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人真的在这儿。DAO.DU.JIA.BAO.ZHA
“是。”陶树点头,压抑住心里的激动,“她在这儿?!”
“在是在,”老板娘翻动着桌上的本子,“你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儿吗?”
“大概知道,之前找她的时候,听别人说她吃药了。”陶树脸上都是不忍和痛苦的表情,看起来不似作伪。
“你有个心理准备就成,”老板娘看这小伙子什么都知道,出手也大方,已经信了七八成,“她可还欠着一个星期的房费呢,你看……”
“我们给。”见有了眉目,陶树一口应下,掏了钱给美芳消了欠账。
看样子美芳已经连五十块钱都拿不出来了。
老板娘收了钱,带着陶树几人往楼上走,楼梯狭窄黑暗,老板娘在前面摸索着灯的拉绳,昏黄老旧的灯把楼梯上积年的污垢照得无处遁形。
五块钱的单间都在三楼,用简易的活动板隔成了一个个几平米的盒子,房顶是铁皮钉的,风一吹过,劈劈啪啪的乱响,这样的顶,夏天不耐酷暑,冬天不抵寒风。
美芳住在最里间,老板娘把他们带到门口,就转头下楼去了。
“敲门吗?”田鹏拿出了摄影机,看着门问。
三个人站在门口,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您就在楼道那边等我们吧,”陶树先安顿司机,“这时候人多了不合适,您站那边,我一嗓子您就能听见。”
司机看了看距离,同意了。
陶树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敲了门。
“谁啊?咳咳…咳咳咳咳……”
门里传出沙哑微弱的询问,听起来已经不像印象中美芳的嗓音了。
“美芳姐,我是灯红的许飞,我来看看你。”陶树试探着回答。
“自己进来吧,门没锁。”美芳似乎半点儿防备心也无。
陶树压了压门把手,果然没锁,老旧的薄板门吱呀一声开了。
湿冷的霉臭和灰尘混合着扑面而来,还夹杂着另一种说不出的奇怪酸臭味,陶树没闻见过。
房间里比走廊还要昏暗,那盏将灭未灭的白炽灯连半面墙都照不亮,陶树一时没有看见美芳在哪儿。
“你是灯红来的?我怎么不记得你了?”摆放床的位置传来声音。
靠着铁皮与水泥墙之间缝隙里漏进来的日光,陶树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终于看见了陷在床里的美芳。
床上的床单和被子都已经被各种污渍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裹着灰的油包得几乎要反光。
躺在床上的美芳几乎和被子是一个颜色,她好像已经长在了这张床上。
一阵作呕的冲动卡在喉咙上,被陶树生生压住。
“你不记得我很正常,你离开灯红的时候,我才刚刚去。”陶树往里走了两步,踢倒了地上放着的某种玻璃器皿。
那玻璃容器一路滚动着,撞到了墙角。
“哟,你把我做饭的家伙踢翻了。”美芳一动也不动,只转了转眼珠,看了看陶树脚下,然后呵呵地笑起来。
那笑声活像是从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疯狂又绝望,一直笑到咳嗽才不得不停下来。
陶树踢翻的,是她自制的吸毒工具,而她已经没有买毒品的钱了。
“美芳姐,我这次来,其实是想采访一下你,”陶树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美芳的大脑还能不能理解,“你愿意接受吗?”
“给钱吗?”美芳终于转了转脖子,脸朝向了陶树,“给钱干什么都行。”
陶树看见她嘴唇向里凹陷,张嘴的时候,光秃秃的牙龈上只剩了几颗牙。
“卧槽……”田鹏在陶树身后倒抽了一口凉气。
“哈哈哈哈哈哈!吓着了?”美芳无所谓地抬起头看了眼田鹏,那脖子像是难以支撑头部的重量,她很快向后又倒进了枕头,盯着白炽灯,咧开嘴笑,“别怕啊,老娘以前还卖过色相呢!只要你给钱,现在上我也不是不行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给钱,”陶树咬牙打断美芳的疯话,“跟我聊聊,行吗?”
“五百,给我五百,行吗!”美芳瞪大了眼睛,那眼睛在她凹陷的面颊上显得格外大,像是要爆出来了一般。
陶树从钱夹里掏出提前取好的五张崭新钞票,放在了美芳的枕头边。
美芳伸手一把攥住那些钱,塞进了自己的被子里。
她的手臂上有好几个硬币大小的毒疮,黑乎乎的。
“十分钟之后开始采访,可以吗?”陶树问。
“啊,随便你。”美芳的手在被子里动作,像是在数钱,她闭了闭眼,很惬意地叹出口气来。
陶树和田鹏暂时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操……”田鹏走到床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差点给我熏死。”
“通知一下戴警官吧,她这个样子,不能直接抓,估计要救护车。”陶树猛灌了两口水。
第六十八章 人各有命
田鹏给戴海打了电话,他们按着地址找去的小区,是美芳曾经住过的地方,那套房子以前是美芳花钱买下的,后来变卖了,物业那里还有产权变动的记录。
“听说原来他们一家老小都住在那里,刘美芳原来还有个小孩儿,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把房子卖了,邻居说好几年前就没再见过她人了,”戴海叹了口气,“估计那时候就染上毒了。”
“行,您来的时候通知一下救护车吧,看她这样子,估计也跑不了了,慢慢过来都成,”田鹏的脸上也愁云惨淡,“谢谢了。”
田鹏谢戴海,是谢他把美芳的背景告诉自己,也是谢他故意来得慢,为拍摄留出了富余的时间。
“走吧,进去了,早拍完早收工。”陶树拆了一片薄荷糖放进嘴里,压住作呕的生理反应。
再进房间,陶树和田鹏都有了心理准备。
美芳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靠着那个看不出颜色的枕头,瘦骨嶙峋的手上夹了一支烟,正在吞云吐雾。
天知道她是怎么从床上坐起来的。
陶树拖过墙角的一把木头独凳,坐在了美芳的床头。
房间狭小得转不开身,陶树一坐下,膝盖头就要碰到污糟的床单边缘,离得太近,陶树又发现了美芳皮肤上的几处毒疮,那些疮口在这样的环境下难以愈合,散发着腐败的味道。
“我们准备开始。”陶树翻开了随身带着的笔记本。
“开始什么?”美芳眼神涣散迷离,盯着陶树看了一会儿,“你谁啊?”
陶树和她对视,从她脸上看不出半点耍赖的意思,才确定她是真的记不住了。
化学物质已经摧毁了她的大脑。
“我是灯红的许飞,我来采访你,和你聊天,刚才还给了你五百块钱,”陶树凑近了一些,让她看看自己的脸,“还记得吗?大概十分钟之前。”
“哦!”美芳点点头,往床边的地上弹了弹烟灰,那烟灰落在了陶树的鞋上,“我说呢,哪里来的五百块钱,你聊吧。”
陶树任烟灰在鞋面上积攒,试探着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他发现美芳对近期发生的事情已经很难回忆起来,反倒是对几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的事情记得比较清楚。
那个时候,她的记忆力还能正常工作。
“你什么时候去的灯红,能记起来吗?”陶树问她。
“大概三年前吧,”美芳手里的烟只剩下一小截儿,她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直烧到过滤嘴才罢休,“那时候还漂亮,男人也舍得花点儿钱跟我玩儿。”
“挣得多吗?一个月大概能挣多少钱?”陶树接着问。
“记不住,”美芳从枕头下摸出烟盒,又点了一支烟,“都买冰了,哪儿有数啊?”
陶树觉得很呛,眼睛也熏得睁不开,“介意我开窗通风吗?”
“别开,”美芳瞪着眼阻止,“晃眼睛,还齁冷的,开门吧。”
站在门边的田鹏马上把身边的门全打开了。
“你在这儿住了多久了?”陶树看了眼床边,烟头已经盖了一层,几乎把地面铺满。
“被那老贱货赶出来就上这儿来了,”美芳眼里显出仇恨和痛快来,“他妈的,她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货?还不是被警察把老巢都端了!”
“呸!”美芳一口浓痰吐在了地上,“活该!”
陶树看着那口浊痰裹在了烟头上,里面有丝丝缕缕的血迹,也不知谁更活该。
“你……什么时候,怎么开始溜冰的?”陶树原计划是围绕着灯红聊天。
但美芳崩坏、极端的状态,把陶树也带向了尖锐直接的角度,他干脆放任美芳讲些她想讲的内容。
“冰?冰是这两年开始的,”美芳说起这些,干瘦得几乎看得见骷髅的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兴奋,“一开始玩气球、邮票,叶子,后来不够劲儿了啊,没意思,还是冰好玩儿,舒服。”
“是因为买这些东西,没钱了才进灯红的?”陶树问。
“也不全是吧,”美芳又抽了一口烟,“沾了药,没人要我啊,爸妈不想要我,男人小孩儿也不想要我了,所以我自己也不想要自己了。”
美芳又咳嗽几声,胡乱地用手抹了抹嘴。
“灯红多好啊,来钱快,买药的渠道也多,就适合我这种人,”美芳啧一声,“倒了还挺可惜的。”
“能跟我说说,你在灯红的这几年吗?”陶树合上了笔记本,自己预先想好的这些问题,和美芳的现状相比,简直苍白得幼稚。
“灯红……灯红啊。”
美芳已经很久没跟人聊过天了,人人见她的样子都退避三舍,连她周围的空气好像都是有毒的,但凡离她近一点,就会粘上病。
穷病,脏病,毒病,性病……
但人生刚刚开始的时候,她也曾拥有过一份看起来很体面的工作,一个看起来很健全的家庭。
一切的奔溃都是从一场应酬开始,从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理由开始。
“试试吧,这个一口不会上瘾的。”
就好像在堤坝上蛀开了一个小口,一开始只是涓涓细流,但随着水的锈蚀,小口逐渐变大,决堤迟早会来,冲垮一切自以为是的伪装和表象。
美芳也想过戒毒,事实上,她每次从化合物带来的极乐中清醒过来,空虚占据整个躯壳时,她都曾真心实意地想回归平淡的日常。
但也和所有瘾君子一样,毒瘾上来的时候,她可以出卖自己的一切,包括灵魂。
她对着一个又一个男人敞开怀抱,想尽办法去借,去偷,被殴打之后,又用毒品去麻醉自己肉体上的痛苦。
恶性循环没有尽头,直到灯红也不再容纳她,她便彻底放弃了生命,这间单间,是美芳为自己寻找的棺材。
“我可能快死了吧,”美芳浑浊的眼睛看着自己手上从未愈合的毒疮,“你给我这五百块钱,能让我最后死得快活些。”
“你可做了好事儿了。”美芳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仅剩了几颗牙的秃牙床,末了用手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水。
“最后一个问题,”陶树等她的笑声停止,才继续发问,“你要是没沾毒品的话,你想象自己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
“狗屁的如果,”美芳嘲笑一声,又经不住去想。
她仰面望着天花板,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出来,没进了干枯的鬓发里,不见了。
“没吸毒的话,我现在应该就跟外面那些上班的婆娘们一样吧……”
美芳手里的烟烧尽了,陶树伸手把烟头从她手里抽了出来,放在了床头柜上。
“我儿子今年十二岁了,农历八月二十五生的,中秋节那天,你说巧不巧?如果我没吸毒的话,应该在忙着他小升初的考试吧,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妈。”
“你走的时候,他几岁了?”陶树问。
“不是我走,是他走,”美芳瞪着天花板上的一块蜘蛛网,眼神失焦,“他跟着他爸爸走的时候,六岁了,走的时候跟我说,还会回来看我,我这样的妈,不知道还有什么好惦念的。”
“六岁小孩儿,能记事了。”陶树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别记了吧……”美芳声音低了下去,闭上了眼睛,好像睡着了。
陶树站起身来,提起被子,替美芳盖严实。
“走吧。”陶树转身对田鹏说。
“难受了?”田鹏紧跟在陶树身后,看着他的侧脸。
“你不难受吗?”陶树扯出个笑来。
“你……你不是遇到这种跟家庭问题有关的,特别是有小孩的,都不太好受吗?”田鹏把机器收进了包里。
“你读书的时候,看过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吗?”陶树问田鹏。
“世界经典名著啊?”田鹏被问懵了,“没看过,我小时候看见外国人名儿就晕,老长一串儿,再说就算是看过了,那谁能记住啊?”
“其实我也没看完,”陶树笑了笑,“但是里面有句话,我记了很久。”
“啥话啊?”
“他说,”陶树顺着楼梯快步向下走,声音一颠一颠的。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陶树走到了一楼,老板娘好奇地问他见面怎么样。
“我报警了,”陶树直视着老板娘,眼睛清澈,笑容单纯,在压抑灰暗的小旅店里显得格外刺眼,“她吸毒了,警察会带她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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