大,都分成了类似于试管的小包装。
查看颜色的时候,一支红色颜料滚落在了桌上,若秋伸手把这管不听话的颜料按住,翻开一看,是辰砂这个颜色。
瓶中跳跃的红色粉末像是闪烁的危险信号。
若秋眯着眼注视着这个红色,大脑接通了一些忘却的记忆,恍若年老失修的电视从花屏变得逐渐清晰,有一个声音在脑海响起。
【你觉得我是什么颜色?】
他发现自己忽然置身于茂密的树丛中,天空下着大雨,面前的男人拿着把生锈的钥匙,在“咔嚓咔嚓”开门。
那是一栋山间小木屋,门老旧到半天都打不开。
【你留学这么多年,我找不到你,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那个男人打开门,把他带到房间里,指着散落在地上的一堆画材说:
【你不是喜欢画岩彩嘛,你看,我材料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跟着我,我天天让你画。】
屋子里散发着一股诡异的血腥味,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被抓住了手腕,他看向边上的人,那人脖子上是张牙舞爪的刺青……
“叶姐每次来这里感觉生活都改善了。”
大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若秋一下回了神,发现手中的颜料管已经被握得温热。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拿着颜料管反复地看。
大叔坐到了身边,依旧拿着他形影不离的字帖,“话说叶姐平时在主院待的多,这边很少来。”
“主院?”
“在市中心,这里是分院,病人的病情都比较难恢复,需要长期疗养。”
“这样啊……”若秋漫不经心地回着话,原来自己是属于难恢复的那种……怪不得做了MECT之后,他依旧徘徊在时不时就要发病的边缘。
刚才想起的记忆,若秋只觉得浑身不安,头晕手发麻,他一手整理着自己想用的颜料,一手撑着额头,缓了半天头晕没缓过来,反而越渐厉害,变成了头疼。
昨晚好不容易在于鹰的缓和下平复的情绪又开始翻搅。
若秋暂停了整理颜料,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于鹰,又想起于鹰刚才出去了,只好集中精神,转而先铺纸。
画纸摊平到了桌上,记忆片段中的人又一次跃然纸上。
若秋反复按压太阳穴,脑海里的画面快速拼凑,他记得他们好像吵架了,吵得很厉害,那个男人扇了自己一巴掌,他摔倒,颜料瓶也跟着碎了,玻璃渣刺进了肉里,他却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鲜血直淌到了那些准备好的纸面上,男人见着血,却越来越兴奋,向他扑来……
一个阴影投在了纸面。
若秋浑身颤抖了一下,抬起头。
于鹰站在桌子对面,挡住了窗边的自然光,神情严峻,就跟监考的考官差不多,正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
若秋用双手按平画纸,拿起一旁的桃胶,抬头一看,于鹰还是站在原地审视着他。
“怎么了?”若秋放下手里的桃胶,好声好气地问他,“你这样看着我没法集中注意力……”
“岩彩画今天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再有了。”于鹰没等他说完话,开口就是一句最后通牒。
“为什么?”仿佛浑身接了盆冷水,若秋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面前的颜料盒。
“没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可是这是叶姐刚给我的。”若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变得如此冷漠,把手中的颜料盒抱得更紧了。
于鹰想说什么,张了张口,没出声,手却逐渐攥紧,看着像是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
若秋不忍看着他那么难受,不顾休息室还有周围的人,缓缓站起身,讨好似的双手环上于鹰的腰际,抱住了他。
“我已经很久没有画画了。”
熟悉的味道,安心的温度,内心的躁动被渐渐平缓,若秋缩紧手臂,一点点解释给于鹰听,
“如果一直不画,就不会有灵感,手也会生的,你放心,我绝对会每天好好吃药,我可以边治疗边画画,我……”
“我已经说过了,不行就是不行。”于鹰抓着手臂把他扯开了。
短暂的温存在瞬间消失,若秋的手落了空,于鹰生硬的回答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懵在原地,视线触到了于鹰的眼睛,于鹰的眼神分明在质疑他,就和第一天见面时他质疑自己没有吞药一样。
这是他刚才还想互相给予慰藉的人,这个眼神刺痛了心。
他松开手,后退了一步,于鹰想伸手捞他,他又后退了一步,转身就跑。
离开休息室的时候,有人扯住了他的胳膊,他回头,看到是叶琼棠拉住了他,叶琼棠还是一脸温和的笑容,“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人,是不是于鹰那小子欺负你?”
“叶姐,我人难受,先回病房了。”他摇摇头,挣脱开手臂,径直往病房跑去。
他没有说谎,是真的难受。
但他清楚这不全是于鹰的缘故。
自从想起那个刺青的男人之后,自己的情绪就异常波动,好像身体在发出警告,让他远离那一片记忆。
若秋跑回到病房,趴到洗手台上把早饭吐了个干净。
头一阵阵地疼,身体也跟着像是要被压垮,那不是自己的意志能控制的,昨晚的发病或许是一个征兆,或是一个提前的预警。
他想哭,但又哭不出来,只能弯着腰干呕。
呕了一阵子,身体好像得到了发泄,短暂地静了下来。
水龙头放出的水汩汩流淌。
若秋接了捧水漱口,撑着洗漱台站了会儿,摸索着墙壁,一步步弓着背走出洗漱间,于鹰刚回到病房,他差点撞上,连忙后退了一步。
“叶姐说你人难受,怎么了?”于鹰向前了一步。
“我没事。”若秋退了一步,退回到洗漱间里头,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意志力支撑着身体站着,他居然站直了身子,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
于鹰上前一步,一把扯住他的手腕,“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不让你画岩彩,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我现在不想知道了。”若秋来回摇着头,用另一只没有被控制住的手抵在于鹰胸前,想要把他往门口推,手却被于鹰抓住。
“知道这个伤是怎么来的吗?”他翻开左手手腕。
“我不想听,我求你,不要告诉我。”若秋几次想要抽回手,手腕却被于鹰举到了眼前,让他记住疼痛般地紧拽着。
“你刚进这里的时候,天天吵着要画岩彩,让你画了之后,你就拿削铅笔的刀划自己,拦都拦不住。”于鹰的声音在发抖,若秋抬起眼,望着自己的手腕,那里还有几道还未好完全的印记,在日继一日的涂药下已经没有了当初狰狞的痕迹。
“如果你还想再拿起画笔,就必须脱敏,必须找到为什么会自毁的由头,反复回溯那些最让你害怕的记忆,直到没感觉了为止。”于鹰松开手,转而双手抓住若秋的肩膀,“3年,5年,10年,没人说得准。所有的药物治疗,物理治疗,心理治疗都只能起到缓和作用,只有你真正摆脱了心里的恐惧,才能彻底好起来。”
于鹰的声音甚至是在恳求,“但这样太冒险了,很有可能疾病反复发作,那会毁了你的正常生活。”
“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岩彩……”若秋扭过头,不想看于鹰的眼睛,身子却被强行扯入怀抱,于鹰用力地抱着他,声音克制着变得轻柔。
“放弃岩彩,是为了连同那些会影响到你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忘记,一切还能重新开始……”
“我可以没有一切,我不在乎,但我必须要画画,疯了就疯了吧。”若秋强忍住眼泪,打断他的话,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抽回手,挣脱开于鹰的怀抱,将他推出洗漱间门外,甩上了门。
病房的门不能上锁,他用手肘抵住门,死死压着,拼尽全力不让于鹰拉开门。
自从到这里后,他从未如此清醒过,回忆被填充,他能记起忘却的每一分每一秒。
MECT带来的乌托邦结束了,失去的记忆像开闸后的洪水,闯入脑海。
徐榛,他想起这个人了。
他毁了自己最热爱的岩彩。
第六十四章 白纸
4月初,东京的樱花还未完全落尽,已经层次得七七八八了。
若秋拖着行李箱到了成田机场,快速处理完值机托运安检,往登机口方向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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