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没来了?”陈老板的脸上很是欣喜,他从藤椅上站起,绕过收银台来到若秋身边,“我听黎老师说你大学去日本了,说去了好几年,我以为你就在那发展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什么时候……”听着陈老板絮絮叨叨的话,若秋一时没反应过来。
“三年前回来的。”于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陈老师这才注意到若秋身后的人。
“这位是?”
“这是我……”若秋卡壳,脑海里的词库滚了一圈,脱口而出,“这是我朋友,不是……”
“咳……”于鹰在身后轻咳了一声,若秋以为他不满意,又改口道:
“我们现在住一起……”
陈老板露出迷茫的神色,但只一会儿,他又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觉着面熟,前几天在电视上还看到过,可以啊若秋,找了个帅小伙,般配!”
若秋脸烧得厉害,他侧过身偷瞄了一眼于鹰,于鹰只是在端详货架上的玻璃颜料瓶,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那你们慢慢先看着,等下要什么就跟我说,我都给你打包起来。”陈老板从一旁拉了个推车给若秋,“前些日子我这到了不少颗粒细腻的颜料,比以前那些好多了。”
“好,那我先去看看。”若秋手挨着推车,久远的记忆复苏,瞬间找回了当年放学后来买颜料的愉悦感,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推着车在货架间绕了起来。
正如陈老板所说,货架上确实比以前多了很多新品牌的颜料,色泽和质感都比当年好了很多。
想当年,岩彩只不过是一个小众的画种,还没有那么普及,国内的颜料选择种类也不比现在,很多颜料颗粒粗糙,还有不少杂质。
可就是用这种颜料,画出来的画的质感厚重古朴,纹理独特,是其他画种所没法达到的。
想起自己初次接触岩彩时那种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心情,若秋心里就一阵雀跃,他拿起这瓶看看又拿起另外一瓶,在货架间徘徊了许久,才想起被自己忘在脑后的于鹰。
于鹰就在他身后徐徐地跟着,并没有不耐烦的神色。
若秋从架子上拿起一瓶颜料,装作不经意地试探他,“那个……我真的可以买?”
“嗯。”于鹰点了点头。
若秋心里一动,生怕他出尔反尔,赶紧回头对陈老板喊道:“陈老板,这个架子上的颜料我全都要了!”
第八章 琥珀
“好嘞!”陈老板洪亮的声音传来。
若秋瞄了眼于鹰的神情,并没什么变化,便彻底放下心来,边推着车边念叨,兴奋得像个秋游前选零食的小孩,“我今天先买点基础的,话说这家店看着虽小,颜色种类真的很丰富,有点像东京品川那家叫PIGMENT的画材店,那里也有很多颜料,我们研究室还去那里开过小展览……”
琳琅满目的色彩从眼前略过,若秋说着说着就没了声。
如果人生的轨迹能正常发展,他现在应该成天泡在画室里每日每夜地画小稿,思考用金箔还是银箔打底,纠结哪种颜色做背景色调,这个过程繁琐却快乐,不管最后画得怎样,他都会试着去参展或者竞奖,也许会有藏家看上他的画,出一个不高但还凑活的价钱,这样至少能够保证他能够生存下去,周而复始。
而现在,岩彩似乎只能成为他的一个精神的延续,他空挂着一个艺术家的头衔,却离那个世界已经很远了……
后脖颈忽然贴上一个冰凉的物体,若秋浑身一抖,差点没叫出声,他回过神,看到于鹰单手拎着一只玻璃瓶站在一旁,眼里竟有一丝捉弄成功的愉悦感。
玻璃瓶里是琥珀色的不规则颗粒,若秋定睛看了会儿,认出那是调和颜料时要用到的明胶。
“你怎么知道岩彩要用到明胶……”若秋看着他把玻璃瓶放到推车里。
“猜的。”于鹰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若秋狐疑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于鹰率先不自然地撇过了头。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学岩彩?”若秋的思绪终于接通了,他对于鹰腼腆地笑了笑,“你如果想学我可以教你,我以前给人当过老师的,包教包会。”
于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声,转身就想走。
若秋脑子一热,冒出了几个曾经教过的叛逆学生的脸,想也没想就扯住了于鹰的袖子,“学画画其实没那么难。”
于鹰的脚步顿了顿,随后转过身,若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货架靠墙的角落被货物堆砌,狭小逼仄,他只能让自己的身子塞在货架和墙之间。
“我现在是真的信了。”于鹰俯视着他,挡住了光线。
“信……什么?”鼻尖又嗅到了于鹰身上好闻的雪松气息,若秋在一片阴影下迷茫地望着他的眼睛。
于鹰伸出了手,逐渐接近脸庞,若秋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
“信了你吃药会变笨这件事。”于鹰的手绕过脸庞,拿起身后架子上的一盒胡粉,放到推车里。
“若秋!纸还是云川麻纸?要多少?”陈老板的声音从货架另一边传来。
在原地愣了片刻,若秋才应声道:“先裁个5米这样。”
他不敢看于鹰,转而把推车移到陈老板的那一侧货架。
“这孩子看着人挺不错的。”陈老板抱着几卷纸来到了边上,他看着于鹰走到店外头,若有所思,“话说你以前跟一个男的来过这儿,我以为会是他呢。”
“男的?”若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高中那时跟我一起上美术课的是个女孩子啊。”
“反正我记得有个男的跟你一起到这儿,手臂上有刺青,头发跟个刺猬似的,眼神有点凶,动不动就抓你的脖子想亲你。”陈老板压低了声音,“不过跟你现在的男人不是同一人,现在的这个看起来靠谱多了。”
于鹰已经等在了店外头,正拿着手机通话,看着像是在忙工作上的事情。
“真的有这个人?”若秋看着于鹰的背影,小声询问道,“陈老板是不是记错了?”
“那怎么会!”陈老板熟练地把纸摊平在桌上,“我记忆力还好着呢。”
若秋尬笑了几声,自己支离破碎的记忆还真没比老年人好到哪里去。
“不过你看着挺怕他的,一直在躲。”陈老板把纸裁断,仰着头回忆了一番,“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呢,觉着他好像喜欢你吧但对你又那么粗暴,挑个颜料还骂骂咧咧的,我以为你被讹了,差点报警。”
若秋听着他的话,恍若在听别人的故事。
“想不起来就算了,都过去这么久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陈老板将裁下的纸仔细地卷了起来,“我给你拿到收银台去。”
“嗯,谢谢。”若秋看着陈老板离去的背影,脸上的微笑渐渐落了下去。
自从坠楼失忆后,医生让他不必特意回忆那些已经忘记的事情,这几年他早已习惯记忆突然断掉的感觉。
记不得的就当没发生过,这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而当遇到过去的熟人的时候,他才会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被过去丢弃了,连同那些丢失的记忆,从回忆长河里蒸发,看不见摸不着。
如若不仔细探究,他依旧能跟平常人一样,只向着未来过活,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凭空消失的过去时光已经让他变得残破不堪。
若秋轻叹一口气。
如果每天只是虚无地活着,他宁愿去想起过去。
就这么浑浑沌沌地想着,回去的路上若秋克制不住困意,睡了一路还做了个荒诞的梦。
梦里有个男的用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嘴上不停地在咒骂些什么,他奋力反抗,最后却只能被按在地上。
那个男人抓着他的头,一下一下往地上磕,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头骨和地面碰撞时的闷钝响声。
屋子里昏暗,只有头顶一颗摇晃着的灯泡。
不一会儿,鲜血就糊满了脸,男人终于停了下来,他从冰冷的水泥地上抬起头,颤抖着手抹了把脸,温热的血液把眼前模糊成一片血红,他惊恐地去看那个男人。
男人的头发削得特别短,刺猬似的寸头,手臂上有黑峻峻的刺青,看不清图案,张牙舞爪的。
他看到男人对自己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若秋猛地从梦里惊醒,耳边的雨声一下灌进了耳朵,像花了屏的电视发出的噪音,他睁着眼,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眼睛始终无法聚焦,窗边掠过的景色都变成了色块,从眼前晃过。
若秋吸了几口气,缓和着自己频率失调的心跳,陈老板的话和梦里男人的形象高度吻合,让他差点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呼吸困难,胸口一起一伏,像一条搁浅的鱼。
耳边的雨声越来越大,若秋闭着眼躺了一会儿,呼吸还是很乱,他想用右手给自己顺气,抬手间整条手臂连着手指却像得了帕金森一样不听使唤地震颤起来。
若秋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他转过头看向一旁的于鹰,于鹰正在给周辰打电话,让他准备到地下车库搬东西,若秋看了他一会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用左手按着右手,企图让自己发抖的手镇静,才按了没多久,左手也开始微微发抖了。
车子驶进了江沅壹号的地下车库,于鹰停完车,率先跳下车把车钥匙给了等候在一旁的周辰。
若秋艰难地挪动手指,想要伸手去开车门,手按在门把手上瞬间就滑了下来,他又试了几次,手指完全没法控制,他心慌不已,下意识地叫了声于鹰。
可惜微小的声音没有丝毫穿透力,于鹰没有听到,若秋低垂下头,心脏在胸膛里毫无章法地乱跳,车内密闭的空间让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好让自己的大脑保持清醒。
“哗啦”一声,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若秋抬起头,他的视线依旧没有办法聚焦,只能模糊地看到于鹰蹲了下来,把手掌覆在他的手上。
“我……”若秋想向他解释自己的反应,却没办法利索地说话,嘴唇连着舌头也开始出现了震颤。
于鹰脸色一沉,飞快地关上门,从周辰手里夺了车钥匙,跑回到驾驶座重新启动了车子。
“我送他去医院,你帮我联系章医生。”于鹰放下车窗对周辰吩咐完,打着方向盘将车子从车位飞快倒出去。
身体僵直,脊柱连带着脖子都开始扭曲,手指的震颤越来越强烈,若秋不敢发出尖叫声,硬生生地把声音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几声痛苦呜咽。
“一会儿就没事了。”于鹰的声音还是保持着克制的冷静,他腾出右手握住若秋的手,柔声安慰道,“不要怕。”
作者有话说:
蛤粉是一种用蛤蚌壳磨成的白色粉末,可以用作颜料。
第九章 深红
每一秒都是地狱,如果现在有一个可以立即选择死去的选项就好了。
去医院的路上,若秋不止一刻这么想着。
他站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界,全身的肢体都不听反应,也包括意识。
就像站在海中央的礁石上,周围都是即将涨上来的海水,他不知所措,也无能为力,只能蜷缩起身子,企图用这个带着自我保护意识的动作改变现状。
然而并不能,海水弥漫,浸透他的双脚,身子,脖颈。
恍惚间,他听到了于鹰的声音。
“医院到了。”
车子在一个猛烈的急刹车后停了下来,于鹰很快下车,打开副驾驶座的门。
“抱住我的脖子。”面前的人俯下身,身子被整个圈住,若秋说不出话,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快要瘫痪了。
“抱得住吗?”于鹰又问了一遍,若秋拼命点了点头,努力伸手抱住于鹰的脖子。
于鹰一手将他拦腰抱起,用脚踹上了门。
周围的场景开始飞速变换着,过去的,眼前的,混杂交织在一起,有护士推了轮椅过来,路过的人投射过来的惊异眼光。
若秋想用手臂挡住脸,胳膊却僵直得抬不起来。
耳边乱糟糟的,什么声音都有,有人在耳边叫他的名字,他听不清是谁,声音变着调,像年老失修的磁带,若秋捂着耳朵,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忽然,耳边的噪杂声消失了,眼前变得明亮,刺眼,他又看到了那堵白墙,墙头上依旧是那只温顺的长颈鹿,长颈鹿闭着双眼,垂着脖子靠在墙头。
若秋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不,那不是现在的自己,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身形瘦削,皮包骨头,他无法动弹,只能躺着,脸贴着冰凉的地板,睁着眼睛,但却像死了一样。
【救救我。】
他听到了儿时的自己发出的声音。
【救救我,让我从这里出去。】
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堵白墙,若秋浑身震颤了一下,整个人缩到了被子里。
直到他能清晰地听到屋内的仪器发出的“嘀嘀”声,才从被子里探出了头。
这不是梦里那个有白墙的院子,而是在医院。
他在病床上安静地躺了会儿,试着动了动手指,震颤已经好了许多,就是脖子侧边的筋还扯得难受。
他又试着转动脖子环顾四周,床头灯被调到了一个柔和的光亮,整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并没有于鹰的身影。
“章医生,如果副作用反应这么强烈,加大剂量是不是该慢慢来?”
病房门口传来一阵争论声,若秋听出了于鹰的声音。
“每个人对药物不良反应都是不一样的,我已经在考虑换药或者配合其他药物治疗。”
“他很难受,一直在发抖,这到底要持续多久?”
“这是锥体外系反应,刚才已经用药了,过一阵子就会好的,忍忍就好了。”
“什么叫做忍忍就好了?他刚才还在发病,近几天已经第二次……”他听到于鹰的声音突然变得急躁。
“于先生,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之前这位病人擅自停药恐怕不是一天两天,我之前也说过停药很容易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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